【柳岸】栲栳山,丘子坟(小说)
阿香看到康胜的身影在他家的人群里晃悠,擦干了眼泪,抱着闺女就跑到康胜家,两个孩子一边一个:“苦命的孩子,你们就分着吃娘的奶吧。”
四、王烈
一开始,谁也没在意。当两家渐渐平静下来,阿香到康生家喂奶的事儿就成了村里的话题。
有一天,到了喂奶的点儿,阿香没有来。没有奶吃的小子哇哇叫着,康胜弄了点玉米糊糊,小东西根本就不吃。旺福、旺财看着小弟弟,可能是想起了妈妈,就趴在炕上哭。康胜说:“不准哭,哭多了眼睛就瞎了,孔瞎子就是哭瞎了。”吓得兄弟俩赶紧擦干眼泪,一睁眼,看见阿香披头散发站在门口。
康胜愣在炕边:“他……他婶子……”
“我来给小子喂奶。”阿香拢了拢头发,脸上还挂着泪花,低着头走到炕边,二话不说,撩起衣襟把奶子送到小子嘴边。小子哭声戛然而止,一口叼住了奶头,阿香眉头皱了一下:“这小子真是饿急了。”
康胜明白了,这肯定是王烈跟阿香闹别扭了,真难为阿香了:“阿香,你以后……”
“谁说也没用,”阿香抬头看了看康胜,“这是我的女婿,跟自己媳妇分奶吃没问题吧?”
“可是王烈……”
“不用管他,我也不是他老婆。”阿香忽然看到康胜眼睛直直地看着自己的奶子,脸上一阵红晕,“大哥,你把俩孩子领出去。”
康胜脸上猛地火烧火燎的,赶紧拽着儿子出了屋。过了好一会儿,阿香从屋里出来。旺福、旺财窜进屋里看他们小弟弟去了。康胜从厢房里提溜出一包桃酥:“大妹子,一点小意思,你……”
阿香低着头,整理着衣襟:“大哥,我以后每天给小子喂奶,我这奶水足足的,我儿子吃不了。这孩子叫啥名?”
“啊,那太谢谢了,这孩子命不好,可运气好,就叫旺运吧。妹子,你就是旺运的娘了。”话一出口,康胜忽然觉得不妥,“啊,不对,是干娘。”
阿香红了脸,接过桃酥:“都不容易,相互帮衬吧。”
康胜目送阿香走远,刚把门关上,咣当一声,闯进来一个人,是王烈,阿香的小叔子。
“你……”康胜吓了一跳,呆在那里。
王烈揪住康胜的衣领,咬牙切齿,怒瞪双目:“再让我嫂子来,砸烂你家四只狗头。”
“可……可孩子得吃奶啊……”
“我侄子还得吃呢,……饿死算了。不信就试试。”王烈把康胜摔倒在地,摔门而出。
康胜趴在地上无声哭泣。王烈这小子性子火爆,下手特别狠。有一次一只疯狗扑向他,竟然被他一拳打到,抓住两只腿给生生撕成两半儿。看来旺运是活不成了。
没想到第二天阿香又来了。康胜赶紧往外推:“阿香,你小叔子……”
“没事,王烈想让我跟着他过,我答应了,但有个条件,就是我得给旺运喂奶。”
康胜一下愣在那里,还没反应过来,阿香已经给旺运喂上奶了。
后来,只要阿香来喂奶,康胜总是把街门关上,让两个孩子出去玩。门外传来难听的乌鸦叫,那是王烈。
旺运断奶后,阿香经常来给康胜做一些家务。王烈开始闹得烈害,阿香说:“再闹腾我就跟孩子搬出去。”王烈看着越来越有风韵的阿香,实在不舍得,只好忍气吞声。
王烈跟阿香在一起后,竟然没生出一男半女。村里人开始笑话王烈了,还编了山歌:
一只母鸟不下蛋,
全是公鸟十不全。
蛤蟆吃上天鹅肉,
歪瓜裂枣不上盘。
王烈慢慢在村里抬不起头了,特别是两个孩子长大后,怀疑父亲就是叔叔害死的,处处刁难王烈。王烈岁数也大了,性子再怎么暴烈也斗不过两个小青年,经常坐在门槛上发呆。阿香看着佝偻着腰的王烈,心中不是滋味,劝孩子们说:“你们没有了父亲,要不是你叔叔,你们也不一定能长大成人,他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呢。”
两个孩子再没有为难王烈,家里家外一直叫爹。王烈眼睛里又放出光彩,腰板好像也直了。
论岁数,王烈还有几年才到栲栳山,可是他等不得了,这几年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就像挂了霜的柿子,软乎乎的。在石灰窑干活的时候,突然一晃悠,一头栽到窑里,化作了一阵黑烟。
五、驴下的
“你幸亏瞎了,不然俺都没有秘密了。”康胜笑了笑,“人算不如天算。”
“你赶快搂草去吧,我得回家了。”孔瞎子敲着竹棍往孔家村走去,扔下一串歌声:
山喜鹊尾巴长
娶了媳妇变了腔
山间清风不识字
沟边野草没有娘
生来就是一场戏
睁眼瞎眼都一样
当康胜背着草回家的时候,旺财坐在磨房门槛上打盹儿,见爹回来,耷拉着眼皮说:“我哥去栲栳山了。”
“哦,你咋没去帮忙?”康胜放下草包,扑打着身上的草屑。
“他不让我去。”旺财站起来,懒洋洋推着磨盘,“让我在家磨穇子。”
“你个懒货。”康胜走进磨房,磨盘上只有薄薄的一层穇子粉,便套上磨棍推起来。
其实,旺财也想去山里,他总是弄不明白大哥为什么那么浪费钱财,他不知道家里的钱来得不容易吗?不知道我娶媳妇需要钱吗?他想去看个究竟,旺福“哼”了一声说:“两个人去还要带两个人的饭,多浪费。我自己干就行了。”
一听说浪费,旺财也就作罢。可是在家磨穇子也不是他愿意的。磨穇子这活儿很辛苦,围着磨盘一圈又一圈,腰酸背疼不说,头还发晕。要是有头驴就好了,可惜家里养不起,一头驴一个冬天能吃上千斤饲料。
康胜说:“今年的穇子歉收,磨面的时候仔细一点儿,明年一开春粮食就不够吃了。”
“一开春你就去栲栳山了。”旺财哼了一声。
“那你不也得给我送饭?”
“意思一下就行了,糟蹋粮食。”
康胜摇摇头,这小子没长人心。磨了一会儿,康胜让旺财一个人推磨,他拿出筛子筛面。旺财说:“爹,你推磨,我来筛。”
“你不会。”
“我怎么不会?就你心眼多,推磨多累,一点儿不照顾你儿子。”旺财大声嚷嚷。
“你……”康胜噎得话还没说出来,筛子已经让旺财夺走了。
老婆活着的时候,磨穇子都是她的事儿,一个人转来转去,从来不喊一声累,真是打着灯笼难找的女人,可惜康胜没有太大的福分。康胜一边推磨一边流泪,要是知道长成这么个玩意儿,当初生下来就该掐死。
过了一会儿,旺运从外面回来了。旺财一摔筛子,大吼一声:“老三,过来干活。”
“让你弟弟温习一下功课,过了年就要进京赶考了。”
“干我屁事,再说还不知能不能结个好枣呢?”
“要是中了,你还不跟着沾光吗?”
“要是不中呢?”
康胜说不过旺财,气哼哼推着磨,眼泪吧嗒吧嗒落在磨道上,溅起一朵朵尘花。旺运上前从康胜手里接过磨杆:“爹,你筛面吧,我歇歇脑袋,推两圈没问题。”
旺财搬过一把凳子,翘着二郎腿:“凭什么旺运能去读书?我为什么就要下地干活?”
“你这孩子……你这话说了多少遍了,你是读书的料吗?”
“我怎么就不是?你不让我试试怎么知道我不行?”
“你那个时候不是咱家不宽裕吗?”
“你为什么不能把我第三个生出来?你跟我商量了吗?你就跟我妈图舒服,把我弄出来遭罪。”
康胜一听,浑身打哆嗦:“你……还是人吗?”
“难道我是驴下的?”
六、狗剩子
康胜火从心头起,抡起磨棍劈头盖脸打了过去。旺财一个兔子跳,跳出磨房,窜出大街,“咣叽”一下撞在一个人身上,两眼直冒金星。好半天站住了,才发现地上躺着一个人,是东街大槐树下的狗剩子。
狗剩子捂着鼻子直哼哼:“你他妈瞎眼了吗?这下你有爹养活了。”
康胜奔出大门一看,傻眼了,怎么惹上这么个烂货了呢?
狗剩子住在大槐树下的三间破草房里,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饥困,靠着祖传的打猎手艺,也没大挨饿。在村里名声不好,是因为无赖得很。狗剩子自己说:“我他妈的无牵无挂,一瞪眼死了什么也不怕,谁敢惹毛了我,没有好日子过。”
今年春天,狗剩子遇上讨饭的母女,领到家里。第二天,那老太太不知怎么的掉到屋后面的山沟里跌死了。狗剩子就让女孩做了自己的老婆,准备给他家续香火。村里人都觉得这是老天爷照顾狗剩子,说明他祖上还是积了一些阴德的。可惜前些日子不知咋的,狗剩媳妇披头散发,喊着“杀人了,杀人了”,顺着官道一阵风没了人影。
旺财定了定神,觉得不能让狗剩子吓着,一叉腰:“好狗不挡道,你也不看看老子是谁?”
狗剩子竟然来了个驴打滚,滚到旺财脚下,抱住了旺财的左腿一边哭一边喊:“打死我吧,老王家欺负我孤苦伶仃的人啊,还有天理吗?”
别看旺财跟他爹浑身都是劲,这会儿一下子怂包了:“你……你……”
康胜更是杵在那里,磨棍举在头顶,本来是想揍儿子的,可是现在不知道该落在谁的身上了。不一会儿,邻居们都围上来了,七嘴八舌,也闹不清这里面是个啥情况。
这时候,突然一声断喝:“胡搅蛮缠之人,就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大家一看,是旺运。旺运好久不在邻居们眼前出现了,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此时出现在门口,要不是衣衫破旧,还以为神仙下凡了。阿香的奶似乎特别有营养,把旺运的底子打得特别牢固。旺运不仅身体健壮,还长得眉清目秀。村里人都知道旺运书念得好,说不定将来能高中皇榜。
旺运出生的头天晚上,康胜梦到一只额头上有一个“文”字的老虎闯入家来。孔瞎子算了一卦,说:“你家这小子是文曲星下凡。”
说来也怪,旺运对文字、书籍特别感兴趣,家里穷没钱读书,他竟然跑到庙里和道观里跟和尚、道士学字儿。清风观里的青松道长特别喜欢旺运,让他做了俗家弟子。康胜听从道长的叮嘱,勒紧腰带,让旺运进了私塾。去年过了乡试,翻过年旺运要到州里参加会试,要是考中,那真是老王家祖坟上冒青烟了。
就在大伙儿目瞪口呆的时候,只见旺运一个箭步跨到狗剩子面前,抬腿就是一脚。狗剩子从小跟着他爷爷在山里转悠,身手也是了得。他觉得一阵疾风过来,一个鲤鱼打挺,跳出圈外,上下打量着旺运。听说这小子跟贼老道混着,难道真的会两下子?狗剩子伸手从腰间摸出他爷爷留给他的暗器铁鲫鱼,嗖的一声向旺运甩过去。旺运一侧身,两手指将铁鲫鱼夹住,随即缩到袖口里,微笑着站在那里。
邻居们没看出门道,狗剩子却一清二楚,点点头,转身就走。快要到大槐树下了,猛地左腿一阵剧痛,定睛一看,那只铁鲫鱼打在腿肚子上。狗剩子拔出来,忍着疼痛一瘸一拐往家里走,心中恨道:“真是比我还小人,老子报仇三年不晚。”
七、小娥怀孕了
自从跟柳家小娥见了面,旺财就像丢了魂儿,三天两头跑到河东村头学猫头鹰叫。猫头鹰都是晚上叫唤的,大白天的听了瘆人,河东村的人都说,河东村要遭殃了。
小娥一听到猫头鹰叫,就偷偷跑到村西头的一个瓜棚里跟旺财私会。现在天气有些冷了,小娥说:“咱们不能这样了,会冻坏的。”旺财抱着小娥:“我浑身是火,冻不坏你。”他把去年打死的一只狼皮带来了,铺在地上,真的不冷了。
这天,磨了半天穇子,旺财那把火又上来了,趁着他爹出去了,一溜烟往河东村跑。小娥应声而来,旺财按到就上。小娥用力推开他,旺财一愣:“怎么了?”再一看,小娥竟然流泪了。“谁欺负你了?我去揍他。”
“我……我有了……”
“你有什么了?”旺财又贴上去解小娥的扣子。
“我有孩子了,赶快结婚吧。”小娥突然大喊一声,吓了旺财一跳。
“怎么会有孩子了?不是说好了明年开春吗?”
“都怨你,三天两头的,能不有孩子吗?”
康胜祖上只有三间正房,三间平厢,本来都摇摇欲坠了,结婚后康胜经过十几年才修理好了。旺福结婚的时候,占了一间。康胜跟老二老三挤在一间。已经备好了一半儿材料,冬天把黄烟卖掉,明年春耕之后,另外一半材料也能凑齐,再盖三间。
本来准备翻过年康胜去了栲栳山,空下的老屋给旺财结婚用,让旺运住到平厢里,等新房起来了,就够用了。旺运只能等他考取功名或者等哥哥帮忙盖房子了,康胜是无力可出了。
没想到,这天赶集卖黄烟的时候,被柳笆斗在路口给截住了:“亲家,你二儿媳妇害喜了。”
“什么?”康胜脑袋一下就蒙了。
“亲家,我闺女让你儿子提前睡了,是不是得出点儿辛苦费?逛窑子还得花钱呢?”
“你这说的像个当爹的吗?”
“我不管那么多,不然我就不让闺女生下这个孩子,多丢人啊。”
康胜一听,心里就没了底气:“几个月了?”
“大概3个月了。”柳笆斗眼睛乜斜着,哼,八两豆我榨出你半斤油。
康胜心里一算计,再有四个月我就上栲栳山,在里面坚持100天,就能等到孙子降生了。心里一阵高兴:“好吧,你说怎么个赔偿法?”
“我也不勒刻你,你家房后面那棵楸树给我就行了。”
“那是准备给你女婿做家具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