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20年的教师职称评审，有老师提前知道消息，在校园里相互议论，马老师听到后只是心里痛了一下，知道自己鞭长莫及无缘评上中高职称，便知趣地避开了。
　　 职称每年一评。每年评职称时，马老师都有几天心烦意乱寝食难安，看着比自己资历浅的老师报了又批了，更是悲从中来，有时不想再兢兢业业工作了，就像某些毫无责任心的老师那样混混日子，但走进教室面对纯真的学生，早将这个念头抛到了九霄云外。他一辈子就这性格，做任何事情都力争做到好上加好，比人家差一点都会一个劲地责怪自己。
　　 马老师来湖口中学二十年，一直担任物理科教学，书教得好，学生喜欢，领导高兴，同事恭维，在湖口镇知名度很高，却至今是小学高级，相当于中学中级职称，每月工资比学校物理组的同龄老师少两千多块。物理组的大张老师开玩笑问，老马呀，你过去是在给谁教学？马老师很无奈，只有一丝苦笑，谁让自己不拿一张文凭呢？教书一辈子，填了一辈子表格，最高文凭只是中师。报中高起码要有大专文凭，这是一条硬杠杠。从前，有老师约他去参加函授班，说是很容易混张文凭，只是花个三五千块钱的事。马老师不屑它，说它假，根本没有含金量，他心里清楚，主要原因是心痛报名费，还有来来去去的车船费、学习期间的生活费住宿费，他是舍不得的，知道钱的来之不易。当初在乡村教书考取了师范的民师班，要交六千块钱的报名费，而家里出售粮食和棉花也只凑了三千块，有三千块的缺口，只有找亲戚朋友借。那个低三下四的模样铭心刻骨，却收获到了一千条没钱的理由，亲友们似乎比他更缺钱花，最后托人借了三千块的高利贷。
　　 来湖口中学，家属一并过来，被安排在学校食堂烧火，还附带收学生食宿，家里的经济状况有所改善，马老师便有了拿张文凭的欲望。学校的张校警，小学没毕业，报函授本科班，两年便拿到了文凭。虽说他没学到什么真本事，转行当教师教授地理，开始一窍不通，却多年的媳妇熬成了婆，是学校的地理科教研组长了。一次他问马老师，秦皇岛是哪个国家的？问得马老师一愣。只要是念过几年书的人，都读过毛泽东诗词《浪淘沙•北戴河》：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秦皇岛外打渔船……马老师给张老师背了几句，说秦皇岛是河北省的一个地级市。张老师哦哦着，之后马老师在心里好笑，就这素质还是大学本科文凭，不知他是如何向学生传道授业解惑的。
　　 他马老师虽说只是中专生教初中物理，深感知识欠缺，一直没有中断过自学，高中数理化复习过两遍，做过的练习本堆了一纸箱。回想学生时代没学到多少真本事，七九年毕业的高中生比现在的初中生强不了多少，不边教边学将知识融会贯通怎么进课堂？一节课从备课到进教室开讲，不知要构思打磨多少次，使传授的知识浅显易懂趣味横生学生乐于接受。
　　 湖口中学属穷乡僻壤的乡镇中学，正规大学的师范生不愿来，来了也留不住。去年就有一位年轻女教师，湖北师大毕业，来湖口中学教了一年，宁愿交了五万元违约金进城了。乡村教师整体素质偏低，湖口中学超编三十多人，而真正称职的教师紧缺。马老师作为学校把关教师，一直担任两个毕业班物理教学，整天忙着备教辅改，根本舍不得抽时间去报函授班，怕影响了教学，再加上好不容易混张文凭，也不是立马就能申报中高的，专科文凭得等十年，本科文凭得等八年才够得上资格。马老师干脆放弃了。
　　 这次一年一度的职称评定，学校将市教育局文件发在了教师微信群，马老师认真读过，发现其条件与往年有所变化，对文凭的取得不再有时间限制，而且对教学成绩突出的教师可以破格，中师文凭都行，但最近两年年终考核最少要有一次评优。马老师爆了一句粗口，日他娘。前些年他年年被评优，近几年学校将优秀指标给了照顾对象，马老师觉得自己评不评优无所谓，没文凭评中高无望，也便自动放弃了，谁知今年风向大变，评上一次就可报名。若有资格报名，他评上中高不是板上钉钉？教龄、考勤、工作业绩、各级表彰等等，综合排名百分百在全校名列前茅。
　　 这就是命，命运捉弄人。他这样想。已经五十有七，二十岁教书，教了三十七年，工作是顶真的，却拿了一辈子低工资。这都不重要，关键是有辱名声。一次城里的朋友问他是不是高级教师？这一问触到了他的痛处，他回答得模棱两可，无所谓的样子，中高又有么意思？好像自己早已评上了中高。
　　 上班的路上，教语文的古老师问他，中高报名没有？他摇着头，说不够格，缺文凭。古老师很关心，说中师就可以了，你赶紧报。马老师还是摇头。古老师说你这人，退了休高级与中级工资相差蛮多的，我老婆就是吃了没评高级的亏。
　　 古老师说的是实话，他老婆退休已两年，教了一辈子小学，据说退休工资有五千多一点，但古老师是高级教师呀，与马老师同岁，月工资却比他马老师多了两千多元。而马老师还是半边户，夫妻俩只有他一人拿工资。两相比较里外里，一斗米。
　　 学校将评中高的教师名单发到了微信群，名单中有七位教师：万老师、邹老师、代老师、龚老师、古老师、马老师和任老师。马老师没理睬，也没打算报名。没文凭报名了还不是白报？学校明明知道他不够条件，却在群里公布他的名字，不知啥意思。
　　 他听说邹老师也没报名。邹老师是他高中同学，有专科文凭，教初中数学，前年申请调到了后勤处当会计。马老师问他为啥不申报？邹老师微微一笑，说不这样想了。小道消息说邹老师心虚，教了一辈子书，没评过优没获得过表彰没发表过论文，若是整理上报材料时文件袋里肯定空空如也，恐怕与熊老师一样白费一番力气。
　　 熊老师也是他高中同学，去年退休。退休时有政策，一年内退休的老师申报中高不受学校指标限制，条件也宽松一些。熊老师在喜悦中忙活了一阵，结果竹篮打水。
　　 万老师、代老师、龚老师、古老师和任老师正在网上填表申报，马老师却置身事外。老师们看了微信群里的通知，马老师的大名赫然在列，以为他在申报当中，都恭贺他一帆风顺马到成功。这么优秀的老师早该评上中高了……他只能苦笑。
　　 不够资格呢。
　　 不够资格？万老师在上班途中听他说后一愣，老马你看文件没有？今年有好政策，文件上说得很清楚，我反复看了几遍，学校群通知的六位老师都够资格。在乡村学校教书三十年，中师及以上文凭，三年之内退休的老教师都可报名。名曰“乡教高”，不占正常晋升指标。马老师疑疑惑惑的，他当着万老师的面翻开手机，点开学校微信群，找到市里的通知，问老万，通知里哪里有啊？万老师将头凑过来，看了一眼说，这是正常晋级，你再往下翻，你看你看。马老师翻到下面细看，真有“乡教高”的通知，也是市里下发的，两天了，怎么没有关注到呢？
　　 一阵窃喜，他表面却慎静自如，说那就试一试吧。
　　
　　 二
　　 邹老师没参与，说你们申报后我看情况明年再说。
　　 通知中的七位老师，任老师年轻些，离退休还远，够了正常申报的条件，在单独填表忙碌，万老师等五位同属“乡教高”系列，先在网上申报，成功后再准备纸质材料。
　　 五位老师中只有古老师精通电脑，于是都请古老师帮忙，古老师不客套，都是难兄难弟嘛，若是正常情况，五位早就是中高教师了。一是指标紧，二是都不善于找关系四处钻营。只有马老师和龚老师是被文凭阻隔着。
　　 马老师对电脑稍有了解，登入了政府人事网，将一些简单的资料填齐了。比如姓名、年龄、履历、任教学科、学期课时、奖惩情况，等等。教研科研这块基本空白。各类奖励须拍照上传，马老师不会，只有请古老师帮忙。古老师说，不慌，我一个一个来。你们先将各项纸质资料复印好，早些做好准备。
　　 马老师看了申报材料说明，在家里翻箱倒柜，学历证书、教师资格证、电脑培训合格证、历年获奖证书、继教培训、普通话合格证……收集起来不少，用文件袋装好之后，找学校打印室。
　　 快到吃午饭，打印室的工作人员说你自己复印，印完后关好门，便走了。马老师常常给学生复印缺失的练习，对学校新更换的印复机比较熟悉，但需要复印的材料实在太多，很花了些时间。印完时，将近十二点，反正打印室中午没人，不像上班时间人来人往，正好通知难兄难弟们都来复印材料。
　　 马老师逐个给难兄难弟们打电话。
　　 龚老师在家做午饭，丢下锅铲立马就来了。马老师手已练活，复印得快，要龚老师递一张他帮忙复印一张。实在是可怜，龚老师的资料不及马老师的一半，各级表彰几乎没有，三下两下就复印完毕。
　　 平时马老师喜欢与龚老师相处，当然与龚老师女人似的温软随和的性格有关，但主要是同病相怜使然。
　　 马老师与他同年参加工作，同样只有中师文凭，拿着同样多的低工资，连家属都一样没工作，属“半边户”。晚上一道上河堤散步，马老师时常发些牢骚，而龚老师则处之泰然，无所谓的神情，呵呵地笑着，用惯常的慢吞吞的语调说，钱多也是过日子钱少也是过日子，反正搞成这钵酱了，你又不能搬起石头打天。
　　 有了龚老师的参照，马老师找到了平衡点，心态好了不少，时常与老婆讲讲龚老师的笑话。
　　 湖口中学有几位龚老师的中师同学，早些年的暑期，同学相约去县城参加大专函授，女人给了他足够的报名费生活费。他到了县城，与同学们歇了旅社，却根本没与同学们去报名学习，而是去找县城的同学整天的打牌，同学们学习回家他跟着回家，只是人家拿到了大专文凭，他没有，人家早就评了中高，他一直被文凭阻隔着。他教了三十多年初中数学，书教得不错，与人同工不同酬。一年暑假，老师们都住在简易的教工宿舍时，他女人坐在门前洗衣服，叹着气与别的家属说，这日子没法过了，老师暑假没工资，我们没工作没工资，这吃喝用度哪里来哟？别的家属一脸惊愕，反问她谁说的？老师暑假怎么没有工资？我家男人就有。原来龚老师一直骗着女人，寒暑假没上班怎么会有工资呢？就像农民种地，不劳动就没收获。女人老实，轻易就相信了，他将寒暑假的工资不上交，全部做了打牌的资金。
　　 相比之下，代老师复印的资料最多。他是镇直下面一所片中调过来的，曾在片中主编校刊，获得过不少国家级奖励，来湖口中学继续教语文，历任班主任，承担过省级教研课题，教学质量颇佳，只是性情耿直，与领导关系不融洽，每年评优表模无望，晋升高级也无望。这次“乡教高”，他是公认为最有希望的老师。
　　 马老师相互比较了一下，自我感觉不错，在教研这块可能不如代老师，整体材料都比其他老师丰富齐整得多。虽说自己不写教学论文，一直认为学校通知的各级论文写作评奖，基本上都是网上随手下载的，交了钱就能获奖，他不屑参与，但他先前辅导过学生参加全国物理竞赛，得奖的学生不在少数，顺理给他发了辅导奖，他在家里找到了一大叠。时过十余载，这些奖状纸张泛黄，复印出来的文字却清晰明朗。万老师可能材料欠缺些，只是比龚老师多。他是从村小调过来的，属民转公的老师，在湖口中学教数学，之后申请当校警两年，接着代了一年历史课。照说这与“乡教高”的条件有悖。“乡教高”除了在乡村教书三十年，在近三年内还必须是进课堂的一线教师。但这都无关紧要，是可以作假的，提交的近三年学校教师任课情况一览表可以随意更改，复印后找学校领导签字。不占学校高级教师名额的事，都望顺风顺水。万老师在表中将一位数学教师的名字替换下来，从初一换到初二。至于古老师，与马老师一样教物理，获奖不多，论文写得少，他却有个优势，同校有个与他同名同姓的语文老师，都喊他大老古。大老古每年在全国各地发表了许多论文，语文方面的。但这无妨，没有谁规定物理老师不能研究语文，大老古小老古的名姓一字不差，都是湖口中学老师，上面审查的人根本搞不清白。大老古小老古之间平时称兄道弟，关系非同一般，小老古找大老古要了一些获奖证书和论文发表原件，一一复印好。对大老古来说，这对他没有了用处，正高都到手了，船到码头车到站了。
　　 五人复印完毕，已近一点，龚老师提议去街上共进午餐，算是他龚老师请客，都附和赞同。这几天要麻烦小老古，将各位的资料网上捋清上报，离十月底只剩两天，十一月一号报名关门，饭桌上要请小老古多喝一杯酒。马老师想，再聚餐他来出钱，不能让人说他小气。
　　 次日，代老师去镇中心学校领回六人的聘任书，包括本镇双庙小学的陈老师，2018至2020年度的，中心学校书记和学校校长分别签了字盖了公盖，还缺县人事局的公盖。懂电脑的小老古和马老板在物理组办公室办公，五人每日在物理组相聚，商议“乡教高”大事。龚老师接到双庙小学陈老师的电话，陈老师要开车来湖口中学，他不懂电脑，带来一应资料要请小老古帮忙网上申报，再则聘任书要去县里盖章。五位难兄难弟除了万老师，都在双庙教过初中。双庙的初中办了几十年，生源少了才撤初中办小学。马老师调过来那年，双庙中学兼收小学生，与陈老师在双庙同事一年。陈老师在双庙代二年级数学，他是从村小调上来的，双庙那块的村小相继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