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的资料全部整理妥当，用文件袋装好。代老师沏了两杯茅尖，各人一杯躺在红木椅上慢慢地品，预测这次“乡教高”时都有志在必得的心态。不是自吹咧，他代老师代了一辈子初中语文课，兼任班主任至今，成绩是主要的，美中不足是任性时有不买领导帐的事时有发生，去年就与校长生了隔阂，他老婆听说后臭骂过他一顿。起因是校长同学的侄女在他班上读书，校长答应过同学的请求，要将该女生调到教室最前面的正中位，女生近视，坐在后面学习环境也不好，有调皮生讲小话影响听课。代老师瞪着眼说那不行，她个子太高挡着了后面学生的视线。代老师答应采取折中的办法，将女生调到最前面可以但要坐墙边。照说这就差不多了，代老师尽了最大努力，全班学生百分之八十人近视，班主任没办法人人照顾到，而校长却很不满意，堂堂一校之长答应同学的事不能百分之百兑现，觉得有失脸面，当时难掩愠怒之色。若是别的班主任只需校长一个电话，事情会办得漂漂亮亮。好在这位校长于今年暑期调走了，新调进的校长年轻有活力，崇尚黑猫白猫捞得到老鼠就是好猫，在班主任会议上表扬过代老师。马老师呢自不必说，教学能力和教学质量早就名噪四方，各级奖励证书可以为证。在湖中五位申报“乡教高”的老师中，二人是最有希望的人，于是自觉不自觉地走到了一块。
　　 通知明天上午八点到县教育局交表，已近十二点，得回家睡觉。
　　 龚老师来了电话。呵呵老马，你帮弟兄一点忙好不？个人业务总结我忘了写。
　　 显然是要请他马老师代写总结的，龚老师这人真是，临上战场了没带枪。电话里说，总结怎么写他不太会，既使会写也不会上电脑写成文档后打印。马老师说好好好我来帮你写，但是你要与学校管打印室的人联系，最好马上打印出来。
　　 马老师会教书也会写作这是老师们公认为，古老师万老师的总结都是出自他之手。半夜了，马老师不愿费时费力，马上打开手机，在百度一番搜索，找到了一篇数学老师的总结稿，改头换面，使之尽量适合于龚老师的真实身份。
　　
　　 七
　　 按要求，次日八点全县“乡教高”老师到县教育局交表。马老师一夜没睡，睡不着，躺在沙发上翻来覆去，也没有什么事好想，从教民办至今三十七年，大事小事林林总总，平时会偶尔想起，没必要争先恐后涌上心头来挤这个晚上。至于“乡教高”，实在没必要担心，教书生涯即将结束，评上评不上不是自己能左右的，想起过去同过事的民办教师，大多没转正就告老还乡了，要靠几亩承包地养老，自己与之相比还是幸运的，按龚老师的笑话说，是两口子睡觉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再说，评“乡教高”总比龚老师有希望吧？总比双庙小学的陈老师有希望吧？
　　 他就是这个性情，心里装不得丁点事儿。读书时参加高考，几个晚上无法入眠，走进考场昏昏沉沉的，自然没有考出好成绩，落选了，回乡种地了，不然人生路不会这么曲折，不会至今还在为“乡教高”劳心费神。他从小学读到高中，一直都是班上的学习委员呢。
　　 这就是命。他过去是不信命的，现在信了。
　　 家里收了九位学生住宿，占用了所有的房间，他与妻子睡客厅里的沙发。学生五点半起床，洗刷，出门，叽叽喳喳，房门时而嘭地响动。太嘈杂。母亲在客厅摆好的折叠床上睡了一夜，不来了，说卫生院的病房里安静，有电视看有浴霸洗澡，条件比家里不得差。待到九位学生全部走了，马老师起来将学生们未来得及关上的电灯关上，只留下卫生间光强小的照明灯，先洗脸刷牙，再将学生们换下的一堆衣服捡进脚盆里，要些洗衣粉，用电热水器的热水泡上，等妻子起来后揉搓，之后下了楼，去学校操场上溜达溜达。
　　 等到七点，他分别给几位难兄难弟打电话，问几点钟出发？反馈的消息是到校门口集合，等双庙小学的陈老师开车过来，万老师已经单独搭镇上的早班车去了县城，他要送孙子去县城上学，八点去就会迟到。
　　 剩下四人，都提着黑色的文件袋聚在校门口。马老师总觉得难为情和自惭形秽，一大把年纪的人，提着文件袋有些另类，有将自己的阴暗面展示在大庭广众之下的意味。进出校门的老师一拨又一拨，笑容包裹着的问候语他听出了嘲讽和羞辱，而另三人却浑然不觉。即将退休，还是个中级职称，上面不搞个“乡教高”照顾老教师，他们只能唱着悲伤的歌船到码头车到站了，还有必要提着文件袋在学校门口招摇？
　　 马老师提议去街头上过早，古老师吸着烟，说急什么呢？等陈老师来了再说。四人望着街西头陈老师来的方向。
　　 龚老师打陈老师电话，不慌不忙的语气。
　　 到哪儿了？
　　 就到了就到了。一分钟。
　　 马老师说我来请客过早。随大家在街上的餐馆吃过两次饭，老是吃人家的不好意思，他打算今天破费一次，“乡教高”评上之后再请大家吃饭。他曾开玩笑说，评上了中高请大家去县城的九阳大酒店潇洒。总之不能让别人说他小气。
　　 在湖口镇，过早有高中低档之分，就像教书的老师因职称分成了三六九等，不过早餐店的等级之分是实打实的，食客广泛认可无虚假成分。杜婆豆皮子店最为出名，人影幢幢食客盈门。五位挤了角落里一张桌子坐下，豆皮子加排骨豆子汤相继端来。古老师打万老师电话，问教育局的情况。时值八点，万老师送完孙子上学之后早就到了教育局，说你们不急，职称办的人才上班，报“乡教高”的人多，三楼走廊里挤挤攘攘的，一时半会交不了表。还说正常升高的任老师来了，学校的公章在他手上。放的扩音，双方通话马老师听得清楚。马老师大声插了一句，老万你要他不要将公章拿走了。万老师说放心，镇中心学校派了领导带队，早就做了安排。
　　 龚老师说不急就好，老马帮我写的总结没打印，学校打印室应该开了门，打印好了再走。
　　 总结还没打印？马老师说他火烧眉毛了不着急。
　　 龚老师轻声哈哈，说自己是来“陪选”的，着急不着急一个样。古老师说干脆都回学校，老龚要印总结，我们将所有的资料逐一检查一遍，免得去了人家说这不合格那不合格，闹心。
　　 双庙小学陈老师的资料根本没按目录捋顺，就像一手牌，“孔乙己上大人”乱插一通。在三楼党员活动室，陈老师的资料摊开桌面上，众人帮忙捋了好一会，还缺几样重要的复印件，有的能解决有的不能解决，根本没有办法，只有草草收拢了事，资料的丰富和完善还不及龚老师。马老师在心底笑，他因打牌输钱而得名“三天光”，资料袋里是一片光，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
　　 少了万老师一人，车内包括司机陈老师五人，松散舒适许多。到了县城已是十点。车滑到五九路教育局门口，见万老师在门口徘徊。
　　 爬到三楼，走廊围满了人。真是千年奇观，眼前晃动的都是奔六的老教师，脸上皱纹纵横，身态和步伐早已失去年轻的灵敏和轻盈，有的甚至老态龙钟眼神呆滞。每人提着千篇一律的黑色文件袋，三五成群地围成一团，叽叽喳喳地议论纷纭，毫无疑问地对晋升“乡教高”充满向往和期待。顶当头是一间耳房，房门正对着走廊，显然这就是职称办，此时门口围得水泄不通。
　　 湖口中心学校来的是黄老师。黄老师一直在湖口中学代历史，任校长办公室主任，四十余岁，老实不善交际，才调到中心学校，大家都很熟悉。中心学校是近年换的新名，原先一直叫教育组，管理镇里的几所中小学。黄老师调过去应该是挂的副校长职位。
　　 黄老师将湖口镇的老师招到师训股。师训股的人少，只有任老师几位正常申报的老师在填表。说是一览表，文件袋里的所有资料都能反映出来，非常详尽。黄老师说大家将教师资格证给我，我去验印一下再说。大家纷纷敞开文件袋，找教师资格证。教师资格证很好找，绿色的硬塑面，巴掌大小，夹在原件夹里。马老师不明白收教师资格证干什么？有必要验印？都教了三十多年书，正规的公办教师，教师资格证是上面发的，有钢印，又不是假的。真是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黄老师很快就回转来，手握几张教师资格证，首先将马老师的还给马老师，说马老师，你的验印不出来，有问题。
　　 马老师大吃一惊。
　　 有问题？什么问题？假的？
　　 黄老师的嘴角拉出一丝笑。
　　 说你的资格证是小学教师资格证，不合条件。
　　 马老师立马就懵了，问陈老师呢？陈老师合不合条件？
　　 陈老师的行。
　　 这就巧怪了。都是小学教师资格证，他的行我的就不行了？
　　 黄老师又轻微一笑，说我问过孙股长，孙股长说持小学教师资格证教小学可以，教初中教高中就不行，不合格，属低职高聘。马老师阴沉着脸，怎么也想不通这个道理，于是扬着自己的小学教师资格证冲进职称办，问谁是孙股长？
　　 孙股长是位女士，三十余岁的样子，微胖，游泳头，显得干练俊朗。此时她正在给一位头发半白的男教师解释着什么。走近细听，方知男教师在某高中教历史，教了二十多年，以前是在初中教语文，一直持有初中教师资格证，转教高中没更换过，这次申报“乡教高”不合规，与马老师一样，刚准备参加长跑便被取消了参赛资格。
　　 马老师情绪激动，他做不到像这位高中老师一样淡然，将手中的教师资格证硬戳戳地递给孙股长，问孙股长这证是真的还是假的？孙股长看他一眼，又瞄一眼教师资格证，轻言细语地解释着，说我给你们黄校长说得很清楚了，低职高聘就是不行。你看，这证是一九九六年发的，二十四年了，你为什么不换成初中教师资格证？
　　 马老师说没有人通知我换证啦。
　　 黄股长说不可能，我们每年都要对教师资格证验印的。
　　 马老师一脸无辜，从小学调到初中二十年，的确没人找他说过换证的事，只是一直为没有大专文凭不能申高而纠结，领导也为他叹息。但纠缠换证不换证似乎没有意思，便说黄股长，我教初中并不是我要来的呀，是领导调我来的，不是我的错。再说我调到初中是做事的，做得好才调我来，想教小学领导不同意……想到曾在村小同过事的陈老师，一辈子没把教学当回事，滥竽允数混日子，这次同报“乡教高”首关已过，而他将教学视如生命的人被卡在门外，越说越激动。黄股长说不能怪我们，我们只是执行者，上面怎么说我们怎么办。
　　 上面是谁？县里市里还是省里？我马上去市里告状。市里解决不了去省里。
　　 真是邪了门。从职称办出来，马老师不想与龚老师们打招呼。龚老师们首关通过，正忙着在师训股的办公桌上填一览表，兴高采烈的样子。马老师要去找局长，将这个道理好生摆一摆，低职不能高聘是他娘的什么理由？路上遇着上过卫生间的代老师。代老师说你找局长不如找管职称的副局长，副局长懂政策，熟悉业务。
　　 马老师黑着脸，楼上楼下找了一通，在四楼找到副局长的门牌，门关着，敲了一阵无人应，又回到三楼。三楼楼梯口是教育局办公室，门敞开着，有一男二女在电脑前办公。马老师径直走进去，请问管职称的副局长在不在？男的四十余岁，应该是办公室里的领导。男的警惕地望着他，说局长们开会去了，有什么事你找我。马老师便将自己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男的说这是政策，高职低聘可以，低职高聘就违规。马老师问就没有办法了？男的说办法有两个。一个是你考初中教师资格证，其二是你调到小学去。
　　 两个办法都是明年的事。
　　 马老师在师训股问过。师训股一位矮胖的中年男士很是热情，给马老师倒了一杯热水，十分同情他的遭遇，说你最好向上面反映，看政策有没有松动的可能。“乡教高”，多好的机会！明年不见得还有。
　　 申报之前，市里发的文件根本没说教师资格证的事。现在钱也花了，时间也费了，落得劳命伤财，这不是被人抬起来了跌一跤？特别是太伤脸面。他与陈老师同村，陈老师入了围他不能入围，不久后陈老师评了中高他还是个小高，传到村子里不是个笑话？
　　
　　 八
　　 从教育局下楼，马老师给校长打电话，今天的晚自习不能上了，他要赶到市里去，一层一层反映问题，解决不了就去北京。口气硬朗态度坚决。校长问明了情况，说您职称的事是大事，课程学校来安排，不过问题要搞清楚，还有没有其他同类的老师？有与没有处理方法是不一样的。您不急，我打电话问局长。
　　 不一会马老师收到校长电话。校长说问了，全县这类老师有三十多人，有人告到省里了。省里回复一切按政策办。看来您的事只有明年解决了。
　　 马老师一时平定不了情绪，说今晚的课还是上不了，心里还说以后的课也不上了呢！提前退休去玩，继续拼死拼活教书有什么意思？年年代两个毕业班的物理，吃亏却不讨好，不如闲下来。学校就有提前退休的，最后一年退下来，领导给了个顺水的人情，反正学校老师超编三十多人。就有个老师提前退休去了南方做出租屋生意，工资照拿，做生意的收入比学校一点教学补助和奖金多得多。再一想学校不会放他走，学校多老师又缺老师，缺做事的老师，真正能将学生教好的老师不多。
　　 像只泄气的皮球完全松懈下来。马老师来到县城旁的长江边，坐在江边的石坡上看水，看水上偶尔慢吞吞驶过的轮船，看岸边垂杆钓鱼的人，还有一群击水扬波的泳者，在微寒的江水里向对岸充刺。他马老师也是喜爱游泳的，但不曾在长江里试过水。湖口镇是湖区，他在湖边长大，从小就在湖里摸鱼、砍柴、寻猪菜、玩耍，湖水涨满时最好游泳，而父亲是严禁他游泳的，生怕他在水里丢了性命。一次他与陈老师在湖边游过泳，当然是悄悄进行的，陈老师也怕父亲打，而马老师的父亲不知怎么听说了，对马老师说，呃，搬磨刀石。马老师将磨刀石搬到大门口放下，父亲却说不行，要搬到大路上。大路离屋门口十余米，马老师不知要将磨刀石搬到大路上干什么？父亲磨刀还要在大路上磨？但他不敢问，只得照父亲指示办事，将磨刀石放在大路上，正欲回转，父亲却吼道，跪好！你跪在石头上！
　　 现在想起总觉得好笑，愚笨，不知道逃。那次不仅挨了跪还挨了打，父亲是想耻他的脸，广而告之，这是私自游泳的下场。
　　 按老人的话说，他是很听话的孩子，很少犯规，就像长大之后教书，一切按领导的意愿办事，服从领导听从指挥。他今天就想违规一回，在长江边看看，再去街上找个小餐馆吃碗热干面权当午饭，之后逛逛大街，看个电影，晚上去女儿家休息，有机会将孙子带到广场上遛遛。孙子读六年级，忙得很，放学后到老师家补课，晚七点才从老师家出来，正好去接他，他曾去接过几次，位置是熟悉的。细算有近半月没看见孙子了，不免有些想念。再想又觉得不好，心中有事总爱挂在脸上，女儿会刨根问底弄个明白，让家里人都跟着伤心，还是回家的好，母亲住在医院里已无大碍，但总得去问一问。还有学生胡婷婷，去荆州医院检查病情回来没有？
　　 江心有一艘大货船，载有小山一样的煤堆，船身压得很低，船舱几乎与水相平，在艰难地上行。马老师想，若是一阵大浪会不会将货船掀翻？
　　 来了电话，本想不接，瞄了一眼是母亲的。马老师连忙从石坡上爬起来，摁开手机。
　　 喂——
　　 回音并不是母亲的，一个柔弱的低沉的声音，仿佛从地下室的门缝里飘过来。
　　 是学生胡婷婷的声音。
　　 老师，今天晚上我要进教室听物理课……
　　 马老师还记得，胡婷婷去荆州之前反复说过这事。过了一会母亲又打电话来，说胡婷婷的检查结果不妙，人越发瘦弱，明天要转院到荆州去。
　　 母亲一定是在无人处打的电话，生怕有人听见了似的，作为秘密告诉他。胡婷婷的母亲避着女儿就哭，伤心欲绝。
　　 马老师爬上大堤，拦了一辆的士。他要去车站，乘湖口的车回家。胡婷婷要听他的课，他得好生准备一下，尽力将课上得生动有趣。这个孩子，曾经多么的阳光多么的优秀，怎么突然就患了白血病呢？实际上他带的两个班的学生都阳光都优秀，都对他的物理课情有独钟。每当他走进教室，学生们总是欢天喜地。
　　 他要回去认真教学，不能对不起学生。
　　 去他妈的“乡教高”。
　　 （编者注：百度检索为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