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十来天了，金妹像是被辣椒粉呛着似，一阵阵咳嗽，白天轻，晚上重，声音有些异样，就像胸腔里多了两片铜钹，一旦扰到它们，它们便锵锵的响，听起来让人心惊肉跳，隔壁房间的儿子都抱怨妈妈吵得他没法睡觉。消炎药吃了几把，川贝枇杷膏的空瓶子在窗台上摆了一溜，咳嗽却毫无减轻的迹象。丈夫的心便吊在半空，里头像住进一只乌鸦，那不详之鸟还时不时地扑楞一下翅膀，搅得他心神不宁。
　　 “还是到医院看看吧，会不会是肺出毛病了，这么多天，如果是感冒的话早该好了。”早晨，丈夫送儿子到幼儿园回来，看到金妹因咳嗽而涨得通红的脸，担心的说道。
　　 “不憋不喘的，能有啥事？我觉得就是感冒，过几天就好了，看病花钱不算，还不挣钱，再说，我们那里不好请假呢。”其实不是不好请假，而是金妹舍不得放过挣钱的机会。金妹在一家英语培训机构上班，只有几百元底薪，挣钱基本上就靠每天的课时补贴，所以舍不得请假。
　　 都说钱不是万能的，可是没钱是万万不能的。对金妹一家来说，每个月的房租、水电费、煤气费、物业费加在一起，已经是一笔不小的开支，除了这些，儿子上幼儿园要花钱，偶尔买件衣服，买个玩具，吃个肯德鸡麦当劳，这些零碎小钱摞起来也不少。日子过的紧巴，夫妻俩在生活上便将就起来，金妹的丈夫是中学老师，为人师表，穿着不能太寒酸，他的衣服都是金妹在商场或专卖店里买，而金妹自己的衣服则是夜市上几十元一件的便宜货，只有三、四件花几百元买的衣服，平时不舍得穿，宝贝似的挂在衣柜里，走亲访友的时候穿一下，然后再挂回去。这些都不算，最重要的，儿子都六岁啦，一天天长大，总租房也不是事儿，有一种随时被房东赶出去露宿街头的忐忑，属于自己的小窝住着才踏实，可房价像坐了火箭，蹭蹭地往上窜，钱像流水一样，左手挣右手花，总也攒不了几个，啥时候才能买上房啊，想想都愁人，不紧着挣钱怎么行。
　　 她把剩一小半的枇杷膏放进包里，戴上口罩准备出门上班，抬眼碰上丈夫忧心忡忡的脸，便上前替他整了整衣领，把肩头的一点灰尘掸去，笑道：“哎呀，看把你吓的，我这么年轻，大病还找不上我呢，你也快上班去吧，别迟到，让一个班的学生等你。”
　　 金妹上班的地方离家不远，她走着去了。街旁大厦鳞次栉比，写字楼的玻璃墙泛着水晶般的蓝光。人行道旁边长着两排高高大大的洋槐，它们苍黑的枝杈在马路上方隔空握手，像是搭了一架绿色的棚子，街道便在绿棚下面向远方伸展。洁白的槐花一嘟噜一嘟噜，风铃似的从上面垂下来，压弯了枝头，空气里到处飘着槐花的甜香，吸一口，便融入血液，香气随着血液漾到身体的每个角落，刹那间，大大小小的细胞都芬芳起来，让人昂扬振奋。被枝叶筛碎的阳光从上面漏下来，在马路上印出一圈圈淡金色的光斑。金妹注意到，近处的树身上，几茎嫩芽顶破坚硬的树皮冒出来，旁边几片嫩叶爱怜似的覆在它的上面，它们正好被罩在金色的光斑里，阳光下透着逼人的绿。清晨的风还有些凉意，那簇娇嫩的芽叶在微凉的风中悠悠抖动，金妹一边走一边看，不禁感叹生命的美丽和顽强。
　　 一幢幢漂亮的居民楼掩映在绿树后面，干净洁白的外墙，雕着花纹的阳台栏杆，透过玻璃还可以看到窗台上摆放着各色盆花，红艳而妖娆，媚惑着人们的眼睛，金妹甚至能分辨出哪盆是长寿花，哪盆是四季梅，哪盆是槛菊，她羡慕极了，要是能住在这样漂亮房子里，该是多么幸福啊。她都有些嫉妒那些花儿了，它们比她还强呢。
　　 前些日子，她们夫妻俩到新馨家园售楼处，售楼小姐带他们看了几处新房，金妹相中一套小三室，一平方米一万五，总价一百二十万，她让售楼小姐算了一下，三成首付加契税至少要准备四十万，贷八十五万，二十年还清的话，每月还款近六千元。丈夫说，太贵了，考虑一下两室的吧。她说不能光看眼前，万一以后再要个女孩儿呢，不得一个孩子一个屋啊，再说，两室的房子，来个亲戚都没地方睡觉。丈夫无奈地摇摇头，售楼小姐则满脸堆笑，恭维她会过日子，盘算得长远，有道理。现在她一边走，一边又想起买房子的事，暗下决心，再有一年半载，差不多就攒够首付了，实在不行就向亲戚朋友借一点，说什么也要买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
　　 街道上渐渐热闹起来，轿车汇成了车流，在街心缓缓流动。人行道上一辆辆电动车从金妹身旁疾驰而过，人们都行色匆匆，无暇旁顾。而再往前走，转过街角就是要去的培训机构了，正在这时，金妹突然感到一股气流从胸腔直窜嗓子眼，新一轮难以抑制的剧烈咳嗽再次袭来，金妹以为像往常一样咳一阵就会过去，可是没有，连续不断地剧咳让她无法正常呼吸和走路，她只好停在路边扶住一棵槐树使劲咳，胸脯上的肉被抻得生疼，额角青筋像一条条蚯蚓似的从皮下拱出来。咳了一会儿，她已经微微出汗，突然一股浓重的咸腥味在嗓子里洇开，她心说不好，连忙腾出手从包里抽出餐巾纸，胡乱地叠几下，刚垫到嘴边，一口血便落到洁白的纸巾上，鲜红鲜红的，像绽开了一片石榴花，分外扎眼，紧接着又一口，又一口，又一口……血多得已经擦不过来，顺着嘴角往下淌，污了胸前的碎花衬衣，她感觉浑身的骨头被抽走了，软绵绵的依着槐树向下坠去。天空暗淡下来，染着凄凉的黄色，艳丽的朝阳变成一轮苍白的圆盘，像贫血病人的脸，在她眼前摇晃了几下飞走了。她躺在地上，听到纷乱杂沓的脚步声朝这里奔来，同时，有人急切地喊着：“快快快，有人晕倒了，过来帮个忙吧！”声音听起来十分遥远，闷声闷气，像是从地下传出来似的。又一口鲜血涌了出来，她浑身湿冷，心跳速度不断飙升，像千万只马蹄在胸腔中奔腾踩踏，她无力地呻吟着，感觉有人在托起她的脖颈和腿弯奔跑起来，跑着跑着，脚下的大地却骤然坍塌，世界坠入无尽的黑暗之中，一切都消失不见。
　　 （一）
　　 金妹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眼皮有千斤重，她吃力地睁开眼，模模糊糊地看到床边几个人影在晃动，像隔着浓重的雾气似的，好大一会儿“雾气”才慢慢消散，眼前清晰起来，她辩认出是丈夫和儿子，靠墙根那儿，坐着父亲和姐姐，他们看她苏醒过来，都万分惊喜，趋步上前。她想跟他们打招呼，可是嘴唇像涂了胶水，怎么也张不开，她试着往起坐，可是用尽全身力气却纹丝未动。“我这是怎么啦？早上出门的时候还好好的呢。”她觉得这一定是个梦，梦还没有醒。
　　 她冰凉的手被攥住了，一股暖流瞬间传递过来，是丈夫，他的眼睛有些潮湿。父亲和姐姐也扶住床沿，弯下腰看她，他们眼里闪动着泪花，儿子也泪眼婆娑地偎在她身旁，“妈妈，妈妈”的叫着，把她拉回现实中来。记忆像摔碎的玻璃，又重新收敛在一起，让她断断续续地想起了一些情景，看来她真得病了，貌似还不轻。她到底得了什么病啊，说倒就倒下了，病还能不能治好？她禁不住开始往坏处想，万一她不行了，孩子这么小就没了妈妈，得有多可怜！想到这里，金妹不仅悲从中来，两大颗泪滴从眼角滚落，儿子抬起小手给她擦，她却哭出了声。
　　 第二天上午，护士为她测了血压、体温、把脉，还问了尿量。八点半，主任带着一群医生来查房，丈夫就问，金妹得了什么病，主任皱眉看了看窗外说，现在说不好，病比较复杂一点，查完房去做CT检查，查完再说。转身看别的病人去了，主任很忙。丈夫和金妹对视了一眼，心就悬在了半空，心里不约而同的想到了那种可怕的病——癌症！现在也只有这样的病比较复杂吧。
　　 过了一会儿，刚才给她测血压的护士进来，面无表情地把她推出病房，推进了CT室，沉重的铅门在身后“咣当”一声关上，似乎把人间隔在了外面。偌大的检查室只剩她一个，日光灯悬在她正上方，怒目圆睁，向四外散着惨白的光芒，CT室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机器的嗡鸣声诡异地响着，她忽然感到难以名状的害怕和孤独。正在这时，检查床自己动了起来，载着她缓缓地移进那个圈圈里，不知怎的，那个圈圈让她联想到了殡仪馆里的焚尸炉，姥姥去世后她跟着去了，那焚尸炉的入口就这个样子，姥姥也是这样头朝里躺着被送进了炉膛，面对撕心裂肺般嚎哭的家属，火化工表情冷漠地关闭炉门，像焚烧一件过期物品似的，毫不迟疑地按下电钮，个把小时过去，姥姥再出来就变成了一抔骨灰。她正胡思乱想，检查床又缓缓退出，她的双肺已被X光切成薄片，里面的细节将一览无余，她重新又被送回病房，在惴惴不安中等待谜底的揭晓。
　　 外面刮起了沙尘暴，太阳黯淡无光，天地苍黄，像患上了黄疸病似的，病房大楼下面的一棵垂柳被风揪着头发摇来晃去，无法安宁。金妹躺在床上，看着丈夫说：“万一我的病不好，花钱也是白花，就不治了，省下来留给孩子。”说着说着，眼里便泛出泪花来。丈夫扭头看着空空的墙壁，说：“你净胡思乱想，很多病都能引起咯血，非得是那病吗？兴许是肺结核呢。再说，既使是那病，也有轻有重。”两人都特意避开“癌症”那个字眼，他们又都不说话了，病房里的空气像结成了冰，一动也不动。
　　 到了下午，丈夫去拿CT报告单，登记室的小窗伸出一只蓝色袋子，他接了过来，心砰砰直跳，袋子沉甸甸的，他没敢拿出来看，好像里面放的不是胶片和报告单，而是命运的判决书，是关于金妹的，也是关于他和儿子的。来到医生办公室，他把胶片拿出来，递给主任，递片子的时候，手竟然微微颤抖，他用期待的目光地盯着主任的脸，好像他就是他们的救世主，能主宰他们命运。主任接过胶片，“啪”的一声卡到荧光板上，撩了几眼，然后又抽出报告单看了看，咂咂嘴说，你是他家属吧，恐怕要有心理准备，看这片子，十有八九是恶性肿瘤，而且……十有八九！再傻的人也明白这只是客气的说法，其实就是百分之百！男人的头开始嗡嗡响，肩背发沉发凉，心脏砰砰跳着，像断了翅的小鸟一样，忽忽悠悠地往下坠，主任后面的话他没听到，直至旁边有人拍他胳膊，他才回到神来。主任接着说：“当然，诊断肿瘤的金标准是病理，两天后下支气管镜做活检，确定病理类型后制订一个治疗方案。”说罢，主任掀开金妹的病历夹，把CT报告放了进去。
　　 主任的话像一场冷雨，瞬间浇灭了他心头残存的侥幸，他失魂落魄地走出医办室。外面的沙尘暴依然肆虐，沙粒打在玻璃窗上，乒乓作响，抬头看天，天上乱云飞渡，面目狰狞，让人毛骨悚然。
　　 回到病房，丈夫瞒了主任的话，只告诉金妹需要做支气管镜检查，金妹听了，心突地一沉，就明白这病不是好病，前几年老姑的肺癌就是支气管镜检查出来的，病魔正渐渐露出它狰狞的真容，这样一想，她心中不禁涌起一阵绝望和悲凉：“难道这辈子就这样完了？”她一会儿想儿子，一会想丈夫，思绪辘辘，泪花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抱着一线渺茫的希望，两天后，金妹忐忑不安地躺到内镜室的检查床上，像个木偶人似的被摆弄来摆弄去，时间并不长，大约喝杯茶的工夫就出来了。金妹的贫血还没有完全纠正，面色苍白，浑身无力，丈夫搀妻子坐在走廊椅子上，看金妹万念俱灰的样子，便安慰说既使不好，也肯定是最轻的病理类型，这话连他自己都不信。金妹心绪凄然，双眼空洞的看着前方，没有答话，心中叹息道：“唉，前段时间还去看房子，现在命都快没啦。”。丈夫给金妹的双腿盖上毯子，走到窗口问什么时候能出病理结果，里面的护士隔着小窗扔出一句：下周一！声音硬的像块石头，能把地砸出坑来。
　　 经过这几天的折腾，金妹猜想，她的病定是凶多吉少，大概已经能看到生命的尽头了。到了揭开一层轻纱就能看到残酷真相的地步，金妹反而平静了一些，她转头看看窗外，窗外一棵高大的杨树，树叶在风中哗啦哗啦地抖动，满树绿叶当中有几片萎黄的叶子倏然离开枝头，打着旋飘落到地上的草丛里，她就想，以前没留心，原来树在春天也会落叶。
　　 等待是一种煎熬，终于熬到了揭晓迷底的日子，医生把金妹丈夫叫到医办室。他忐忑不安地站在桌旁，主任没有丝毫犹豫，开门见山地告诉他病理结果出来了，是低分化腺癌，恶性程度高，而且肿瘤比较大，分期晚，已侵蚀血管，没有手术机会，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化疗，化疗方案是……听着听着，他好像走到了冰窟里面，只觉得冷气缭绕，寒彻骨髓。
　　 （二）
　　 疾病的真相无法隐瞒，丈夫只能像挤牙膏一样，一点一点往外挤，能剩多少就剩多少，丈夫报喜不报忧，金妹也就揣着明白装糊涂，尽量做出高兴的样子，免得家里整天愁云惨淡。
　　 房产中介的电话还时不时地打进来，金妹就挂掉，然后把电话加入黑名单。她让丈夫到市场上买些毛线回来，打算给丈夫和儿子织几件毛衣。虽然现在的人都是买毛衣穿了，可金妹觉得，手织毛衣织进去的是感情，不仅能保暖，还有纪念意义，买的毛衣只是一件毛衣罢了。这就好比写信，用E-mail和用笔写是不一样的，用E-mail写出来的信，只是在传递信息，冷冰冰的，而用笔写出来的信才有温度。上大一的那年暑假，她和现在的丈夫在一次聚会上相识，便觉情投意合，开始了交往。他在另一座城市读大学，两人只能鸿雁传书，互诉衷肠。每周她都能盼到他的来信，信上的字迹潇洒清秀如行云流水，读起来仿佛他在她耳边呢喃撩人的情话，她那少女之心便刹那花开。到现在她还珍藏着一摞摞的情书呢，她打趣说，万一你哪天成了陈世美，我就拿着这些情书找包公告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