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毕业后，男友来到她的城市，童话般的爱情修成正果，丁香花开的季节，他们结婚了。洞房花烛夜，两人一番激情之后，她依偎在他胸前问他，第一次见到她时，对她是什么感觉，他抱着她，附在耳边坏坏地说“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他问她对他的感觉，她说，我是傻子碰见了骗子。他抱紧她说，那你也是心甘情愿地被骗。
　　 婚后的生活幸福美满，两人都有些文艺范，颇有“赌书消得泼茶香”的才子佳人意味。丈夫疼爱她，上进心也强，前几年一次教师招聘考试中，在全区六百人中脱颖而出，以第十七名的成绩被录取到市重点中学教书。后来儿子出生，金妹便辞职，安心在家相夫教子，儿子上了幼儿园之后她才重新拾起工作。一切似乎都那么顺遂，谁知平地惊雷，人生路上竟有这么大一眼陷阱在等着自己呢。
　　 多西他赛、顺铂、吉西他滨……这些以前从未听说过的药液一支接一支地注到了金妹身体里面，它们杀死癌细胞的同时，也毫不留情地夺去了她的满头秀发，她只好用头巾包起来。化疗药的毒性让她恶心、呕吐、浑身酸软无力，可是稍微好转，她就拿起毛线织上几针。“多活一天算一天，多活一天就能多管他们爷俩一天！”她常常这样悲壮地想。
　　 有时，她会呆呆地看着在一旁玩耍的儿子，想着他很快就会没有妈妈了，他却浑然不知，儿子啊，妈妈把你带到这个世界上，却无法陪你长大，真是对不起！便暗自垂泪。有时病轻一点，就仿佛阳光透进屋子，心里便萌生一点希望的绿芽，觉得奇迹会发生在她身上，药物已经把癌细胞清除干净，她不会死掉。可是一旦身体有风吹草动，乌云又飘回来遮了那缕阳光，心头重又变得漆黑一片。她偶尔会做梦，梦见自己还是个健康的女人，在田野里奔跑、唱歌、欢笑，田野里绿草如茵，山花烂漫，裙摆被轻风撩动……可是梦醒了，黑漆漆的夜里，沉甸甸的绝望又开始无休止的纠缠。
　　 显然，化疗药物没有起多大作用，没有奇迹发生，几个月之后，她的病势渐渐沉重。先是走路开始气短，后面就懒床，再后来坐直身子都成了奢望，于是她不再抱有幻想，开始接受即将死亡的现实。父亲几十里地骑车过来探望她，坐在床旁讲着女儿小时候的笑话，剥桔子给女儿吃，转过头去偷偷抹泪。她看着父亲佝偻瘦弱的背影，想到自己年纪轻轻就要死了，不能尽孝，反而要白发人送黑发人，让父亲在余生中承受失子之痛，一阵阵酸楚就涌上心头，喉头哽咽，泪水直往肚里咽。
　　 只有丈夫在身边时，她就着交待身后事，说都是她不好，是她拖累了他，这么年轻就把他丢在半路上，已经很对不起他了，等她死后就忘掉她吧。“以后家里没了女人，剩下你和儿子孤苦零丁的，不像个家的样子，怎么也要有女人照料你们爷俩儿，有机会你就再找一个，眼光准点儿，寻个善良的，我就一个请求，要对这个孩子好，孩子还是人苗苗，一定把他平平安安地养大……”儿子是她放不下的牵挂，说到心痛处，哽咽的再也说不下去，丈夫也泪水涟涟。
　　 捱到秋天，西风渐起，银杏树的叶子一片片飘落，铺了满地金黄，公园里草枯水瘦，天空上北雁南飞，金妹终于到了最后时刻。出租房不是自己的家，她提前几天住进了医院，黄昏时分，阴云密布，病房北侧有个小池塘，种着一池荷花，盛夏时亭亭玉立的芙蓉此时早已花残叶败，秋雨淅淅沥沥，敲打着满塘枯荷，她看着看着，蓦然想起《红楼梦》里的一句歌词：“池塘一夜秋风冷，吹散芰荷红玉影。蓼花菱叶不胜愁，重露繁霜压纤梗……”这悲凉的曲调正应此景啊。
　　 到了夜里，冷气一点点从门缝渗进来，金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几件已经织好的毛衣整齐的叠放在床头，最上面那件黄线毛衣是儿子的，上面还织了两个正在吃草的小白兔，长长的耳朵，宝石红的眼睛，煞是可爱，儿子就是兔年生的。儿子伏在床边，她看不到他，手摸索着触到儿子，抚住他的头，眼角有泪珠滑落，她已经无法说话，儿子满脸泪痕，带哭腔叫着妈妈。金妹觉得身子变得轻飘飘的，不断地往上升，升啊，升啊，却升入一片黑暗之中，丈夫压抑的啜泣声、儿子的哭泣声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直至再也听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