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听我爷爷说过，他杀死过三个日本人。一把老长老长的铳，抬到肩膀那么高，瞄准小日本人会冒烟的机帆船，搂火，一团黑烟，几十颗铅弹散过去，当场就倒了三个。我相信这是真的，我爷爷不是个撒谎人。但有人不信，要我爷爷拿出证据。这个的确不好拿。于是错过了几次可以入党的机会，后来我爷爷泄气了，不抱希望，快退休时，突然给入了党。我爷爷兴奋不已，逢人便说老都老了，还能给个光荣，谢谢，谢谢噢！而此时，我父亲早已入党十几年了。
　　 那时候，大洋洋尾一带还是蛮荒之地，方圆数十里，瀫水像野蛮巨兽，从兰溪一路横冲直撞到梅城三江口。到处荒草没膝，水汪子相连，兔子狐狸黄鼠狼，野鸡鸭子白鹭鸶，野猪白脸黄麂，山狼铜钱豹，还有诸多不知名的动物充斥山林洼地，人烟稀少，没有大道，只有些古道羊肠蛇道，寻常难得有人来往。
　　 我奶奶却背着我爷爷荒山野地里走了好几天。
　　 扦岩山土匪半山腰埋伏日本佬一仗，反而遭日本佬灭个精光。就剩一个活口我爷爷。我爷爷腰上边吃了一枪，肋骨断了两根，痛昏过去。日本佬刚好来查死人，用刺刀戳。看见我爷爷面皮细白，就用脚对着面孔，用力踢了两脚，结果忘了捅刺刀。我爷爷吃不消牛皮鞋又硬又重的踢，继续昏死。后来我奶奶从死人堆里翻出我爷爷，看他还有一口气，就背着他，朝北边走。我奶奶只晓得，梅城在北边。日走夜息，行了两天多，我奶奶实在吃不消了，躺在我爷爷身边等死。附近莲花庵老尼姑主持慧音法师路过，看见睡在草地上，只剩半口气的一男一女。心生慈念，回庵叫来四个弟子，用旧门板两人一个抬到庵里。
　　 慧音法师懂些草药。草药泡澡，煎草药喂，捣稀烂的草药敷外伤，个把月下来，我爷爷的伤就好很多了。我奶奶是力亏去，两日粥吃吃身体就恢复了。空下来的时候就是服侍我爷爷。
　　 老尼姑一看就晓得我奶奶已经怀孕。枪伤就晓得我爷爷来头比较复杂。叫弟子在庵后门围墙外毛竹林里搭了一个窝棚。屋顶铺茅草，墙壁现成的毛竹。
　　 此后爷爷养伤，奶奶服侍。每天一早，庵里早课，奶奶就起来，把个莲花庵院里院外打扫干干净净。消息慢慢传出去，附近村里人神秘谈论着莲花庵里有一对年轻夫妻，男的白，长得标致，女的黑，魁梧。
　　 到我晓得事体的时候，去过那个地方。那莲花庵就剩几片破墙，稍微值钱一点的木梁啊石板石墩啊，已被附近的村农搬走了。院里草长得很高，哪里还有什么和尚尼姑的影子。听爷爷辈的老人讲起这里的过去，奇闻怪事很多，没人说得清是真是假。我爷爷和我奶奶住在竹林里，起初还有些提心吊胆，梦里常常出现血淋淋的尸体，一堆又一堆。日子一多，梦便少了，也不再有尸体出现，偶尔还梦见风花雪月什么的。我爷爷说，莲花庵地理偏僻，交通又没有，日本人虽然打过来了，但这里少有出现。就是竹林子里蚊虫多得要命。大雨天前，常常可见到一团团黑烟压着草梢和瀫水面飞翔，有时像个大黑球滚滚而来，手一抓，手心里几十个。
　　 我爷爷说，莲花庵大门口就看得见瀫水，之间是大片草地。每到晚间就飘着幽幽绿光，或黄色的冷光，比天上的星还多。
　　 天气热了，天气凉了。我爹在我奶奶腹中已长得有模有样。
　　 不要以为我爷爷经过一劫，大难不死就会变得安分守己，偏安于一隅。他才不会，那几个月他没有闲着。我爷爷说，莲花庵已经不纯，在他和奶奶到来之前，庵里已经混进来一个男人，还不到三十岁，剃光头穿尼姑袍，很少露面。爷爷一共只有见过两次。人家都不瞧一眼爷爷，匆匆而过。后来联系上大洋洋程的金萧支队，以及再后来参与伏击日本佬船队，都是慧音老尼姑安排的。至于装成尼姑的这个男人，听爷爷说应该是个当兵的，跟日本佬干仗败了，逃到这一带被老尼姑收留的。
　　 那几天一下燠热起来，黑云像锅里搅花的黑芝麻糊，扑腾扑腾糊在瀫水面上。大雨滂沱，整日不绝，打在水面上起出无数个泡泡，瞬间爆炸，泡泡瞬间又起……整个瀫水都被雨泡鼓胀了。
　　 午后头慧音法师派人把我爷爷叫去。在一侧偏殿，慧音法师盘腿蒲坐，手拿念珠，闲神闭目，口念佛经。慧音老尼姑个头不大，老脸沟壑纵横，似千年不朽的老胡杨枯树桩。假尼姑垂手站一旁，神情肃穆。也不知慧音法师念的是什么咒，气势凶悍，像诅咒什么，字字生硬，铁似的。
　　 后来慧音法师配给爷爷是一把长铳一包弹铅，假尼姑得老套筒，十发子弹。那时爷爷才知道假尼姑叫赵文元，西北人，在国军队伍里混了多年。一是男人口音，一是汉中口音，都太刺耳扎眼，故平素不言不语，以哑巴面目示人。
　　 临走时，我爷爷说：我家那个怕是要生了。
　　 慧音说：生就生吧。有我，你放心地去吧。爷爷骂道，格狗天气，让人懊糟得很，恨不得用根竹棍捅它两个窟窿。言毕不久，还真停了雨，黑云淡了，就见那日头从云缝中伸出来，初时还略有些懵懂，立时就射出两三束极强的白光，扫出了几道白天。爷爷跑出屋，兴奋地看着天。慧音和赵文元也跟着出屋，看天，都说：好兆头、好兆头。
　　 爷爷走进竹篱笆墙层，跟奶奶说天公晴了。奶奶说她肚子痛，像竹篾片在肚子里刮，怕，爷爷说，不怕不怕，果子熟了自己会掉落，没有啥大不了的。
　　 爷爷和赵文元摸黑赶去慧音法师指定的地点，约莫走了三个多小时。那里有大片芦苇，横幅不见尽头，宽约两里见着瀔水。接近芦苇荡，就听地里一声呵：干什么的？这边答，打鱼的，那边继续问，深更半夜打什么鱼？这边答：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原来早有人在此接应。藏芦苇地里的人这才露身，招呼爷爷和赵文元过去，走进芦苇地更深处，那里聚着三、四个人，藏在芦苇扎严实的简易棚里。走进才见几个人头顶头看一张铺在大腿上的地图，旁边一只罩筒煤油灯。他们在地图上指指点点，其中一个招呼爷爷和赵文元跟他走，一直走到能见着水的一处，那里有根烂木桩。那人说，你俩就趴在这，听我们打枪你们俩再打，凡事听我们信号。
　　 这真是个好地方。瀫水冲到这里，突然一个急拐弯，成箭头回，箭头两边芦苇长的特别肥壮，密密匝匝层层。
　　 爷爷觉得那赵文元恐怕个真哑巴，用话怎么撂他，他都不哼一声。正无聊着呢，忽然跨刺刺一声响，一闪电从天连着瀫水，形如千年老参。
　　 爷爷起来撇开芦苇杆子探头，见瀫水的浪涌越来越厚，一路呼啸着，冲进芦苇地，芦苇根基动摇，杆子摇摆不定，发出水浪一样的声响，整个芦苇荡愈发躁杂。
　　 怕是要涨洪水了，爷爷忧心忡忡地说。赵文元伏着，屁都不放一个。爷爷说：噢——噢——水再涨，日本佬怕是不会来了。
　　 天懵懂亮。
　　 爷爷眼中浊污的黄水已到了跟前，一波一波在芦苇地闯荡，还弄出一些大大小小的旋涡，时不时可有青蛙直奔旋涡而去，进去了，就再也见不到出来。
　　 望着这浩浩荡荡的世界，我爷爷有些惶然。正发愣的工夫，听着有人喊：来了、来了！
　　 此时水面上远远地出现一带黑影，直愣愣看时已冲到拐角。定神一看，乖乖的，哪里是一条船呢，是七八条串着的呢。中间的那只另类，一眼就看出不一样，灰白色，有罩子罩着，那船头船尾站着的趴着的戴钢帽穿黄衣的，不就是日本鬼子吗，提着长枪，握着长枪。这条船的两头挂着几只木船，船里隆着物资帆布盖着，船上站着的人一看打扮，就知道是本地雇得船家。船队被激流冲得不成形搅成一团，被浮在水面上的芦苇杆子缠着，一时解不开。
　　 此时芦苇地里便响起枪声，噼啪、噼啪炒豆子似的。爷爷早就装好铅弹填好火药，可怎么瞄都不是个事。眼前芦苇杆子长的密密匝匝，那些船做一堆儿乱作一团，分不清日本人中国人呐，这一瓤子铅弹出去，泼出去的水洒到谁身上也说不定啊。赵文元肯定一样的心思，两人对望一眼心有灵犀便往前摸去。趟了十来步水就满腰际了，路也不好走，那些个芦苇根发达，暴露在地面盘根错杂，时不时把爷爷绊倒，喝几口脏水。污水可以喝，长铳不能泡水，爷爷就是扑水里，长铳在手里还擎着过头顶。
　　 往前再走几步，日本人的船顶在尖头，几只木船挂在后边似扯着牛脖的耙。水已满脖子。这时鬼子的机枪响了，呱呱呱呱，鬼叫一样甚是凄厉，不时有夭折的芦苇杆子落在爷爷的头上。爷爷吃力地抬平长铳，对着日本船上那拥着歪把子的鬼子，搂了火，倒了三个，像鱼肚白。一个浪头冲过来，盖了爷爷的顶。咕嘟嘟、咕嘟嘟，爷爷喝了几口脏水，眼睛睁不开。瞎子摸路往回走。
　　 日头老子从被窝窝里露出半张脸，就把云给涂颜色了，彩云照着水，红的红，黄的黄，云彩模糊地在浑水中漂浮。晨色如烟，缓缓去笼罩水世界，水鸟齐着躁。
　　 日头从黄水中冒出囫囵来，血红的一个大柿子，似乎戳一下就会流脓。我爷爷终于走出水域，查看了一下水势，不再见长，四周也没有了那些张狂的大浪，水如平镜，旋涡尚有，但都浅了。水上漂来许多杂物。
　　 再看瀫水水面，船都不见了影，刚才似做了个梦，醒来梦里的全没了。
　　 我爷爷肠胃抽搐成团，吐出一口口黄水来。
　　 爷爷躺在草地里，感到一阵凉气袭来，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草丛里窸窸窣窣，爷爷轻手缩脚走进待看，猛地立起一个大物。爷爷刚要发喊。就听得那物发出人声：别……喊，我我我……
　　 那人身上挂满草物，脸上横七竖八枯草末。他提衣领抖了抖，又捏着裤腿抖，抓了两把脸，一个轮廓出来了。短眉小眼，高鼻阔嘴，双目分得很开。衣服浅黄，立领上有四方形红章。日本人！爷爷意识到了，别动，不准动！爷爷大喊壮胆，两手胡乱抓，想要抓个硬物对付，除了芦苇秆哪有什么家伙什可用，摸水回来时丢了长铳，这时肠子都悔青了。
　　 哪里来的？爷爷问，立即知道问得糊涂，浑身透湿，自然是水上来的。那人也不回答，跨腿就往坡上走。爷爷略迟疑，是不是个真日本人心里没把握，见那人没恶意，他就稀里糊涂也跟着走。接着像闪电一样，那人从腰际掏出一支乌黑的王八盒子，一下子触在我爷爷的胸脯上。厉声喊：你是谁？从哪里来！说。
　　 不说我就开枪啦。他竖眉立眼，话出口如钢豆落进铜盆里，嘎嘣利落脆。王八盒子枪光下一闪一闪。
　　 当时，我爷爷像丢了魂魄，心里并不怎么害怕，蒙里蒙懂，尽后悔大意了，眀知对方可能是日本人，还是相信他。
　　 我爷爷渐渐醒神，狠狠地逼着那人，胸腔间出气粗重，我是中国人，我是土生土长的这里人。
　　 背后猛地窜出一大个子，一杆老套筒顶着那人的腰：把枪丢下。又一捅，快丢下，嘣了你。没错，这人是大个子假哑巴赵文元。
　　 那人把王八盒子枪丢一边，一脚踢远，举起手。赵文元轮起枪托对着那后脑勺就是一下，那人往前一扑趴地上了。
　　 我爷爷捡起王八盒子，对着地上后脑勺描了描，说，要不是子弹金贵，给他吃几粒花生米。关掉保险，把枪腰带里一插，拍一拍，说，这王八盒子归我了。
　　 赵文元哼哼，你连规矩都不懂，王八盒子归谁还说不定呢，缴来的要上交。我爷爷尴尬了，咳嗽似的干笑几声，我求求慧音法师不行嘛。
　　 赵文元解下腰裤带，把日本人反剪手捆了，屁股上狠狠踹一脚。那人哼哼唧唧几声，又哼哼唧唧几声。吧唧个啥呢。赵文元用脚帮他翻了个身。那人吐几口泥巴，说，我就是个打渔的。
　　 打渔的？爷爷和赵文元听着个稀奇，大笑，是杀人吧，十万八千里跑来这个山沟沟打渔，鬼都不敢信呐。那人眨巴眨巴眼，说，我不打渔会饿肚子，每天天不亮就要出门呢。
　　 起那么早？
　　 嗯，早起的鸟儿有虫吃。
　　 啊！你是？
　　 我叫渡边。
　　 你就是经常来莲花庵烧香的那个日本人？赵文元说。
　　 是，我也是中国人。渡边瞥他一眼，说。
　　 你哪来的中国人？
　　 能解开手吗，捆着说话吃力喘不过。解了腰带，渡边就转过身对着赵文元说，我老婆是中国人，按中国人的风俗，我就是中国人。
　　 赵文元大笑，收枪，说，错，是半个中国人。
　　 好，半个就半个，也是中国人。
　　 这次是你透的风？
　　 是。我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
　　 是，他们发现了。
　　 找慧音法师吧。
　　 到了莲花庵，爷爷急急地赶到竹棚。
　　 这一天，奶奶痛得发了三次昏，已经筋疲力尽，躺着，如一条出水的大鱼，时时做痉挛地一跳。慧音一直守着奶奶。见到爷爷进棚，奶奶惨淡一笑，说：还活着啊。
　　 爷爷说，我命硬，死不了。
　　 奶奶瘆然一笑，你要不回来，我也不要活了，我快扛不住了。
　　 我爷爷攥住我奶奶的手，用力一握，两个人眼里都盈出了泪水。爷爷说：我来了，你再使把力。
　　 奶奶的泪水流到脸上。接着，奶奶如杀猪般嚎叫起来。慧音见奶奶腿根不断有胶质似的水流下，就吩咐道：拿刀剪来，烧一锅热水。
　　 爷爷急急忙忙找来刀剪杂物，遵嘱刷锅烧水，锅盖上冒出腾腾蒸汽。
　　 水烧开，慧音尼姑换好衣进棚，对我爷爷说：你出去吧。
　　 我爷爷在大殿佛像前站着，抬头，看到大殿广阔的圆顶慢慢聚拢成一个点，诵经声似流水缓缓涌来，便生出虔诚心来，竟屈膝跪倒，磕头便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