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风】嘴 脸(小说)
·短篇小说·
嘴脸
作者:张安民
二十多年前一个普通的日子。天州电视台新闻部。
泥石正在写前一天采访回来的新闻稿,新闻部的王彩凤推门而入:“小泥,楼底下有人找你。”
“谁找我呀?”
“李玉英。”
“李玉英是谁?”泥石皱了皱眉头,“我怎么想不起来是谁呢?”
“哎呀,就是那个著名的上访专家。”王彩凤笑着说,“你赶紧去,回头我跟你聊聊李玉英的事情。”
“那好吧。”
泥石“噔噔噔”跑下楼去,他看到大门外没有别人,就一个小姑娘推着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中年女人。中年女人望着从大门走出来的泥石问:“你就是泥石记者吧?”
“我就是。”泥石回答,“你是哪位,找我有啥事?”
“我叫李玉英,专门来找你这个大名鼎鼎的包青天记者的。”
泥石笑笑说:“谈不上大名鼎鼎,更不是啥包青天。你有事只管说,只要能帮上忙,我会竭尽全力。”
“我今天找你,就是想请你帮我伸冤,扳倒袁新颜那个狗官。”
“你说的袁新颜就是天州市副市长袁新颜吗?”
“是呀,不是那狗官又会是谁?”李玉英说着说着竟眼泪汪汪的,“那狗日的贪赃枉法,错判冤案,还打得我双腿瘫痪,坐在轮椅上十几年,不但得不到法办,反而还升了官,真是没了天理了。”
泥石深知,这事自己帮不了忙,于是说:“这事你得找法律机关,我是想帮也帮不上忙呀,真是抱歉。”说罢,匆匆而逃,就跟自己做了贼似的。
一回到办公室,王彩凤就问:“是找你伸冤的吧?”
“你怎么知道?”
“你来的时间短,可能还不知道,李玉英可是有名的上访专家,一年到头到处上访,就咱们广播电视局也来过好多次。”
“原来是这样。那她究竟有啥冤情呢?”
“不管啥冤情,他告的就是原来的法院院长、现在主管政法的副市长袁新颜。你说她一个普通老百姓,能告倒人家?”
“那你跟我说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详细情节我也不太清楚,她给编辑部留过一份反映材料,你有时间了在档案柜找找看。”
听王彩凤这么一说,泥石便去柜子里找,可将柜子里的文件资料翻了个遍,也没找到。他坐在桌子旁纳了一时闷儿,又接着去写那篇没有写完的稿子。
“叮铃铃。”楼梯拐角的电话铃响啦。泥石继续写稿子,没有理会。响过几遍后,王彩凤出门去接啦。稍过一会儿,王彩凤在楼梯道里大喊:“黄立柱,黄立柱,你老婆电话。”见无人应声,又回复道,“你老汉不在,等会儿见到啦,我让他给你回电话。”
“也没啥事,就是问一声他中午回来吃饭不。”电话那边的人说。
“妈的,”稍等,王彩凤回来了,嘴里嘀嘀咕咕直骂,“电话放到楼梯拐角真烦,就二楼电话最多,二楼人还老是不去接电话;三楼上就咱们办公室离电话最近,你说不去接吧,害怕是上级通知啥大事,去接吧,又是些乱七八糟的屁事。”
“那也没办法,局里除过局长室,就这一部电话。”泥石抬头说。
“管他呢,电话再响啦,反正我不接。”王彩凤撇撇嘴说。
过了一会儿,电话又响啦。响了好一会儿,楼上楼下没人去接。王彩凤也将头扭向一边,没有去接的意思。泥石只好放下笔去接:“你好,请问你找谁?”
“你是谁?”对方问,有点趾高气扬的样子。
“你找谁?我去给你叫。”泥石仍然客客气气。
“你是谁?”对方厉声地问。
“你找谁?”泥石也有点焦躁。
“你是谁?”对方怒吼。
“我是你爷爷!”泥石也完全恼怒啦,咵地挂断了电话,气呼呼地回到办公室,又去写稿子啦。
不一会儿,局长推门而入,黑虎着脸问:“刚才谁接的电话?”
“我接的。”泥石回答。
局长说:“你知道刚才是谁的电话吗?”
“不知道。”
“是袁新颜副市长。”
“我也不知道他是谁。”泥石说,“我去接电话,很客气地问:你找谁?他问我:你是谁?我说:你找谁,我去给你叫。他总要反复问我:你是谁?很狂的样子。我躁啦,就说:我是你爷爷!”
“你弄出大乱子啦!”局长说,“你等候处理吧。”
“爱咋地咋地,”泥石说,“就这么大点事,又不怪我,看他还能把我吃了不成?”
局长走后,王彩凤说:“泥石,你这下把天捅破啦!”
“这算个啥事?”泥石突然想起,他不就是李玉英状告的那个狗官吗,于是又说,“要是和他打瘫老百姓李玉英的事相比,这简直就不是个事!”
“你能和人家相比吗?你说到底是一个小老百姓,而人家是当官的,打瘫了人不但得不到惩罚,反而还高升了,可见人家后台有多硬。”
“那倒也是。”泥石嘴上这样说,心里却对袁新颜生出了强烈的轻蔑和不齿。
过段时间,“我是你爷爷”这段电话风波不了了之。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泥石去上班。在广播电视局大门口,泥石又被李玉英堵住了:“小泥,冒昧打扰,请别见怪。”李玉英说着,递过一份资料,“这是我告袁新颜的一份材料,请你在百忙之中抽空看看。”
“好的。”泥石顺手接过材料翻了翻,然后说,“我去上班了。等我有空看了再说。”说罢,转身进了大门。
刚好,下午没有啥任务,泥石就详细看了看那份材料,基本知道了事情的始末。
原来呀,李玉英是天河池乡窝窝村农民。她家和崔旺财家是邻居,而且房连着房。在他们家的后边,两家分别有一块菜地,也是连在一起。就在那地畔畔,不知啥时长出一棵核桃树,不几年就长成一棵大树。头一年挂果,就枝繁叶茂,果实累累。采摘核桃时,麻烦来了,李玉英说是她家的,是她在挖地时挖到一棵核桃树苗,就顺手栽到了地畔子;崔旺财说是他家的,是他在自己另一块地挖到一棵核桃树苗,就拿回来栽到了房后头两家地的地畔子。就这样,争来争去,最后崔旺财干脆将李玉英告到木鱼河法庭。崔旺财家比较有钱,就给法庭庭长送了些钱。打官司的结果自然就是崔家赢了,李家输了。李玉英不服,就去天州市法院上诉,结果市法院办案子的又收了崔家的黑钱,判决崔家胜,李家败。李玉英知道判决结果后,就去市法院闹。他大骂法官收了黑钱错判案子。适逢当时的法院院长袁新颜要去市里开会,下楼时刚好碰到当面。李玉英就拦住袁新颜喊冤,请求他下令重新公正审理。
袁新颜说:“法庭已经审理判决,你要不服,就去天罗地区中级法院上诉。”
李玉英开始使出女人的惯有的手段撒泼:“我就不去,就要你们重审。”
袁新颜一看开会时间快到啦,慌忙间竟蹦出一句粗话:“我就不重审,看你还能把我的球给咬了?”
听到这话,李玉英就说:“你是一个人民的法官,竟说出这种下流的话。我也豁出去啦,你敢脱你的裤子,我就敢咬你的球。”
袁新颜见状,知道话说错了,就赶紧往车跟前奔,想溜掉。结果,李玉英扑上前去一手抱住他的腿,另一手就去扯他的裤子:“怎么,敢说不敢干呀?”
袁新颜火也“呼”地串起来啦,抬起一脚,将李玉英踢出老远,并指示身边几个法院的人:“给我打这狗日的婆娘!”
几个手下法官得到指令,扑上前去就是一阵拳打脚踢,直打得李玉英躺在地上爬不起来,方才住手。
“把这山野泼妇轰出去!”袁新颜给手下扔出这句话,便乘车而去。
几个手下将李玉英拖出去扔在法院大门外,也扬长而去。
李玉英躺在地上,挣扎着想爬起来,可就是爬不动,只好躺在那里呻吟,还时不时地骂着“法院院长是流氓,是土匪”、“政府的官员里怎么混进这种狗官”之类的话。一时间,引来了好多围观的人。
刚才参与围殴的人里,有一个出门去办事发现了这种情况,急忙返回来报告了民庭庭长朱长虹。朱长虹正是前边收受贿赂审理并错判李玉英官司的人,也是这次参与围殴的人之一。听到手下汇报,恐怕事情闹大对自己不利,急忙去找袁新颜汇报。袁新颜也怕把事情闹大于己不利,就指示朱长虹安排人将李玉英送去医院检查,费用由法院想办法开支。检查结果出来,李玉英被打断一根勒骨,腰椎神经被踢断,导致双腿无法站立起来。李玉英出院后,就坐上轮椅到处上访,状告李新颜贪赃枉法打残民女,一直上访到省高院和国家最高法院,从上到下层层批示下来,决定由天罗地区中级法院开庭审理。可一个只有小学文化程度的民妇,怎么斗得过精通法律又有深厚背景的法院院长?审理结果是:李玉英无理大闹法庭野蛮阻拦法院工作人员执行公务不慎摔倒致残,责任自负,但本着人道主义原则,天州市法院对李玉英可酌情给予生活资助。
李玉英丧失劳动能力,家里还有几个张嘴吃饭的孩子,日子没法过,就到处上访,到处递状子,遇到省地市各级召开党代会、人代会,也去闯会场告状。为了让李玉英少惹乱子,天州市政府责成民政局给李玉英开设了一个专门账户,定期给李玉英拨付生活费,保障她一家人的生活,可李玉英家仍很困难,于是依旧到处上访,不断上访......
看完李玉英的反映材料,泥石纳闷了半天: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泥石刚一进办公室,局长就通知泥石说:“今天下午在市政府礼堂召开全市扫黄打非工作动员大会,政府办安排台上派一名记者,你收拾一下赶紧去。”
“几点的会?”泥石一边收拾设备一边问。
“两点半。”
“好的。”
泥石赶到政府礼堂,大会已经开始,市公安局局长正在念文件,做动员报告。泥石扛起摄像机拍完台上拍台下,觉得镜头取得差不多了,便在台下靠后的地方找个空位子坐下来,翻看会上发的有关文件,着手准备新闻稿。他看完局长念的文件,局长也动员完了,轮到副市长袁新颜讲话了。泥石也没挪屁股,就坐在那里举起摄像机给袁新颜拍讲话的镜头。看着镜头里的这张嘴脸,泥石怎么也将他与人民公仆联系不到一起,闪现在脑海里的时而是一张人脸,时而是一张见人就汪汪乱叫的狗脸,时而又是一张魔鬼般狰狞的面孔,泥石不由得一阵愤怒和恶心。给那个狗官取完镜头,泥石心里在胡思乱想,播放这条新闻时要不要把这个狗官的镜头给剪掉?但剪掉又不符合常规,因为人家是今天会上级别最高的官。正为难时,一阵响亮的掌声响起来,原来是袁新颜慷慨激昂的讲话博得了台上台下与会者的共鸣。掌声过后,只听袁新颜继续慷慨激昂地讲道:“全体与会同志们,总而言之一句话,这次扫黄打非是非常及时的,也是非常有意义的,它必将对我市政治经济文化等各方面工作起到巨大的推动作用。我市从上到下,从各级领导到干部职工,都要以身作则,远离黄赌毒,并自觉地积极地配合公安机关开展扫黄打非工作,从而取得扫黄打非斗争的伟大胜利!”
动员大会结束后,与会公安干警被留下。袁新颜和公安局长又专题部署了晚上的扫黄打非突击行动,针对城区的KTV等娱乐场所进行突击检查。布置完毕后,袁新颜对泥石说:“今晚的行动分东西南北四路,每一路都要有一名记者跟随采访。泥石,你回去给你们局长说,叫他安排四名记者。”
“好的。”泥石回答。
晚上,泥石跟随的是东路检查组。检查的第一个是爽歪歪KTV歌厅,所有的歌房都检查了,没有查出涉黄事件。检查云秀歌厅时,只在沙发背后的墙角发现一个避孕套,里边尚有一滩湿囔囔的精液,泥石赶紧拍了一个特写镜头。检查霓裳歌厅时,查了五六个歌房,除了正儿八经在唱歌的男男女女,也是啥也没查出来。到了最后一个歌房,警察没敲门,而是一脚踢开门,里边靠坐在一起的一男一女迅速分开,并站立起来,神情紧张地望着警察。
“你们在干啥哩?”
“我们啥也没干?”那个男的说。
“那你们搂在一起在干啥哩?”警官又问。
“我们没有搂抱。”女的说。
警察上下打量了一下他们后,指着男的说:“没干啥你的裤带掉出来这么长一截子?”然后又指着女的说,“你看你头发乱蓬蓬的,肯定没干好事。”
“我们真的啥也没干。”男女二人几乎同时说。
警察们不信,又到处搜查了一遍,啥也没搜到,就出门走啦。
在回城关派出所汇总情况的途中,泥石问:“忙了一晚上,也没抓住一个,这说明涉黄案件不多,是吧?”
公安局宣传股股长杨烨扫一眼其他人,凑到泥石耳边低声说:“你大概不了解情况,这些歌厅都有背景,不是公安系统的人暗中开的,就是公安系统有人罩着。这边突击行动还没开始,那边就已经知道消息啦。你想,能查到个啥?”
“原来是这样。”泥石恍然大悟。
“不过,咱们兄弟熟悉了,我才跟你说这些内幕。”杨烨叮咛说,“你可千万别在报道中写哦。”
“那当然。”泥石点点头。
四个检查组突击行动结束了,啥啥也没查出来。司机将其他人送回家,然后又送泥石回家。到了家门口下车时,泥石发现摄像机的镜头盖不见了。仔细回想,大概是在拍摄那个避孕套时将镜头盖卸下放在电视机柜子上走的时候忘了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