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看个啥，要看回去看。”睡梦中，刘倩被耳边的声音惊醒，倚偎着吴渭胸脯的头，一下子抬了起来。她睁开迷糊的眼，看到对面座上的“阿里巴巴”，怀抱着孩子，紧盯着吴渭。她仰头看了眼吴渭，吴渭一脸诧异地愣在那。吴渭见“阿里巴巴”正直视着自己这边，他以为是对自己身后的人发怒，便扭头朝后看了看。背后靠椅那边，有歪有正地伸着几颗脑袋，此时，都在好奇又鄙夷地望着他。“莫名其妙。”吴渭一头雾水地嘟囔道。
　　 “说你呢。”
　　 “阿里巴巴”目光冷峻，直指吴渭。这刻，吴渭一下子蒙了，大脑接受不住如此突然的意外，竟一片空白，说不出一个字来。刘倩好像也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她想不到一向温文尔雅的吴渭，竟做出这等无耻丑事。她又羞、又气、又恨，猛地推开吴渭。不，她猛地将搭在吴渭身上的腿挪开，身子朝临窗处一迈，碰得面前的桌面一颠，差点将水杯颠倒。
　　 “人长的标致，挺斯文的。骨子里却下流，竟偷窥人家少妇奶娃。”
　　 “一句成语听过么？”
　　 “啥？”
　　 “道貌岸然。”
　　 “哈哈哈，报警。我就看不起这种正人君子的假正经。”
　　 什么叫七嘴八舌，什么叫议论纷纷，或者说什么叫千夫所指。一时间，整个2号车厢，以此为“旋窝”圆心，至少说有一多半人参与了进来。只有圆心的旁边一一过道那边，和奶娃少妇同排的一对老夫妇，一言不发。他们虽说不说话，但一直全神关注着“旋窝”里的南腔北调，云起潮涌。乘务员并乘警拨开众人，站在“旋窝”旁，乘警问：“谁报的警，什么事？”
　　 “我报的警。这家伙偷看人家大嫂奶娃子。”一个光着臂，一件黄渍渍汗衫搭拉在肩上的青年汉子，头发乱蓬蓬地胡乱斜竖着，摇头晃脑地向乘警述说着，好像他亲目所睹。一边说，一边不屑一顾地乜斜了吴渭一眼。
　　 “公共场所，注意着装。”乘警对光臂男说。“是。”光臂男连忙将汗衫朝头上套，一边仍不忘瞟了吴渭一眼，好像这猎物是他猎住的，你们可不能给放跑了。由于心不在焉，只听“哧拉”一声，汗衫撕了半尺长豁口。他头钻出豁口，忙里偷闲又瞅了一眼吴渭。“哼，叫你们那一个个歪歪叽叽的，这下出洋相了。快活啊快活。”光臂男脑袋从豁口里蜕出来，终于找准了洞，一边钻，一边幸灾乐祸地嘟囔着，一颗燃烧着的妒忌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说说吧，怎么回事？”乘警对吴渭说。吴渭一言不发，左眉头皱着一颗痣。乘警掉转头，对着奶娃的少妇又问了一遍刚才的话。不知是营养不够，抑或是旅途劳累，她感觉到明显的奶水不足，孩子小嘴光咂巴。少妇将怀里孩子调换了一个方向，仍将花格布衫罩着孩子的头，孩子的头在母亲的布衫下不停地拱着，在寻找着新的泉眼。见奶娃少妇仍不说话，乘警对吴渭说：“跟我们来一下。”
　　 “乘警同志，我们要证明一下。”
　　 “旋窝”隔壁那老俩口说话了。光臂男一听，顿时又神气起来了。其他旅客也将目光转向了那老俩口，“旋窝”中心向那老俩口处偏移。此时，吴渭，刘倩也都同时望着过道那边的老俩口，好像一直被审判的犯人，等待法官宣读最后的审判书。
　　 “我们是目击者，我们证明。此事，这小青年是无辜的，不存在什么偷窥一说。”像干部或知识分子模样的老俩口，对着乘警，亦对着“旋窝”里的男男女女，大大小小的人，认认真真地说。
　　 人说，看热闹的不怕事大，观牌局的就嫌牌小。其实，刚才起哄的，他们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咋回事。旅途寂寞，调剂调剂僵硬的神经。再说，花钱的戏还看呢，何况这免费的。
　　 吴渭眼睛刹时红了，头抬了抬，感激地望了那老俩口一眼。刘倩长舒了一口气，腰无意识地直了直。光臂男一下子泄了气，不满地瞪了那老俩口一眼，一屁股坐回条椅上，像赌一口的赌徒，瞄到了输钱的牌底，是那么的不甘与绝望。乘警要他们说详细点。
　　 原来，这老俩口是大学教授，退休后，乘女儿暑假，到兰州去过夏。在武汉上车后，看着隔壁座上的两个大学生模样的情侣，卿卿我我，联想起他们自己四十年前的往事，老俩口羡慕，回忆，感慨。他们也想学着点，可怎么都感到别扭，不自然。他们好像忽然明白，他们的浪漫已成过往。看着眼前的这俩年青人，他们心里暖暖的。是啊，善良的人，自己不会浪漫，看别人浪漫，也一样的浪漫。所以，老俩口自然地，时不时地在别人不察觉间关注一眼。看看那女孩头依偎在男生肩上睡着了，男孩先还握着女孩的手，慢慢拍着，像母亲拍着婴儿那样。不一会，男孩也慢慢地闭上了眼。老妇人瞄一眼他们对面，对面的两个农民工模样的夫妇也像睡着了，她望着那俩个小浪漫，学着那模样，也要朝老伴肩上靠。突然，对面过来一趟车，两车交汇，“呜”地一声，这响声惊醒了男学生，他睁开眼。此时，对面那少妇正低头奶孩子，一抬头，四目相对，就出现了刚才那平地兀起的“旋风眼”。
　　
　　 二
　　
　　 吴渭，四川美术学院大三学生。人长得高高壮壮，特点是右眉前端，一颗大黑痣，更显得眉毛浓而密。刘倩，人长得精致玲珑，清纯阳光。她与吴渭同学，暑假前，俩人就商定，毕业前进行一趟赴甘肃麦积山，敦煌写生，为毕业论文准备素材。为此，他们作了精心准备。画夹，颜料，小马扎自不必说，防晒霜，驱蚊油，“感冒灵”当不必少，盒装牛奶，瓶装酸奶，即冲麦片一样不能拉，总之，他们像搬家过日子，林林总总，箱盛包装，也难怪，20天行程，不周到点能行么？
　　 看过武汉黄鹤楼，他们豋上了列车。一对小情侣，裹挟着黄鹤楼的风采，轻松愉快地找到了2号车厢。收拾停当，每人衔着一根塑管，悠然地吸着“安慕希”。看着人来人往的旅客，觉得是那么的温馨，祥和。是的，心情好，看天上的流云也惬意。看对面座位还未上客，他们私下嘀咕，对面座上不知是什么样旅客，能是同龄人最好。他们包里还掖着一副纸牌呢。
　　 在他们的期盼中，上来了娘仨。妈妈在三十多岁，不算白的肤色，一脸疲惫，像三天未睡觉。干巴黄黄的头发，像个鸟巢顶在头上，鸟巢四周还围着道箍，箍上圈着片帽褶子。耳朵像两只风干的木耳，皱巴巴的一边一只挂在鸟巢下。只见她背着个帆布背包，怀里抱着个半大的娃，孩子在怀里不停地骚动着，她身后紧跟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她一边挪着步，一边寻找着座位号。刘倩坐在行道外侧，顺手接过她的车票一看，就帮她解背包，并将背包放上了行李架。在列车播音小姐甜美的声音中，列车驶离了武汉。
　　
　　 对于刚才的期盼，显然大失所望。吴渭拿出手机，向刘倩发了条短信：“原以为盼来个‘阳春白雪’，又谁知冒出个‘阿里巴巴’。唉，牌打不成了。”刘倩回了个卡通“大呲牙”。
　　 “注意，面前有幅很好的素材，题目就叫‘旅途中’。”
　　 “嗯，有点味道。”
　　 “老师说，画家的眼不是照相机镜头。”
　　 “对。‘阿里巴巴’眉宇间有一丝怨恨之气。”
　　 “我也感觉到了。”吴渭和刘倩他们旅行采风，真是无处不在，事事留心。俩人在微信里交流创作体会。人说，旅途中，热恋中的人更热恋。他们像出笼的小鸟，飞向碧蓝的天空，像被圈久的羊群，奔向茂盛的草地。他们一会交流创作体会；一会嘴对着对方的耳朵，叽咕几句；一会将饮瓶放桌上，一根长长弯弯的吸管，手握着饮瓶，正转半圈，女孩吸一口，回转半圈，男孩吸一口。尽管他们极力控制着胸腔中那只蹦跳的小兔，说话很注意分寸，举止也很得体。是的，公共场所，不是私密空间。但是，还是恼着了人，埋下了祸根。
　　
　　 三
　　
　　 在武汉上车的马小花，也就是被吴渭描述为“阿里巴巴”的，此时，心里正憋着一肚的怨与恨。丈夫王万强，在武汉打工。春节未回来，这她理解，政府号召，疫情期间，提倡就地过春节。人不回来是防疫因素，可钱不回来就是其他因素了。她从一块外出打工人的婆娘那，隐隐间听出些歪味。本来正月里要来的，怕节后返城人猛，再加上开学前，丈夫又烧香引鬼的汇来了几张红票子，说是儿子学费。她心一软，就算了。哪知一直到暑假，分文不见，打电话来问，丈夫越来越不耐烦，后来干脆不接电话了。凭直觉，她感到丈夫有“狐狸精”缠身了。这不，儿子王发发刚放暑假，就身后领一个，怀里抱一个，南下寻夫了。
　　 马小花家在甘肃天水市麦积区，前些年兴“农家乐”，她们凭借地理优势，与丈夫王万强一起办起了民俗居。是啊，她家背倚麦积山，面临十八盘河，真是要山有山，要水有水。开始那几年，生意红火，她们攒足了第一桶金。有了钱，她们扩大经营，盖起了三层楼房四合院，多少拉下了些债。不过，她们很自信，凭这火爆劲，要不了一年就赚了。谁知人算不及天算，20年初，突如其来的一场新冠疫情，从日日门前车水马龙，应接不暇，到天天门可罗雀，冷冷清清，也就是一夜间的事。两口子犯难了，骂天骂地骂疫情，骂过怨过都是虚的，商量对策过日子才是实在的。商量的结果是“精兵简政”，资源整合。当然，儿子王发发，还有才出生的王丽丽减不了，又当妈又当老板娘的她自然也减不了，减去一个既烧饭又兼服务员的，是不必再复议的决定，再就是丈夫王万强由老板转为外出打工仔。“农家乐”么，招牌不能倒。好在房子是自家的，不用花租金，有客多放一勺水，外加两个菜，沒客反正娘仨要吃要喝要过日子，“出恭”拔茅针一一顺带。
　　 哪知这外面花花世界，王万强从老板转为工人，这落差还未调整过来，未出一年，自个儿也跟着“花”了。和一个同样单身在外打工的“红颜”搭伙过日子了。听说马小花要来，他们到老板那结了账，“嘟！”“比翼鸟”比翼双飞了。
　　 马小花辗转一路，终于找到那家工厂，一打听，果然被不幸预测到了。老板看她娘仨可怜，给她们买了车票，另外几个外村的老乡也周济点，娘仨又踏上了返程的列车。上车后，她昏头晕脑地找到二号车厢座位，眼一错，差点将吴渭当成了丈夫王万强。原来，王万强右眉心也长了颗黑痣，也是方脸型，浓眉大眼宽嘴巴，高高的鼻梁。一句话刚要骂出口，刘倩接过她车票，她一激灵，发现认错了人。坐下后，她有意无意间瞅一眼吴渭，还别说，离远看还真有点像。不过王万强没他高，也没他有灵气。当然，她是拿谈恋爱时和结婚后那段黄金时间的丈夫样子来对照的。唉，这个没良心的，不去想他了。说不想，可能么。看着对座两青年恩恩爱爱，梁燕呢喃。想当年王万强追她时，樱桃摘了梗，去了核，一颗一颗地喂她。郊游遇雨，为她打伞自不必说，还脱下衣服给她披，他自己光着臂任雨淋风吹着，口里还安慰她。呸，不去想他了。刚说不想，看着吴渭那恭维样，丈夫影子在她头脑里又冒出来了，一愰忽间，他朝吴渭骂出了差点惊动整个二号车厢的那句话。
　　
　　 四
　　
　　 “老实交待，刚才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你看可能么！别说她那样子，就是再漂亮，你坐在旁，我也不会歪想。”
　　 “露馅了吧？这么说，我不在身边，你就歪想了？”
　　 “你倒会接话茬子钻牛角尖呢。刚才乘警来，那多人，她不一样奶孩么？你看到了啥？”
　　 “倒也是。不过，她和你无仇无隙，咋就冤人呢？”
　　 “鬼知道她想的啥。”
　　 风波过后，一对小情侣正在微信里上演现实版《女审》。“法官”见审不出名堂，接过了“犯人”递上来的酸奶。
　　 “娘，我渴。”
　　 “等等，马上我去打水。”对座小男孩舔了下干裂的唇，头仰靠着椅背。刘倩接过吴渭递来的酸奶，犹豫一下，将酸奶送向了小男孩。小男孩刚要伸手，又然忙缩回，扭头看了看他妈。“阿里巴巴”一愣，可能为刚才那一出正后悔，脸一红，尴尬地说：“谢谢，我们有呢。”她一手抱孩子，一手从腿边小方包里拿出瓶红茶递给儿子。
　　 临上车时，天上就开始发沉，接着，洒起了小雨。随着列车的呼啸北上，这雨也像是递次升级，从小雨到中雨再大雨。现在，暴雨像和列车较劲似的，发了疯地紧追着，越下越猛。吴渭看着车窗外如注暴雨，车窗玻璃上雨水密密匝匝，他想到了绘画上的术语：泼墨。他对刘倩说：“人常说倾盆大雨，这可能就是吧。”
　　 餐车来了，有的旅客，打听了价格后，伸出的手又缩回。有的旅客，用起了随身带的吃食。吴渭他们，买了份兰州牛肉拉面，一会儿工夫，车厢里弥漫着麻辣酸香的混合气味。
　　 “阿里巴巴”将女儿放在座位上睡，去打来了开水，泡了两桶方便面。不一会，“哧拉拉”的吮吸声从两个桶边传出来。
　　 不对呀，天咋这么黑。吴渭看了一眼手表，时针指着5点30分。这时，列车上的灯已亮了。尽管外面大雨倾盆，车厢喇叭里播放着轻快的“茉莉花”音乐。临座“斗地主”激战正酣。有人看“抖音”，情绪跟着里面的情剧走。有人打游戏，脸色潮红，激动亢奋。有人在发短信，眉宇间写满幸福。有人在和家人视频，报告着行程。老教授夫妇俩一人耳朵里塞着一只耳麦，眯着眼，正欣赏着什么。他们常说不会浪漫了，其实这不正浪漫着么。这时，不知谁说，列车咋停了。说话间，音乐停了，喇叭里传来播音员声音：“旅客们，大家晚上好。现在是列车临时停车。”临时就临时吧，临时能“临”多长时间。纸牌照打，微信照聊，睡觉的照睡觉。总之，该干嘛干嘛。不过，这雨也太无赖了。原来它追着列车下，现在列车被它追停了，它还不依不挠，而且还变本加厉。现在朝车窗看，就是黑墨板一块，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到呼呼的雨声，像不间断的闷雷声，闷得人心烦。渐渐地，车厢里嘈杂声趋小，打牌的人也减小了分贝，观牌的已回原座，车厢里安静了许多。灯光转暗，人们渐次进入休寐状态。只有车厢外的瓢泼大雨，还在无休无止地踩踏着车顶，拍打着车窗，恨不得将列车揉碎泡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