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升和阿红，当年是村里老支书牵线相的亲。阿红算老支书的远房侄女，虽然出了五服。最近，老支书和村主任斗得厉害，他和这边走得近些，村主任也就压制这边，土地被征了，这边分的款比别人拿到的少些，说这边的人，在解放初出去当兵，属于买粮户，官司打赢了，也执行不下去，处在相持阶段。阿升阿红也处在相持阶段，他们很有夫妻相，都矮矮墩墩，三角眼倒挂，满脸疙瘩肉，油光光的。双方家境和自身条件差不多，蛤蟆绿豆看对眼，破蒲鞋凑凑对。结婚后，连生两个女儿，卖相也一般，成年后胖嘟嘟的，长得跟地雷炮一样。大女儿卫校毕业后，考到县医院，在新院区当护士。小女儿在读初中。阿升一直想有个儿子，能帮他干活，但无奈政策管得紧。阿升全家，一直住在父母老屋。前几年村里建大厦，按全家人头分摊，分到一百四十平米。钱不够，到处去借，亲戚朋友借个遍。父母把多年积蓄都给了他，再帮他呈会钱十万，每个月帮他还本金利息。就这样，还是欠七十多万。夫妻俩以前去外地做过生意，性格都不圆通，动不动就发脾气，稍微不耐烦就和人干架，哪是做生意的料，半年多亏几十万，连打火车回家的钱都没有。打电话告诉母亲，等家里汇出钱，才扯了票回家。阿升也着急，学会开小四轮，天天拼命干活，开一车算一车，现银交易，起早摸黑的，挺勤快。老板娘信任他，他一开口，就预付他十万块工资。
　　 阿红去了新人家鞋厂做检验。她天生爱喝酒，小时候，她爹用筷子头蘸烧酒，喂到她嘴里，说女儿学会喝酒，以后老丈人就有酒喝。她的酒量点点滴滴练出来。娘都不敢使唤她去街口打料酒。她一路喝回家，还没到家门，瓶里料酒已经没了，醉醺醺地伸手向娘讨钱，重新去打酒。娘学乖了，哪里放心再捉只猫狸放鸡窝里养，压了柴火灶里的火头儿，自己亲自去打酒。近些年来，阿红天天呼朋唤友，东吃西吃，腰身吃得有稻桶那么粗，原来还和胸脯持平，现在已经远远超出去，眼睛都看不见鞋尖，人称米吨，身高一米，体重一吨。夜夜宿醉，早上起不来，她干脆不去上班，说自己已经五十四岁，活到这个年纪，要学会享受生活。
　　 阿红每天喝到很晚才回家，阿升就很不高兴，手机设置了铃声，给自己掐了钟点，长途短途跑得累，一躺下，挨着枕头就睡着，超过晚上十二点，听到铃声，看老婆还没归窝，光了脚丫子跑到门口，吧跶一声给倒锁上。她气喘吁吁回到家门口，发现又被锁在门外了，扑哧扑哧大喘气，眯缝着老花眼，看手机看不清，借着昏黄的走廊灯，远远举开了看，好不容易找到老公号码，打电话给门里老公，可他就是不接。女儿被吵醒了，但怕老爹，一个个不敢过来开门。阿红不管不顾，拼命捣门，用鞋踢门，还是没反应，人站不住，晕晕乎乎跌坐到地上，叫天赖地，皇天三界，把鞋子都踢出去，东一只西一只，整条走廊酒气哄哄。家里养的小狗见主母关在门外，那个着急，叫啊叫的。阿升假死假呆叫不醒，隔壁邻居有意见，反复打电话给他，不耐烦地皱着眉头，睡眼惺忪出来帮忙拍门。他总算听到邻居男声，假装刚刚被叫醒，出来开门。他的脸长得黑，又带了情绪，眼睛、法令纹、嘴角，一起垂挂下来，脸像鹅肫似的。
　　 阿红抢进了门，就不看他脸色了，该吃吃该喝喝，一到下午，又心猿意马，接到酒友电话，就拿粉一擦，三天马一样，跃出去喝酒。她不可能天天吃人家的，总要轮流埋单，就去借，借遍邻居亲戚朋友，实在借不到了，去大女儿那儿要钱。一个新护士，能有几个钱。而且，他们本来就和大女儿说好，工资都归她，以后嫁妆也都自己置办，家境不好，女儿也不吭声。阿红要光二女儿的早餐钱，把主意打到公公婆婆身上。婆婆阿媚正咕噜咕噜喂鸡，恨铁不成钢，咬牙切齿：“你不要狗的尾巴割了，跟鹿儿跑。别人是发财人家，你还欠场面（指债务）的。你怎么和他们跟得牢啊。”
　　 这话阿红就不爱听了：“别人发财，你家里穷，是我前世作孽，嫁不着好人家。”
　　 “你嫁到我家都几百年了，还有嘴说这些话。再说，你娘家也没发财到哪里去。媒人公唐碎娒讲，甲种拼甲种，乙种配乙种，你这样的货色，只能配我们这样的穷人家。”
　　 两人不欢而散。阿媚在家里酿酒做人家烧卖，有收入的，人家烧是本地传统家酿白酒，销售很好，酒糟正好喂鸡，乌骨鸡天天吃得醉醺醺的。阿红提了大塑料壶过来，先盛满酒，然后伸手向阿媚要钱，买酒菜。阿媚眨巴着三角眼，忍了又忍，话到嘴边又咽下。看阿红举高塑料壶，喝了一口又一口，喝没了又去勺，她气就不打一处来：“你就别勺了，阿升都戒了，你也别喝了。”
　　 阿红握着壶把，再把酒勺到壶脖子，实在盛不下了，又喝一大口，才拧上壶盖，也不正眼看她：“阿升凑巧也有吃的。”
　　 阿媚气急败坏：“他戒都戒了，还重新倒喝起干嘛，酒又不是好东西。”
　　 “酒不是好东西，那你还做酒卖？”
　　 “我做酒是卖给别人喝的，我只管自己家就行了，还管别人？”
　　 “你这么烂良心，这不是害人吗？怪不得你生两个儿子，都是倒散滥的，还不如我生两个女儿好。”
　　 “我阿升哪里倒散滥了？他堂堂正正靠技术赚饭吃。”
　　 “那你家阿围呢！”
　　 阿媚不响了。倒散滥是本地方言，是指无赖骨，不顾家，吃在肚里，倒在路里。二儿子阿围，吸毒十五年了，说他倒散滥是抬举他了。这是阿媚心头的死穴。阿媚一口气出不来，一直憋到头顶心。如果再接茬，双方就搂火，一个人家最怕吵场，吵场起，会打死人的。她只能拼个忍，忍得脸色像黄纸一样，什么话都说不出。眼看到八月十五，阿红什么都懒洋洋，只有买菜最开心，一溜烟跑得飞快，大包小包提回来，回来自觉择了菜，烧熟了，端上桌，过来找公公阿道佬。一见到阿道佬，她眉眼就笑得花开似的，把阿道佬拉到边上，窃窃私语。阿媚眼睛离不开烧酒锅炉，知道媳妇排鬼阵，但听不见媳妇在说啥。老头子走回来，笑眯眯的，嘴角裂开，跟糖金杏捣裂了一样。阿媚看了他半天，见他不吭声，忍不住开口问他：“媳妇叫你过去，讲什么？”
　　 “没讲什么。”
　　 “没讲什么，你个糟老头，还笑嘻嘻。”
　　 阿道佬见阿媚眼中吐火，这才吐口：“也没什么，就是中秋节了，她炒了几个菜，叫我们去吃饭。”
　　 “她是叫你去吃饭吧，又没有叫我。”
　　 “叫我不就是叫你吗？这不一样么。”
　　 “能一样吗？她跟我拌嘴后，就没开过声。”
　　 “拌嘴算什么？相大打都没关系，一家人，血脉相联，哪有什么隔夜仇。”
　　 “她就是故意气我，我早就知道，这娘儿们心里龌龊，黄种人，满肚鬼。我前世没有吃过饭了，去他们那里吃饭，看他面上面下，我吃了会肚疼的。当时生两个儿子，一个属鸡，一个属狗，我就担心，这个人家会鸡飞狗跳的，结果真是这样。我真是命苦啊。”
　　 这都啥时候的事情了。阿道佬想说什么，张了张嘴，没说出声。到吃饭时，他拉老婆子一起过去，老婆子稳打稳扎，就是不动身子，他只好给自己找台阶，一个人过去吃饭。老婆子见他做人这么实匝匝的，差点要晕厥过去，但又不能打上门吵场。好不容易摸到自己房间，在床上躺好久，才缓过气来，自怨自艾，自我解劝，算是吃了个哑巴亏。这架不好吵，她不叫我吃饭，我就过去吵架？理由不充分。
　　 阿道佬有十一个兄弟，一个姐，他居六。五哥阿旺的大女儿，在外地夫家摆结婚酒，整个家族都赶过去吃酒。这女儿嫁得远，丈夫是她在本地鞋厂踏鞋帮时认识的，后来跟到夫家去，生了一儿一女，孩子七八岁都上学了，想着摆酒，把平时节送出去的礼金收回来。阿红得送人情，但身边没钱。阿道佬明白他们的窘迫，不用讲也不用问，自觉掏出在村里抬班赚来的六千块钱，阿红就伸了手来接，自告奋勇，说让她送过去。她要送，便让她送。老俩口在路上走起走起，送给下辈人，也不怎么协调，还是派儿子或者媳妇去合适。阿围正和媳妇闹离婚。阿升要开车，人头点来点去，只能阿红去送。这六千块钱，是三份人情，公公婆婆一份，阿升家一份，阿围家一份。
　　 无论谁家做喜事，都是表兄弟的狂欢日，平时一年难得聚会。表兄弟姐妹群里，平时都印失了似的，一言不发，现在，人全冒出来了，呼朋唤友，约好时间去送礼喝酒。这对阿红来说，是炭打进火里，别提有多开心。大家聚在五伯家里，中午开始喝起，杯盏交错，陈年百代的故事，姐夫，妹夫，弟媳妇，野生的，养殖的，重复说了又说，哈哈哈哈。吃到半夜十二点，大家肚子积满酒水，厕所去了又去，都累了，腰酸背痛，也没脸再坐下去。别人家做喜事，有许多事情要忙，一帮中老年男女，霸着饭桌不肯站起来，主人家又想气又想笑，不好意思开口。阿升知道老婆的脾性，晚上九点就打电话过来，无名无姓的：“你送人情就送人情，送了就早点回家。”
　　 阿红也硬腔：“知道了。”
　　 看看到十二点，阿升又打电话来：“你明天要上班的，做人神头要灵清。在别人家里，这样烂臀坐坐下去，像什么话？”
　　 电话里，满喉咙声音很响，大家都听到了，虽然吃得泥糊烂醉，神头基本上还清醒，都起身说：“散了散了，今天节目到此结束，朋友们晚安。”各自提了回礼伴手归家。走到中途，阿红发现手上空空如也，手机一定是拉在哪里了。她和大家挥手告别，返身跌跌撞撞往回走。到了深夜两点，阿红才重新出现在路灯下。她今天吃得很爽快，脸色红膏螃蟹似的，踉踉跄跄，横行霸道往家窜，回家的路还是认得的。到了家门口，钥匙开不进去，门又被倒锁了，她大力拍门：“阿升老师开门快，你家老婆回来了，你亲嫡嫡的老婆，回家了。”
　　 见老公不理她，她就拍着手掌，脆生生地开唱：“小兔子乖乖，把门儿开开，快点儿开开，我要进来！不开不开我不开，妈妈没回来，谁来也不开……小兔子乖乖，把门儿开开，快点儿开开，我要进来！就开就开我就开，妈妈回来了，快点把门开！老公，开门哦！”
　　 夜深人静，阿升装聋作哑，根本不理这神经病。她酒嗓子充血，声音特别容易唱倒，就掏出手机，凑在走廊灯下，按照手机名单排列，打给阿兴、阿花、阿绒、阿灵，把一起吃酒的表兄弟姐妹，都挨个儿打了个遍。大家到家，有的洗了澡，有的不肯洗澡，老早已经睡下，被她吵醒，接听明白，晓得阿升特别容易暴怒，都不敢惹事生非。有几个被吵醒后，看清楚是她的电话，想想能有什么大事，当自己喝高了睡熟了，干脆不接电话。阿红无奈，只好打给堂嫂阿颖。阿颖是第二房的大儿媳妇，在兄弟姐妹当中，天生具有组织号召能力，在同一代人里，属于闲事婆和事佬的角色。当然，如果上一代有解决不了的麻烦事，在她面前也能庖丁解牛，迎刃而解。她有点神经衰弱，好不容易吞下三颗谷维素才睡着，好像一秒钟的功夫，就被吵醒了，按亮台灯，头晕半天，才反应过来：“阿红，你神头灵清一点好伐？你是神经病吗？也不看看现在几点了，半夜吵别人。”
　　 阿红很委屈：“我也没办法嘛。如果你都不帮我，我只好打110了。”
　　 阿颖满肚的火：“你打110，打110，还威胁我？你以为我害怕吗？”
　　 “那我真打了，是你叫我打的。”
　　 阿颖把手机搁在床头柜，老公阿军在边上眯缝着眼睛，避着台灯的光：“你怎么跟她这么说，她生起这样的人格，你又不是不知道，真的会打110，等会儿说是你的责任了。”
　　 他最近在老支书的怂恿下，参加村民代表选举，很怕得罪人，得罪一个人，就丢一票，虽然这村民代表，当不当也没少一粒肉，但既然参选，还是希望能顺利选上。昨天下午，阿颖去五叔家送人情时，就顺便说了阿军参选的事，五婶撇着嘴角说：“我们只考虑自己的利益的，谁带给我们实惠，我们就选谁。”言下之意，他们不一定投票给阿军的。
　　 阿颖不甘心：“阿军这帮人上去，也是为村民谋利益的。”
　　 五婶说：“那可未必，老村长会建三十层大厦，新村长上去，只会建停车场，完全不一样。”
　　 阿颖一直受人推崇，第一次觉得受了冷落，也没喝酒就回家了。听阿军这么担心，她心头火就蓬上来了：“她想打就打，我害怕吗？还把我拉过去剖了？”
　　 话是这样说，但自己想想，却害怕起来：“这单个脑的，说不定真的打110了。唉，真是烦死了。”
　　 她坐起身来，把枕头垫到背后，拿着手机琢磨着，自己想象出许多场景，这下真的睡不着了。她回拨给阿红：“你安静些吧，打什么110？早点进去睡觉吧。”
　　 阿红撒娇道：“我进不去嘛。这金盾牌防盗门，质量一流，誉满全球。反正我已经打了110，他是开也得开，不开也得开。”
　　 唉，真是气死人。阿颖想想不对劲：“安静安静，你够了，这么闹，难道很体面吗？你是颠的人吗？真报了110。好了好了，我打电话给阿升，叫他给你开门。”
　　 阿升手机一直握在手里，对阿颖的电话，倒是一下子就接起来：“谁劝也没有用。这个人，我是不想要了，离婚。天大光，马上离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