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仅被建筑物隐去了半边，蔺致和就走不下去了。他的生活有阴影，心里也有阴影。平常他不走夜路，晚上尽量龟缩到家里。即使偶尔深夜外出，也从不看脚下。因为他迈不过那个坎，只要有阴影的地方，在他看来就隐藏着令他心里颤抖的鬼魂在涌动。这是他的生活履历，深受其害而无以自拔。之前，他曾经“很不小心”地出过一档子事，脚下的路就被人附了魔咒。
　　 他的脚踩在被灯光印在路面建筑物影子的棱角上，虽不是实物，他觉得比实物更加恐惧，就像是地面正好端端地突然裂开不规则的口子，一个青面獠牙的魔鬼从地缝里钻出来咬住了半只脚，钻心的痛感一直深入骨髓和浑身处处。他一阵惊慌，冒出一身的冷汗。于是，控制大半个意识的酒劲趁机占了上风，在肚子里像沸腾的水翻下去，再滚上来。这种阵势简直海滩逐浪，一股酸酸的东西突然窜到他的喉咙口。于是，他想吐。
　　 “这仅是单纯的暗影而已，无他！”他凌乱的大脑里无时无刻不保持着清醒，无时无刻不发挥着主导自己心里平静的思维，非常巧妙地规避让他心惊担颤的恐惧。
　　 人用三年时间学会说话，却耗尽半生的经验才学会闭嘴。他自出事之后，终于印证了这个古贤先哲的道理。为了疗伤，他盘出了那个养活了他多年的无线电维修部而入职厂里，走到新的环境。他想洗清自己的罪过，倾其一生。
　　 现在，他已经是一个独立特行的人，凡事走在同事的前面，想同事所想不到的，为同事续茶水，为同事打饭，从生活中点点滴滴做起。在菜市场上他抓过小偷，机车撞人的刹那，他不顾自己的安危从死神手里挽回过生命。人浮于事，却在于心。他想战胜自己，可一次次都败下阵来。
　　 之前，他可是一斤不醉，还被人嬉笑为酒囊饭袋，可为啥现在不胜酒力了呢？他一醉，就想起来年轻时候的事。
　　 年轻时候，他不是这样子，浑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劲。力拔山兮气盖世，他的劲大得像恨地无环的李元霸。劲大了，没处使，他就去劈柴火。牛头岭的脚下有一条灌溉渠，坡子上的树卖掉了，伐木工只要树身，树疙瘩留在泥渣子里。沟渠那么长，树疙瘩那么多，他就一个个用锛角刨下来，趁着夕阳的金光把它再一个个用车子带回家，第二天再劈上一整天。他刨得多，拉得多，劈得也多。积年累月，不觉然，家门前的柴火竟参差不齐地堆成了小山。
　　 二八月的天，雨说来就来。他“吭哧！吭哧！”地将一个木桶大小的树根用锛角刨下最后一根黑色的根须时，从东北方向飘来一块云。云不大。他对气象学生疏得一塌糊涂，潜意识里，这块云蕴藏不了多少雨。更何况他听村里三歪子讲，“老头儿活到八十八，没见过东北发一发。”
　　 往事不堪回首。一想到三歪子，又是他的痛点。三歪子是村上的老长辈。在蔺家坝他就是光，走到哪儿，哪儿就亮了。有人说，他在村子一跺脚，整个村里的土坯墙屋子地震一样忽闪忽闪地乱晃，灰尘加上土渣子“哗哗”地往下掉。因为他的嘴歪，但有话语权，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富有哲理，有说服力。随便扔出来一个话根，都够七嘴八舌的人啃上一阵子。本来，人们都应该爷爷、老爷爷地叫着。可是，现在他一个也享受不了。起先，人们管他叫“蔺三歪子”，可怎么听都不顺耳，活像个日本人的名字。纠正来，纠正去，“三歪子”就成了人们口中的官称。
　　 别看三歪子说话那么受人敬重，可还是有折腰的时候。他最怕的就是蔺致和，蔺致和有股唬劲，听不顺耳就给他崩，弄得他很多次下不来台。
　　
　　 二
　　 村口有一条直通远方的大路。那路很宽阔，也很长。如果没有太阳或村庄挡着，沿着这条路就能走到太阳沉落的地方。于是，那条路上就铺满了人们尽情遐想的活性细胞。后来，终是有许多的年轻人耐不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寂寥生活，顺着这条路一直走进了城里。就在那条路上，在村口的两侧有几棵身子歪斜着的荣华树，那是他们的先祖从山西洪洞县，大槐树村走出来，看到这儿草木葳蕤，尽是沃土，水源也充足，就搭了一个庵子，居住下来。他希望以后子息兴旺，生活富庶，就在庵子旁边栽上了荣华树，象征生生不息，富贵发达，算来已经数百年了。每到夏天，燥热的时候，这儿就是人们乘凉聊天的聚集地。很多的村头大事也都是在这儿散播。譬如，谁家喂的鸡被黄鼠狼拉走了，譬如，二狗子喝醉了酒，跑到邻家的猪圈里搂着老母猪睡了一宿。有一回，他们聊得正欢，三歪子挎着满满一篮子的猪草回来。他走到人群里，将镰刀往腰间一插，开始泄愤：“我操他爷爷的，咱们村从化肥厂拉来的碳氨水子肯定是假的，雅利村拉来的才是真的。可能是咱们没给那个好贪占小便宜的厂长上香，他给咱们村里的调包了。”
　　 他说这话，蔺致和就反驳：“当时两个村里人是一起去的，都是同一时间在一个池子里灌的，人不离车地拉回来，难不成那厂长会吹法气？”
　　 “反正他们村里的玉米长得大，一个个像擀面杖。”他说着用手比量。那两指间的长度足足大半米。
　　 “有多长？”蔺致和看到他不着调的手势就不忿，正吐出来的舌头像蛇芯子，一伸一缩地舔湿烟纸的一角，准备将烟卷粘合在一起，此刻也停了下来，眼瞪得像下蛋的狸鸡，吼道。
　　 “那么大！”三歪子经不住蔺致和刨根问底的打击，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他知道自己的表现太夸张，两只手开始颤抖，距离也收缩了不少。
　　 “多大？”他的声音提高了几个分贝。
　　 “那么大！”他的手又开始收缩，心里更没了底气。
　　 他质问的吼的声越来越大，他两手收缩的距离越来越小。最后，两个手指差点儿并拢在一起。人们定睛再看时，那长度别说本村田里生长的玉米，就是随便摘一枚蚕豆荚都比它长上许多。
　　 三歪子知道自己失了颜面，脸色难堪得像失去水分皱皱巴巴的烂苹果。他将手垂下来，继续说道：“你们没见，雅利村上空，黑压压的云。还好，是从东北方向来的。我算准了，它不会下雨，就不慌不忙地走了回来。你们看看，我身上雨星不沾。”他说着，就说出了“老头儿活到八十八，没见过东北发一发”的谚语。于是，蔺致和就记住了。三歪子还说，东南云不行，是怪雨。有一回，正响晴的天，就看着有簸箕大小的一片云，本以为下不了雨，谁都没料想，这块云竟能作妖，不但下了，而且村里坑满壕平，水淌不出去，齐腰深。地里的西瓜飘在一片汪洋里。洪水冲垮了生产桥，人们从悬河西往村里像赶羊群一样赶西瓜。
　　 毕竟，他说的这事是先辈们经历过的，相隔这么多年，没人知道，也没有人给他拌嘴，才算扳回一局，但也气得不轻。
　　 蔺家坝村里统共有三个姓，如果从往辈说来，他们都有扯不断的关系。除“蔺”姓氏是一根藤上的瓜蛋蛋之外，还有一个大家族，就是姓“包”的，他们人口也不少。据说，他这个“包”不是正宗嫡传，是外挂过来的，没有录入《包氏族谱》，辈分排序非常杂乱。蔺家坝人并没有嫌弃，以博大的胸襟收容了他们，并在此繁衍生息。有一天，包长龙建院墙，请蔺致和帮忙，三歪子也在场。三歪子是村上的姜太公，只要他坐镇，像建房、垒垛之类，事主就有了底气。因为他吃的盐多，走的路多，经过的事多，知道忌讳什么，不忌讳什么。所以逢场必请。包长龙是蔺致和的晚辈，以叔侄相称。晚上吃饭，三歪子心血来潮，就跟包长龙讲：“小包呀！今天蔺致和出了不少力，就给你这个小大爷端一杯酒吧！”
　　 蔺致和立马不高兴了，冲着三歪子嚷：“你这个老东西，出什么洋相？世上有小叔，哪来的小大爷？”
　　 “小大爷”这个词还真是他臆造的，用这个词汇的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三歪子颜面扫地，大病一场。
　　 历史上的诸葛亮用诈取南郡、美人计、假道灭虢，三次才把周瑜气得躺在棺材里，而蔺致和两次就把三歪子给气趴窝了，不仅血压飙升，而且还口吐鲜血。蔺致和不仅垫付了医药费，还把他老娘攒下的草鸡蛋都送给了他。从此，他的话就少了很多。
　　 吃一堑，长一智，蔺致和长了记性。记住的还有三歪子说过的谚语。于是，他就没把那块云当回事，继续吃力地把树根往车上搬。就在这时候，他看见乌云的下面夹裹着橙黄色的云彩映照着的雨帘子像无数只箭从天而降，紧接着，怒吼的狂风越来越近。蔺致和还是有股犟劲，不理不睬，只管蹬着车往回赶，待走到家时，浑身湿透，雨水顺着头发，顺着裤管往下流。他预感不妙，熬了一碗姜茶灌进肚子里，还是病了一场。其实，三歪子把蔺致和的意识也带歪了，东北的云的确不发。它不是不发雨，而是不发庄稼。
　　
　　 三
　　 蔺致和思维有些零乱，他不觉得那碗姜汤和苦辣辣的白酒有什么区别。当他闭着眼睛龇牙咧嘴地喝下去时，也就品味出什么是生活，什么是生活的不容易。忙忙碌碌，卑微地苟活，奋斗着各种各样的困惑，可还是得支撑，因为自己不能倒下。他的背靠着一根路灯杆子，那是他全身的力量，维持他平衡的唯一依赖。偶尔有一两个路人经过，他们行色匆匆，对眼前的醉酒者熟视无睹。很显然，他们已经对这样的事情司空见惯。现在的人，生活压力太大，无论干什么事情，都是在酒局里解决，酒局就是锦缕玉带。想升迁，摆酒局；朋友聚会，摆酒局；犯了点事，想私下解决，摆酒局。总之，酒局无所不能。这也就催生了各种各样的星级酒店。于是，醉卧大街不再是什么新鲜的事情。
　　 别人不瞧他一眼，他也懒得去理会别人，脑子里充斥的全是院子前面的空地里堆放着的劈柴。那东西放得时间长了，黑漆漆像山，空地里放不下，经过门前的一条路也被它遮去半边。底层的劈柴年深日久，有的霉变，有的腐烂，从里面还长出了种类繁多的草蒿，有的缠绕着往上爬，有的从缝隙里伸展出绿色的藤蔓，开满了各种各样叫不上名字的碎花。让他看上去有一种无奈。那一刻，他眼睛里的光也是失神的，氤氲着迷途的惆怅。
　　 邻居蔺卟伟倒有生活的奔头。他起早贪黑做豆腐，每天能进点活钱，除了供养两个孩子上学之外，一家人的腰带紧了一圈又一圈，省钱省得缺乏营养到脸色蜡黄，终于整了一台黑白电视机。他带着这个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进村时，寂静的村子里立马炸开了锅。人们就像迎接莅临这穷乡僻壤的县委书记来垂询一般的隆重，就差喧闹的锣鼓和异彩纷呈的烟花来祝贺。
　　 《西游记》放得正热乎。孙悟空舞着金箍棒，踩着祥云，手搭凉棚，一个空翻就是十万八千里，各种各样的妖怪神出鬼没，给他们师徒三人取经路上埋伏着一次次让人心惊担颤的凶险。有好几回，唐三藏差一点被妖怪当唐僧肉给炖着吃了。剧情跌宕起伏，看得人都替他们师徒揪着心，捏着汗。每天晚上，吃过晚饭，他家里都围满了人。屋子里盛不下，走廊里，走廊外面也站着人。人挤人，人挨人，密密匝匝，即使淋着雨，他们也不怕。个子矮的站后面看不到，就翘着脚，一直翘着，累了就换一个姿势，他们的双手扒着前面的肩膀，像跳冰上芭蕾。都是乡里乡亲，即使双肩被扒得酸麻，也不抱怨，这就是一个祖先疙瘩凝聚的魅力。他的床上也坐满了人。有一回，因为人多，床腿承受不住，塌了，摔得人仰面朝天，有的人直揉屁股，可还是傻傻地笑。人们欣赏着，赞叹着，都在思索一个问题，这个宝贝疙瘩插上电又出声音又出图像，不断变幻的画面究竟从哪儿来的呢？
　　 天空像是悲伤过度，哭得死去活来，一连十几天，泪水连连，空气潮湿得能拧出水来。电视里正播放着唐僧被一群妖精使了一阵妖风挟持到魔洞，孙悟空寻师心切，打上门来。一群妖魔闻讯匆忙出来迎战。为首的老妖精一出场，模样特别瘆人，只见他手里拿着一柄方天画戟，脸上长满了类似于马鬃一样的长毛，两只眼睛大得像碗口，深邃而隐藏着凶光。他一说话，露出血盆大口，两个锋利的獠牙几乎能刺破屏幕。让在场人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他们刚要走出妖洞，荧光屏上突然变成了数不尽的雪花，声音也异常杂乱，异常刺耳。
　　 好端端发生这样的事情，人们都慌了神，不知道出了什么幺蛾子，以为是里面的妖精在作怪。胆子大一点，见过世面的人趴在电视上，隔着箱体散热的缝隙看见浅蓝色宛如鬼火一样的东西在“嘶嘶”地往外冒。他闻了闻，臭味扑鼻，就大声叫嚷：“不好！妖洞就在这里面，是妖怪施展的妖术，还散播着妖气，非常难闻。人们闻此言大惊失色，好像妖怪准备在各家盘踞一般，都慌里慌张地往家里跑。
　　
　　 四
　　 学校就建在家门口，村里的人一个个硬是睁眼瞎，孩子到了学龄期，拉不到学校里去。对学生认真负责的校长亲自挨个儿去请。到了蔺卟伟家时，痛批了他爹娘一顿，把其中利害说尽，好话说尽，还在气急之下打翻了蔺卟伟端着的一碗稀饭，在他脊背上打了两个鞋底印，也没见他去学校逛上一趟。
　　 蔺卟伟对那人的一番话深信不疑，后悔自己不该有病没病地弄个药壶。这个神神秘秘的东西可是凝聚着他半辈子的心血，更何况里面还窝藏着一个魔洞，妖怪随时会跳出来吃人，无论如何，都得弄捋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