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豆腐坊里潮湿得很，走进去的感觉像孙悟空出道之前的花果山水帘洞。虽几天没动家伙，豆腐筐子里的水还不间断往下滴，卖豆腐的车子不仅沾满泥巴，还被犁子、木耙等乱七八糟的东西堵在了里面。远亲不如近邻，这会儿蔺卟伟想到了蔺致和的车子。
　　 蔺致和此刻刚卸下根须飘髯的树疙瘩。既然蔺卟伟已经开口，张口容易合口难，他本来还打算再拉一个回来，听到蔺卟伟的应求就笑呵呵地答应下来。毕竟，从他买了电视，自己一家人的眼睛可没有吃亏。
　　 车子上的泥土被蔺卟伟先是用笤帚打扫，再用毛巾擦了又擦，直到擦出原漆的颜色，直到肉眼看不到一丝的灰尘。然后他围着车子左看右看，发现脚蹬子上还有点泥土，就蹲下身来，用手指甲一点一点地抠。当蔺致和将电视机抱出来的刹那，蔺致和吓了一跳，只见被他像包粽子一样，用专门洗干净的被单裹了一层又一层。他那捧在手上小心翼翼的神态哪里是一台电视机，简直是稀世珍宝，生怕一不小心就会玉碎。
　　 难怪人常说：去处没有，聚处有。方圆十里八村还没听说过哪儿有第二台电视机。如此稀缺被他当成宝贝疙瘩还宝贝疙瘩的东西，在这不大的两间屋子里堆放得到处都是。不仅如此，除了还勉强留了一个供自己维修的狭小空档之外、电视机外壳、线路板、收音机等杂七杂八的东西堆得满满当当，成了一个真材实料的垃圾场。更有甚者，其中一个显像管还被他别出心裁地锯掉后半部分，制作成一个狗食盆子。蔺致和与蔺卟伟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五
　　 修无线电的是外地人，看模样他年龄不大，却已经败顶，发际线后倾，头发少得让人不忍直视，少有的几根宛如盐碱地里稀稀落落的茅草随风乱摆。他眼睛的光芒里充满睿智，不，还掺杂着其他一些元素，类似于狡诈等让人捉摸不透的东西。总之，给人有一种就像这台电视机一样，包裹重重，谁都无法预料，他脱掉一层外衣之后，里面露出来的会是什么颜色。当他看到蔺卟伟从车子上将电视剧捧下来那一刻起，眼睛里弥漫着类似于饥饿了七天七夜的狼所独有的绿光。
　　 “你懂电视机的原理吗？”他是外地人，不精通本地语言，舌头打着卷地一半说着本地方言，一半操着鸟语，活像一锅炖的大杂烩。
　　 “不懂。”
　　 “你们那儿有懂的人吗？”
　　 “没有。”
　　 “听说过关于电视机的前世今生吗？”
　　 “没有。”
　　 “那你就说说是怎么回事吧！”那人的表情越来越变得严肃，他一边插上电源，测试了一下，一边脸色凝重地说。听完蔺卟伟的陈述后，他的脸色像极绵绵阴雨，同时，还伴随着恐慌，“你这电视机简直没治了，里面妖气太重。我修这么多电视机还是第一次碰上这样的事情。”他沉吟片刻，又接着说，“我怕道业不够，妖气伤到了我，你还是到别处去修吧！”
　　 蔺卟伟闻此与村里人说法一致的言语，确信是真，吓得脸色像泥土一般。他知道，这县城门市不少，不是卖服装，就是卖百货，无线电修理独此一家，再找第二家，怕是要百十里开外。他后悔得肠子都发青了。本来，为要面子，显摆一下，买它差点儿要了他半条命，原以为可以舒舒服服地露个脸，不成想，却发生这种窝心的事，现在是骑马难下。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也别无选择。于是，他也不在乎兜里的钱是靠多少汗珠子换来的，迫切的心情几乎要给他下跪了：“老板，求求你了，给我修吧！只要能修好，把妖怪降服了，我不在乎钱！”
　　 那人如一个胸有成竹的股市操盘手，经不住蔺卟伟的软缠硬魔，推辞几番以后，流露出非常不情愿又毫无办法的神态说，“好吧！看在你这么为难的份上，我就帮你一把。不过，我要做一回法事，在打开电视机之前，把南海观音、太白金星请来，降妖除魔以后，才能修理。这个额外的祭祀仪式钱，你是要出的，我可不能在中间做蜡烛。好歹我这也是生意，咱们先明后不争。”
　　 “好的！一切都好说。”这会儿，蔺卟伟已经像揉倒的面团，完全没有一点姿态。
　　 那人走出通透的维修部后门，从厨房的冰柜里取出不知道用了多少次的祭祀物品，大到猪头、鲤鱼，小到瓜果之类，非常娴熟地摆在几尊佛像的简易祭台上，焚上一炷香，而后跪地膜拜。仅一会儿，他打了一个哈欠，语音就变了，几乎是半人半仙，嘴里念叨着：“观音菩萨，普度众生。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鬼，保命护身。智慧明净，心神安宁。三魂永久，魄无丧倾。急急如律令！”念叨完毕，再次打了一个哈欠，将元气收敛回来，精、气、神等又重返人间。只见他站起身来，手端斩妖除魔剑，一阵狂舞，用剑尖刺穿早就放在祭台旁边的一张画着奇形怪状图案的黄色咒符，向着蜡烛焰火一指，定格在那儿。此刻，他气定神闲，凡胎肉体看不见的妖魔顷刻间随着咒符的燃烧化为灰烬。
　　 这一切都让蔺致和看在眼里。他好在小时候啃过几本书，橡皮、本子、演草纸扔了、坏了，发皱的都曾有过。他还学过《踢鬼的故事》。他觉得这世间应该没有鬼怪之类，但村里人时不时就传出牛头岭闹鬼的事情，那儿有一片是乱坟岗，是饥饿时期，夭折的婴儿聚集的地方，也是许多成年人死后掩埋的地方。几乎每一天都有非常邪乎的传闻，特别是邻村的王二嘎勾傍晚时分路过，对着一片洼地撒了一泡尿，紧接着就在神意冥冥之中听见有个女人愤怒的责骂声：“你这个不吃人粮食的东西，为什么把尿撒到我的包子锅里？”
　　 王二嘎勾听到骂声，吓得头魂嗡地一声飞了，差点儿昏厥过去，然后没命地往家里跑。不几天，正活不拉地就死了。他死相难看，嘴歪眼斜，据说是先被小鬼勾了魂。从此，更没有人不相信鬼这一说。对于神，他们这些人更是充满无限敬畏，是万万惹不起的，哪怕垒个鸡圈，都得摆上祭祀、盘缠，敬上一圈圈的神，生怕一不留神哪炷香烧不圆，遗漏了一尊大神而受到天谴。
　　 基于这种情况，蔺致和也不敢贸然反驳什么。三歪子那档子事，到现在，只要想起来，就像毒蛇一样咬得他钻心疼痛。怕管起来，万一蔺卟伟家里真有什么不干净的事情发生，落下话柄。
　　
　　 六
　　 蔺致和的老舅长期居于大城市，虽六十有余，不像眼光低也走不远的村佬野夫。他独有灼见，觉得外甥是一块璞玉，可以雕琢，眼望着一堆大得吓人的劈柴心里就犯怵。当他听到蔺致和说起蔺卟伟修电视的事，脸上掠过一丝的悲凉，说：“愚昧！真是愚昧到极点！”并告诉他世界上没有鬼神之说，公道自在人心。告诉他电视机之所以能播放节目的原理。他还说，蔺卟伟的电视机就是受潮，高压帽裂缝产生了火花，释放出臭氧造成的。一席话让蔺致和像千年无灵魄的佛像突然开了光一样，各种看不见的路，看不见的桥瞬间浮现出来，散发着万道金光。他暗自窃喜，无意间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要走的路。
　　 蔺致和为学习维修无线电，节俭到吃了几十斤自己背来的干粮，喝了一个冬天的自来水。终于成就满满，回到城里，说干就干。当然，他也没有忘记置上一个二手冰柜，里面放满了各种祭祀用品。还买来了一捆子档次低劣的散装香。
　　 灰头土脸的蔺致和不再了，烈日下两手抱着锛角劈柴火的蔺致和不再了，取而代之的是行头从头到脚焕然一新的蔺致和，不堪回首的岁月终于翻篇了。开业那天，明媚的春光在泛着绿意的树枝上跳跃，一群山雀在树枝上叽叽喳喳，几只喜鹊围着他新开业的屋子转了几圈，然后落在屋脊上献媚一样地欢唱，更增添许多喜庆的气氛。他佯装那个说鸟语的人打了一个哈欠，于是生意就来了。
　　 不几年，他拥有的财富几乎是帝国神话，不仅在城里买了房，还买了一个二手乌龟壳子。不同的是，它有四个轮子，加上点汽油，它就能冒着烟地载着他满街跑。具体名字叫什么来着？大概是“桑塔纳”，反正后屁股上贴着的是镀金的英文字母。如果不是有那件事情的发生，他会继续家大业大。
　　 春天，吹来的风应该有花的芬芳，是喜庆的。他正雅兴十足地坐在维修部的另一间单人房里欣赏着一场意大利队与西班牙队的足球赛，赛至酣处，成胶着状态。他几乎进入了角色，不是替意大利队呐喊助阵，就是替西班牙队捏一把汗。在最后一场总决赛时，眼看着西班牙队的球就要踢进栏，孰料，意大利队的守门员太厉害，与地平线几乎成三十度角，纵身斜跳，将球结结实实地抱在怀里，动作简直堪称封神级。蔺致和非常失落，从喉咙里发出绝望的一声：“哎！”
　　 “哎！”紧接着，他听到房梁上传出来同样的声音。他一惊，顿着声音望去，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飞过来的一只夜猫子，此刻正安详地蹲在房梁上。那小家伙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像吸收了光辉的红玛瑙，正直勾勾地盯着他，模样简直是萌化了。他的女儿是公认的白雪公主，俊俏得让人心碎。它的眼睛虽没有他女儿的大，但是，它瞪得圆，不可否认，不知道比他女儿的要好看多少倍。那小巧的喙恰到好处地半隐藏在羽毛里，甚是惹人怜爱。毕竟是稀缺物种，如果是在野外看到，一定会掀起他一连串的惊叹。可这是像不请自来的座上客一样心安理得地跑到家里面。即使半夜飞来都不是好兆头，大白天更是不妙。
　　 “夜猫子进宅，没事不来！”他气愤地嘟囔着，起身将它轰了出去，心情扫兴到极点，观赏足球赛的雅致一如暮春的残花，凌乱一地，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预感。
　　
　　 七
　　 “你懂电视机的原理吗？”不一会儿，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带着电视来这儿。有了生意，低落的心情立马变好了。
　　 这是送上门的买卖。现在，在这小城里不再是他一家独大，而是两家，有了竞争对手。为了揽客户，他又多了一项服务，就是维修上门。这是要收服务费的，一般都是城里人才这样玩。不过，城里人都贼精，知道电视的构造和原理，是哄骗不住的。能哄骗的是土掉渣的乡下人，他们几乎是两眼一抹黑，一旦遇到，发财的路子照样敞亮。他是一个精明至极的猎人，处处挖坑，处处埋机关，一个不小心，就入了他的伏击圈。他可以根据客户的描述整出来各种与鬼相关的故障来，接下来的发展就顺理成章，先恫吓，再推辞，凭三寸不烂之舌牵着他们的鼻子走，并让他们像吃迷魂药一样铁了心地确信，他就是普度众生的救世主，甘愿躺在案子上被宰。时间长了，他练成了火眼金睛，一眼就能看出来电视机主是什么来头，然后看人下菜碟。他多么希望来这儿的每一个人都是睁眼瞎，这样，他的祭祀用品就可以派上用场，为他的钱包吸金源源不断。
　　 他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女人，穿着大敞口，款式老掉牙的鞋子，又肥又大非常不可体的男式裤子，上身穿着一件褪了色的浅蓝色棒针毛衣，头上裹着一条灰头巾，那头巾的一角随着她的扭动，跟着一撅一撅，显得非常土气。她的脸上蒙着一层因风沙的浸蚀而呈现的浅灰色，一幅标准的农村妇女装扮。他乌定她就是一个鞍前马后伺候男人村妇。
　　 “不懂。”那女人将重重包裹的电视机双手非常小心地捧着放在他维修的台子上说。
　　 “你们哪儿有懂的人吗？”
　　 “没有。”
　　 “听说过关于电视机的前世今生吗？”
　　 “没有。”
　　 “那你就说说是怎么回事吧！”蔺致和一直套用会鸟语人的那个模板，屡试不爽。这是现成的拿来主义，他只需要简单加工或熟练地抄作业就行。他插上电源，测试了一下，荧光屏上出现波形或一道道上下游动的横格子。声音清晰，没有图像。这是不小心被人碰到了电视机后面的帧幅旋钮，修好它简单到只需用手轻轻一拧。但，这不是他想要的效果。他想听到的是和蔺卟伟电视机的状况如出一辙，恰在有妖魔鬼怪画面时出现的问题，然后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效仿说鸟语的人，大肆渲染，把电视机说得神乎其神，让她产生畏惧感。可是，这时候的西游记热播已经成过去时，偶尔有哪个频道播放，也是炒剩饭，收视率也没有那么高，更没有那么巧合的事情。但无论基于哪种情况，他都能牵着他们就范。
　　 “电视剧里正播放着新婚夫妇喝着交杯酒，老爹也不知道怎么碰了它一下，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哦！我明白了，电视屏幕上出现喝酒或吃饭的时候，人是不可以触碰它的，不然，就会吃呛，毛病就出来了。”蔺致和煞有介事地说：“我打开看看就知道了。不过，咱们有言在先，你也知道电视机是稀缺资源，物以稀为贵。维修也是这样，咱们先明后不争。打开后盖就得三十块钱的费用，这是规矩，其它工本费另算。”
　　 “嗯！反正我不懂，只要能修好就行。”那女子说话很诚恳。
　　 “没文化，真可怕！既然不懂，就不要乱碰，乱摸，你以为是树桩、木头疙瘩呀？这是高科技的东西，说不定在某一个巧合的时间，就碰坏了。”蔺致和故作好意地抱怨，用万能表、测电笔装模作样地测试一番，脸上蒙上一层同情的色彩说，“wTCSF烧坏了!”
　　 “什么坏了？”
　　 “wTCSF”
　　 “到底是什么坏了？”那女子提高了声音，
　　 这是他出道以来，客户从没有过的态度。如果知识面不与时俱进，没有一定的社会经验，是不会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的。此刻，弄得他反而没有了底气，顿时心里像电击一样，说话也吞吞吐吐，语不成句了：“w——T——C——S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