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饭菜端到餐桌，四盘一个汤，有荤有素有海鲜。夏秋林深呼吸，再深呼吸，提着一口气，冲楼上喊一声：“吃饭了。”楼上鸦雀无声，无人接应，也不见人下来。夏秋林等一会儿，用饭勺盛小半碗饭，倒进一点鱼丸清汤，拿调羹搅拌搅拌，给站在摇篮的儿子王围喂饭。王围把嘴里津津有味吸吮的手指拔出来，擦在衣襟上，意犹未尽。手指已经吮得红通通，都脱皮了。他抬头瞅瞅妈妈，张开燕子一样的小嘴接了饭，含在嘴里，磨来磨去，只是不肯咽下去，两边腮帮子，慢慢鼓起大包。小孩子一心两用，边在乳牙上磨着饭，边在摇篮里撒尿，漏过踏脚的竹隔棒，滴滴答答渗到地上。他的小脚丫，在潮湿的竹板踢来踢去，脚底一塌糊涂。开裆裤又淋湿了，夏秋林皱皱眉头，去屋檐下的尿布排边，逐条捏遍三条竹档上的围裙。晾在门边风口那条，稍微干一点，拿回来给王围换上。雨下了一周还没有停歇的迹象，卫生间的脚盆里，淋湿的围裙早已堆成小山。
　　 楼板缝里，不时飘下几句唱戏声、说笑声。丈夫和婆婆，母子俩躲在楼上，叽叽喳喳，说不完的体己话。夏秋林摇头，天底下就有这样的婆婆，剃头店有活等着，就是不去干。满地家务事也不帮，还是和儿子说话、听儿子唱戏重要。这是典型的甩手掌柜，油瓶倒了也不扶，她想起在娘家时，常听娘说的，“就是看见大伯娘裤耷落也不管”，觉得很是好笑。大伯娘是大伯爷的妻子，妯娌，可见其漫不经心的程度。她知道婆婆老公都讨厌自己，不想搭理自己。她尽力调整自己，去适应他们，努力很久，没用。
　　 楼板很单薄，人走过去，就轰隆轰隆。有次公公走得急了，一脚踩断一块木板，显出个窟窿，幸亏避得快，小腿没有陷进去。空着这么久，也没个人想着去修。大家走道，都小心翼翼绕开，当不存在漏洞，眼不见为净。一楼卫生间的马桶盖，掉了总有二十年，搁在马桶边，也没人想到去换，就那么敞开着，倒是豁亮。水箱按键坏了，系了条麻绳，拴到毛巾架上，解手后，伸手牵一牵，水箱轰隆一声冲下去。其实花二三十块钱买只按键，拿把扳手扭一扭，应该很容易。她忘记自己也有手，女人也可以动手去换。她觉得这些都是男人的分内事。卫生间的毛巾架上，挂满十几条新旧毛巾，间杂在一起，一条都舍不得丢。夏秋林牙痒痒地想，如果换作我当家作主，一百条旧毛巾，都扔到九霄云外去。现在不行，自作主张扔了，婆婆会骂骂咧咧捡回来。夏秋林回娘家时，撇着嘴告诉姐姐：“如果有粒饭，粘在狗尾巴上带走，婆婆也会追过去，捡起来吃掉。”姐姐说她和妈一样刻薄。
　　 想着心事，她叹口气。她的事情太多，一天到晚没歇过。喊吃饭前，她就知道自讨没趣，压根没想有回音，也不是一天两天。嫁到王家两年多，丈夫没正脸和她说过话。找不到干净衣服，或者叫她洗衣服，都是“阿该、阿该”叫她，没名没姓。“阿该”是本地方言，相当于“喂”的意思。丈夫感兴趣的，是和他妈深刻探讨戏剧艺术，身段，唱腔，流派。母子一见面，就像下辈子相会，成天躲进小楼叽里呱啦，嘻嘻哈哈。她百思不得其解，到底是什么原因，自己这么不受待见，是自己娘家太穷，被夫家看不起？家里穷蛮穷，乌烟抽大筒，豆芽菜夹夹，还是有的，吃阵虽然大，饭总能吃饱。再则，夫家也富不到哪去，全家游手好闲，全靠剃头店撑着。是自己长得丑吗？夫妻俩，破蒲鞋凑凑对，猫也不要怨喵，喵也不要怨猫。她知道自己长得一般，既不漂亮，也不风流相。但是，王杠也强不到哪儿去，天天一副猪肚脸拉下来，欠他多，还他少。所以，她得出的结论就是，性分不投，天生没缘分。
　　 王杠这样的性格，现代人叫妈宝男。本地民间叫法是，这人生起一股女相。别看王杠一副猪肚脸，但喜欢唱花旦，天生一副好嗓子，京剧，越剧，黄梅戏，都能来上几段，兰花指一翘，桃花眼泡散发出一股媚态，倒也拥有一批粉丝。在亭楼里玩耍时，老头们稍一怂恿，他就不管别人是真心，还是起哄“糖”他，作腔捏调，唱上几句，很有人气。夏秋林是个干脆的人，她不喜欢王杠的性情，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老牌头威压下来，不是她能抵挡的。当年家里困难，兄弟姐妹多。文化程度低，就寸步难行，被人欺负。他们是媒人公唐碎姆介绍的。唐碎姆，在这一带名气很大，穿着稀旧蓝中山装，腋下夹一把油纸伞，走街串巷，给适龄男女介绍对象。他有句名言，叫做甲种拼甲种，乙种配乙种，就是门当户对的意思。
　　 夏秋林的婆婆董存玲是剃头人，人称批头存玲，专剃女头，不剃男头。批头存玲的头子脸儿，虽然生起也一般，但是单眼皮，天生一股媚相。见了女客上门，笑得如同向日葵。王杠长得像母亲，男生女相，老牌人说，这是大富大贵之相。王杠爸爸吃一世人的软饭，游手好闲，天天在路亭打扑克。手指被香烟熏得焦黄，伸到嘴里蘸一下，扑克劈地一声抽下来。他知道老婆瞧不起他，他无所谓。
　　 夏秋林的老爸夏福六，个子高大，头发往后倒梳。他是解放前参加革命的老干部，一年拿十三个月的离休工资。按道理讲，如果当年顺利升迁，他离休时，应该是13级干部，最起码的高干，厅级。他的弱点在于，一直在农村工作，从来没有离开家乡。解放初期，他曾经升到区委上班，在农办做过一段时间。当时，零星敌特经常过来骚扰，东打一枪，西放一炮，他是家里的千田单个儿（独生子），天生胆怯，冷汗淌淌出，马上生了病，请长假，不敢去上班。等后来都处置好，事态平静下来，他再去上班，好位置都让人占了，等了一段时间没着落，只好安排到初级社上班。破四旧立四新时，上头号召破除封建迷信，他虽然胆小，但上级领导命令下来，他是村干部，不得不做，如果不带头，就没人干。接受上次教训，他再不敢轻易妥协，走回头路。
　　 他自己如果不动手，这个也叫不动，那个也差不动，边上围着的村民积极分子，一个个手垂下，天罗瓜一样，等着看他发动。其实大家心里都有个小九九，家里长辈听说今天召拢来捣佛，都悄悄交代，千万别动手啊，没命的，报应的。夏福六只好亲自上阵，抡起铁榔头，先去砸宫门殿宇。先是从门神捣起。看着铜铃般的眼神，明晃晃的方天画戟，他吓得心骨头抖抖动，但是没办法。百般无奈，只好闭上眼睛，抡起铁榔头，乱砸一气。晚上，他晕晕乎乎回到家，差一点踩进阴沟，发高烧了，捣庙时自己吓出来的。夏二娘看他脸色不好，手摸上去，额头、背上一股冷汗，衣服也一股酸猪臭，汗都馊了。
　　 夏秋林的娘，是二房，邻居叫她二娘，大房嫁过来不久，生了一儿一女，去买菜时，在路上鸡抽疯（癫痫）发作，口吐白沫，没人敢伸手帮忙，她被正午红天猛日晒着，严重中暑脱水，活活耗死在街上。家里几口人，干熬着，都不会干活，等她回家烧饭。夏二娘是大娘的妹妹，父母认为夏福六人好，舍不得断了这门好姻缘，以语言施压，强迫二女儿也嫁给他。夏二娘本来万般委屈，但看夏福六对她也是百依百顺，也就收了心思，安心辅助老夏。她平时去县纺织厂上班，下班赶回家，打火轮似的，忙家务，照顾子女，幸亏子女一个个长大了，尤其是几个女儿，也能渐渐帮上一些忙。
　　 她拿了毛巾，给老公冷敷，无济于事。大半夜，药店老早关门了，只好出去捉迷信。现在捉迷信，不像过去那样大模大样，她老公是革命干部，如果被人发现家属带头捉迷信，会闯大祸的。她挽了大女儿夏春亭的胳膊，去相熟的灵姑童家碰运气。灵姑童很不欢迎她们。最近风头这么大，她也害怕。尤其夏福六老婆女儿过来，谁知道她们是不是探子。她斜着眼睛瞟她们，等她们自己开口。夏二娘期期艾艾说老公的事，灵姑童打呵欠说：“我早说过，杀场不可入，你老公那么细墨的人，私塾读出来的秀才，怎么这么蛮端？神啊，佛啊，是上天派来保佑你们的。你这样盲堂捣，不管怎么惩罚你，都算轻的。”
　　 她从大襟抽出手帕，擦掉打呵欠冒出的泪水。看夏二娘垂头丧气不说话，想想，叹口气，拿起一卷福媒纸，敲上三宝印，念念有词，凑到蜡烛上点燃，扔在火盆里。看着它燃尽，火苗在她眼睛里跳跃，她撮了一点纸钱灰，包起来：“你出去，朝东南西北，都拜三拜。这个拿回家，泡起来，给他喝下，汗出，下半夜就会平安。他是魂给神摄了去，这叫教你下历腔（下一次），打你三巴掌。你们回家可以看见，他腮帮子上，会有三个巴掌印。”
　　 夏二娘朝她作几十个揖，掏了钱给灵姑童，她不接，嘴巴朝桌子上的钱罐歪一歪：“你第一次来？钱多脏，我接了又得洗手。”
　　 夏二娘赶紧把钱塞进钱罐，千恩万谢出来。在门口，她虔诚地朝东南西北各拜三拜，挽了女儿胳膊，回到家，老公半卧半躺，夏秋林给他喝过一碗粥，在那里发呆。她留了神，惊讶地发现，在昏黄的闷灯下，他腮帮子，果然有三个明显的巴掌印，隐隐约约有些浮肿，高出腮帮平面，还有些汗毛竖着，在灯光下闪闪烁烁。她用手轻轻抚摸一下，夏福六猛然颤抖，神经扯到，嘶的一声。他掸开夏娘的手，皱眉说：“痛的。”
　　 她悄声问：“这个是怎么回事？”她的声音有点寒声腔。
　　 他说：“我醒来，就是这样子。可能是蚊子叮着，我拍的。”
　　 夏二娘愣在当场，她感觉全身发冷。现在是冬天，什么蚊子那么凶，还咬人。儿子进门来，带进过堂风，她不禁打个寒战，感觉毛骨悚然。大家投在墙壁上的身影，洗脸，上茅厕，走动起来，影影幢幢，都让她害怕。夜深，她觉得鬼魂在身边出没，被黑暗包围着，她感到冷风扑面而来，赶紧钻进被子，不敢探出鼻孔，更不敢对老公传达灵姑童说的话。她拿被子遮住腿，想，如果有邪魅在房间里，就触碰不到了。她把垂在床档边的手也收回来，担心鬼爪伸过来抚摸它。她很想赶紧睡着，就不害怕，但偏偏今晚睡意全无，一直想着灵姑童家的氛围。她悄悄睁开眼睛，昏暗中，仿佛有魂灵围着床沿，还亮晶晶瞪她，赶紧又躲进被窝，但不一会儿，就闷得受不了。她探出手，摸到火柴擦亮，把闷灯玻璃罩推上去，点燃了闷灯，方才吁口气，这下，所有鬼魂都退避三舍了。她苦闷地想，如果自己被吓死，一定不怕鬼。夏福六睡得也不安生，他睡几分钟就惊起来，折腾很久，一直到凌晨，才稍微安稳点。夏二娘刚刚睡着，就被他翻来覆去折腾醒，也是一脑门子不爽。
　　 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王家委托唐碎姆过来说的亲。夏福六两口子，头昏脑胀，黑眼圈熊猫似的，没仔细问清是谁家，听说有人家过来谈亲，一口答应下来，揣摩着冲个喜，可能家门清吉，也就没提出看人品看人家。唐碎姆素来自信：“我做的亲，人品没有不好的。唯有这个人，生辰八字正好符合，能保得夏福六同志平安无事。”
　　 王杠在小街名声远扬，街坊邻居都知道他，人倒是白净气，一个男人，走路扭扭捏捏，掐着一双兰花手儿，说不出什么怪味，他属于那种烦死牢缠、不死不休的性格。在骨子里，夏秋林拒绝这样的人，现在居然要嫁给他，真不如死了算了。
　　 但是，不嫁又怎样？夏秋林很苦恼。思前想后，她越来越觉得失意，她真没觉得，人生有什么需要追求的事情。平时，她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是酷爱读书，凡是能够弄到手的文字，她一遍遍反复阅读。横穿小镇的塘河边，有个供销社图书门市部，是她儿时最爱去的地方。兜里揣了几个硬币，在书柜前磨蹭。个子矮小，弯下腰，强扭转头，透过玻璃搁板，从下往上看书的定价。那时书便宜，几分几毛，便有一本连环画到手，一路走，一路津津有味地翻看，撞了人，也不会道歉，看看人，仍低头看自己的书。书多起来，占领了家里唯一的五斗橱。隔些时日，逢好天气，便在院子里晒书，自己也坐边上，一番番重复看。晒着书，有大人小孩过来搭讪，拿一两本书坐在旁边的小凳子、石块上，用唾沫沾着一页页看，也可能收回一两分钱，攒起来，又送到供销社图书柜。
　　 后来家里造房子，十一岁时的她，也跑进跑出瞎忙，放在人家垟间角的书，被隔壁孩子洗劫一空，为此哭了几天。有时图书门市部柜台里的连环画，全都买遍了，便沿街溜达，路边一块店门板上整齐铺开的一溜连环画，勾起她的念头，便不管那摆书摊的是授受不亲的同学，一屁股坐下来，付两分钱，《三国演义》《七侠五义》，直看到他们家掌灯吃饭，洗碗打烊，才怏怏起身，这时兜里已所剩无几，始终与那掌柜的没搭过一句话。后来同学会遇到这位同学，脸皮已经厚了许多，偶然旧事重提，相对大笑。
　　 放寒暑假，她到妈妈厂里混伙食，天天苦熬七八个小时，便瞄上了厂办公室。平时，工人是不让进去的，但她无所顾忌，进去傍桌跪在藤椅，将大半月的各种报刊浏览个遍，也不管是开厂委会还是在侃大山，充耳不闻，我行我素，如今想来，比起对那些玩泥巴打沙仗的孩子，书记伯伯厂长叔叔对她可算是关怀备至了。报刊看完，便看工段小组的记件卡，将每个名字都背个滚瓜烂熟，阿柳阿翠阿花的；看墙上斑驳陆离的标语。将传达室阿婆的抽屉翻腾个够，连糊抽屉底、板壁缝的旧报纸也一一读过，那时人们大都无什么家具，阿婆一只增产肥皂木箱用来放衣物，刨得不甚光滑的木板多用报纸糊上，盖板是活动的，她便捧着这块板，一遍遍读那上边发黄的《浙南大众》，什么革委会、工宣队之类的词汇满脑子都是，常惹得阿婆抿嘴笑，款待她吃不知什么时候存下来的花生枣栗，直说她前途无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