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要钱干嘛？昨天不是给你五千了？”
　　 “那点钱，派什么用场？我进货，有急用，你赶紧的。”他扯住妈的口袋，就伸手去掏。
　　 “不在这边，在那边呢。有客人在呢，皇天阿爸啊，你给我留点面子吧。前世冤生孽结啊。”
　　 果不其然，很快就有个女人跟了王杠，后来还成为他企业的股东。这女人叫王嘉炜，镇文宣队请来吹唢呐的，是他真正的粉丝。镇里举办国庆节联欢晚会，在现场，这女人听王杠在后台试音，越听眼睛越明亮，相见恨晚。因为音响设备不好，影响他的正常发挥，王杠自告奋勇，说家里有一只半喇叭的收录两用机，可以取来使用。当年渔船在台湾海峡，经常和对岸以物易物，交换电器。因为它的喇叭一只大一只小，所以人称“只半”。来到王杠家里，她马上就喜欢上王围，居然很是投缘。她喜笑颜开，说：“王杠，王围，王嘉炜，听这名字就是一家人。”
　　 国庆演出结束，他们来往愈加频繁。这女人也没正经工作，相逢人做丧事，随她继父，过去吹吹打打，在乐队吹唢呐，拉二胡说，吹功拉功着实了得，呜呜咽咽的，让人听了悲痛欲绝，有想哭的感觉。放下唢呐，她便兼顾为丧家哭灵。也是个巴结投入的性格，收入相当可观。她的性格很干脆，先下手为强，还没过门，先带做泥瓦匠的弟弟过来，三下五除二，把马桶连盖换了，把缺的那块楼板补起来。在道坦周围建了围墙，挖了一个坑，在上面造个卫生间，直接张嘴说，外面这个给公公婆婆用。公公婆婆被她弄得一愣一愣，根本反应不过来，光会嬉皮笑脸了。因为还不是亲戚，所以亲兄弟明账目。虽说是野生小舅子，做生活论工时算，一分不少，伸手接了工钱才走。前面排屋的华婆，一直叉着手臂，在围墙外看热闹，待王嘉炜姐弟走了，才走过来开玩笑说：“‘茅刺辣碰到丁公辣，铁算盘碰着石板刨’，新媳妇来势汹汹，看来你们招架不住。”
　　 王杠抬手和华婆打招呼：“华婆，我这个老婆专业哭丧，你死了直接预约她来哭。”
　　 华婆神情突变，瞬间拉下脸来：“天下怎么会出你这样的人！”转身回自家厨房去了。其实，王杠说的也有道理，乡里乡亲的，一天一天的过，也没什么大变化了。再说七八十岁的人，今天都不知道明天的事。后来，也的确是王嘉炜给华婆哭的丧，而且，远亲不如近邻，华婆面子大，王嘉炜给打了个八折。她几次要求王杠离婚娶她，都被王杠岔开话题。提了几次，见王杠还是不接话题，她也只好另想办法。再后来，王杠办厂失败，破产，王嘉炜辛辛苦苦哭来的钱，也都赔进去了。她随之成为老赖，打入征信黑名单。
　　
　　 “不要垂头丧气，老天饿不死瞎眼的鹰。”看夏秋林脸色苍白，灰头土脸的，孙建光摸摸锃光瓦亮的平头，大马金刀坐到饭桌边，端起酒杯一口干了。
　　 “你大爷。谁是瞎眼的鹰？当年读书时的账，还没算呢。”夏秋林在婆家时，像狗儿捉进朗眼篰（方言，箩筐），乖乖的。回到娘家，就嚣张多了。这也是人的本性，叫做“门台大”，在前夫家时，她天天患得患失，想东想西。到娘家屋里，有靠山了，胆气自然就壮起来。心里的创伤，也渐渐愈合。
　　 “哈哈，不是你大爷，我是你大哥。就随便那么一说，看你眼睛瞪起，铜铃一样。”孙建光是夏秋林少年同学，他的读书成绩一般，他的心思根本不在学习上。在村小读书，内耗的因素太多，春耕、芒种、秋收、冬种，都需要子女一起参与，一会儿要打猪草喂猪，一会儿要照看弟弟妹妹，根本没家长重视读书，因为看不到有什么效益。在村小如果能拿到好成绩，那真是天生的读书人，这样的人有，但极少数，因为需要高度自律自强。绝大部分学生，都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还没迈出学校的门，字眼就还给老师了。孙建光读两年书，只喜欢语文，学几个白眼字，他听不懂别的课。他的位置在夏秋林后排，他其实很喜欢夏秋林，夏秋林那么清秀，他真是越看越喜欢。但他少不更事，确实不懂，这种朦胧情感，让他非常惶恐。他也奇怪，为什么一上课，心里就酸酸的，甜甜的，像到野地吃了野草莓。夏秋林没条件天天洗头，头发油光水滑的，还有一股子头油味，可他就是喜欢看她。一堂课，为什么才四十五分钟，太短了，他盯着夏秋林后脑勺，天马行空胡思乱想，他的心扑通扑通的，快要跃出心坎，他喉咙里，也一直有哽咽的感觉。
　　 桌板上有个树结，他硬是拿原子笔，一天天，坚持不懈地，把树结给捅下去。男生心理很有趣，他越是喜欢夏秋林，偏偏越爱捉弄她，很简单的道理，就是为了引起她注意。闲极无聊，他把她一对长辫子，给塞进课桌的窟窿，还在抽屉里，给辫子插上原子笔，再打个结。语文老师提问夏秋林，夏秋林即使不懂，也不敢不站起来。于是她的脑袋，要承受一张课桌的分量。她被带回到凳子，躬了背，伏在桌上，啪的一声哭出来。老师连话都不用说，拿着竹竿教鞭，点住孙建光同学，他乖乖地被指引到墙角，面壁思过。老师意犹未尽，尽心尽责，把孙建光交代给下一堂课，那是算术老师，击鼓传花，依此类推。于是，孙建光连站三堂。放学以后，他再没有回到学校。父母双亡，他自己先就没了底气和羁绊，如同漂萍一样，漫无目的。他带着失落和惆怅，跟表哥去了沙洲，从洗碗扫地开始做起，跟人学习厨艺，把暗恋默默埋在了心底。
　　 他回到家乡，是在十五年后。他和老家，已多年没有联系，他唯一的姐姐一家，也被他带到沙洲落户了。夜深人静，唯一的牵挂，只有夏秋林的辫子。独特的气味，最令人记忆深刻。孙建光经过多年跋涉，已成为光华餐厅主厨。前天，夏秋林的大姐夫查旭青，陪老婆夏春亭去沙洲看病，在医院旁边的光华餐厅吃面时，看进传菜的窗口，无意中认出孙建光。查旭青是本村人，比孙建光大五岁。孙建光剃个短平头，五大三粗，神态完全变了样，但音容笑貌，依然还能认出。查旭青站起身，钻到窗口，扬手殷勤招呼孙建光。他这样做，目的很明确，就是希望打个折，虽然两碗光面也不贵。但吃得起是一回事，能打折是另外一回事，那是乡下人进城时，难得的体面。孙建光正在餐厅后厨，对着手下指指点点，八面威风。见了乡亲大哥，他赶紧跑出来，拆开手头的香烟，如打镖一样，飞向查旭青，嘴里不住声地叫姐夫姐夫，把查旭青叫得心情大好，牙齿露出，弹琴一样开心，所有飞过来的香烟，他都一一笑纳，桌面上、手指头缝、两只耳朵后，都放满香烟。夏春亭身体不舒服，眉头长皱，郁郁寡欢，也不待见老公接这么多烟，劝告他：“别这样把别人香烟接过来啊。”
　　 查旭青笑眯眯地，把耳朵后面香烟取下来，又把桌面上的归归拢：“又不是我讨过来的，我说不要不要，阿光他还是递过来递过来。”
　　 夏春亭说：“你真体面。他叫你为难了。”
　　 她扭转脸，随他去。在香烟前面，老公表现得如此贪婪，她实在没脸再看下去。孙建光笑道：“大姐没事，香烟算什么。生产出来，就是让人抽的。”
　　 查旭青仔细端详孙建光，见他红光满面，谈吐自如，显然已经跨入成功人士行列。孙建光和他，东家上西家下，拉扯许多话，忽然吞吞吐吐问起夏秋林的情况，查旭青说：“她在家里。你什么时候有空？下来玩玩吧？”
　　 这下就如炭打进火里，孙建光心里轰地一下冒出火苗，痒丝丝的，忙不迭答应：“我可以去吗？我明天有空，一定下去看看。也是多年没回家了。家里老房子都塌了吧。”
　　 查旭青拍他的肩膀：“择日不如撞日，干嘛明天？今天就走，你大姐看过病了，你随我们一起回去。”
　　 “今天就去？好吧，我交代一下，和你们下去。”
　　 在虚拟岳父母面前，孙建光表现得谦和而有礼貌。他自己家里已经没有人了。老房子倾斜着，差不多就要倒塌，他在老房子前盘算着，什么时候回来，把它修建起来。查旭青很支持，拍着胸膛说：“包在我身上，你难道不知道，我是全镇最好的泥瓦匠吗？”
　　 他是过去的手艺人，现在的生意人，他现在做包工头，手掌心也不再粗糙，他很久没有做生活了。看来约孙建光回来，约对了。孙建光对夏秋林，是真的上心。他的目光，一刻不停随她身影打转转，查旭青在他面前摆摆手，示意他喝酒。查旭青的岳父母，看他们过来，忙不迭去菜场买菜，大盘大碟摆满一桌。海边地方，海鲜不贵。孙建光没怎么动筷子，他现在爱的是，菜头丝、咸鱼生、虾仔肉滚豆腐，说自己在厨房，天天和海鲜打交道，差不多都闻吐了。他拍拍锃亮的额头，对夏秋林说：“我今天特地回来看你，店里忙得要命，人都离不开。听大姐夫说，你现在手头没事，能不能到我那里做？我又承包了华侨大酒店餐厅，缺个自己人管账。我姐姐在光华餐厅管账，她是包头鱼的脑袋，每天赚的钱，还不够她亏空。我驼背人讲直话，一切都摆到桌面上。你不要担心，反正工资我比给别人稍微高一点，以后，一年加一些。如果你有兴趣，也可以搭股份，没兴趣，也没关系。到时候，如果有合适结婚对象，我们给你介绍。城里，好的后生儿，有兮有的。”
　　 “我又不是你什么人，这样不明不白，跟你过去算什么呢？”夏秋林盯着他。孙建光目光躲躲闪闪，不敢和她对视，真是奇怪，见了她，心里就有鬼，他：“那你做我老婆不就行了。”
　　 “你做梦。”
　　 “不要说得这么严重，你不可能一辈子呆在乡下，人还是要出去走走，说不定有变化呢？”
　　 夏秋林认同他的说法。她想，看来是要动一动，不能在这个地方耗费一生。
　　 “这样吧，我也不想沾你的光，不欠你的人情。我到你店里，从基层服务员做起。你给我三个月适应。如果不合适，我自己会走人的。”
　　 “也行，你自己想明白就好。”
　　
　　 “阿狄以后嫁人，千万要小心，不能有婆婆。”夏春亭说。
　　 “有个人正合适，我本家。”孙建光一拍大腿。
　　 “谁？给夏秋林介绍。”夏春亭赶紧下令。
　　 “孙悟空，地里蹦出来的。”
　　 “你这老皮，只会贫嘴。”老皮是孙建光当年的绰号，很久没人叫了。他平时太磨磨蹭蹭，春节亲友聚会出发拜墓，就等他一人，他还在忙乎什么，大家等得急了，堂弟孙窝嘴里蹦出一句话：“老皮，他就是这么皮。”从此，这个绰号落地生根。在他犯贱犯贫时，夏春亭不由自主想起来。
　　 “这不是贫嘴，这是疏导艺术。你看，夏秋林同学不是开心多了？脸色也红润起来了。”
　　 夏秋林闷着头想，人还是得走出来，不能困住自己，树挪死，人挪活，反正没地方可去，老呆在娘家，也不是个阵，索性就听了姐姐、姐夫劝。她收拾起简单的行李，随孙建光来到沙洲。到他商店里入了职。她的确从扫地、洗盘碗做起。孙建光有意识照顾她，谁都看得出来，也没有谁去为难她。她是个有灵气的人，不管学什么东西，上手都很快。她有一双灵巧的手，像天生就会操办这些事情，上手非常快。而且她为人圆通，人缘很好，总是想办法方便别人，大家也都喜欢她。她经过切菜、案板等工序。孙建光有意识让她多尝试更多的工种。拜厨工们为师，半年多，就学会菜雕、冷盘、米塑、点心等手艺。账面也理得井井有条。厨工们落得和未来的老板娘处好关系，对她都很客气。
　　 孙建光看着她的进步，竖起大拇指说：“这一步棋是走对了。我是如虎添翼，轻松了许多。我一直说你是个能人，不能搁在家里白瞎了。”
　　 他姐姐更干脆，做了甩手掌柜，逐渐不再去酒店，专心在家照顾上学的两个孩子。
　　 华侨大酒店，是奥地利华侨孙估先生回乡开设的大酒店，住宿餐饮娱乐，功能齐全。孙建光承包了大酒店的餐厅。在沙洲这十几年，孙建光混得有点出息，他虽不是出身饮食世家，但雕塑、米塑、烹饪（冷盘），都有一手。这小哥，可算是市井奇才，人称十手会，头头会，称得上是顽主，真正的能工巧匠。他现在会刻图章，切竹筒、剥蛇皮，蒙一只二胡、京胡，自娱自乐，一发而不可收。琴棋书画摄影，修钟表、弄拳术、推拿按摩、耍杂技、打篾、箍桶、装潢、泥水活、剃头、做衣、缝鞋、撑船、堆岩景附带园林设计，种蔬菜，搞嫁接，养白鸽、蚂蚁、金鱼和蜜蜂。晨间踩水到中堤岛，午饭时再游回来，游泳时将船锚扛在肩头拖着船行，在江中还救起五个落水者。捕知了、捉蝤蛑、抓跳鱼，也是一把好手。走江湖变魔术的，在他眼前走上一遭，不管捻卵石、劈砖头、钻火圈、玩扑克火柴变香烟钞票，美人大卸八块，经他那双眼一瞄，都能指出个子丑寅卯，并捎带着玩个八九不离十。这些年，他辗转各大酒店餐厅，当三厨、二厨、大厨、主管，烹饪绝技声名远扬，前后带出许多学生，有的还跑到国外开餐馆。别看他小学读了一年半，除操练米塑外，诗书画无所不能。他写过都是三点水旁的40个字组成的诗，抑扬顿挫一路吟来，抵得上一部香港回归史，看来很花了一番心思。他还填过一首回文诗，从左到右，从右到左，从上到下，从下到上，直着念，斜着念，反着念，顺理成章琅琅上口，叫人刮目相看。苏轼诗句中藏着的一些谜，他也解出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