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垂直，老子给你捶弯！”
　　 这句话像虎叫的电钻一样一直豪横地响在耳鼓里，让躺在床上的王自来牙齿疼得更加厉害：仿佛真有一个戴红帽穿红袄的小矮人拿着一把锤子在口腔里来来往往地折腾，既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又不给那些腐朽的牙齿喘息的空档。
　　 早上开办公会，李早副局长半开玩笑地说过：牙痛不是病，病死无人问。他有一个方子，治牙痛的最好办法是痛痛快快地骂人，只要你张开大嘴把人骂酣畅淋漓了，牙痛就自然烟消火灭。那么刘县长难道也是患了牙痛的毛病，在下午的县政府常务会上，竞歇斯底里不顾大体，当着近百名县直机关部门负责人毫无道理地骂人，而且是指名道姓地骂县国税局，骂县国税局局长王自来不听县长大人的招呼。
　　 事情说起来也挺简单，他王自来是县国税局长，但说穿了是两头不好做的角色。省市国税局依法治税要求他要不折不扣地执行，县政府发展地方经济他王自来也要无条件服从，于是在一些矛盾的焦点上，王自来总是牙痛。有时候，他真的是无法像一个普通人一样有几个选择项，因为只要一件事处理不好，上级局说他有地方保护主义，没有大局意识；而县里会说他是垂直部门，不配合地方工作。就拿今天被骂的事来说，本来是一件玻璃一样透明的事，可也弄得两头不是人。
　　 双河县石油化工有限责任公司，主要经营汽油、柴油、燃料油加工、石油制品化工原料批发销售，经营煤炭等地方矿产品，是双河县纳税大户，但是正如公司牛总口头禅：水至清则无鱼。因此近几年，公司除了欠缴近十个亿的消费税之外，县局还长期收到外省市局发来的协查函，主要是双河石油化工虚开增值税专用发票的嫌疑问题。这些问题有双河化工接受外面走逃公司开具的虚拟石油化工原料的发票，又有双河化工对外开具的石油制品、煤炭矿石没有实际业务虚开的嫌疑，涉及金额十多个亿。按照市局安排，县局组织稽查部门进行过查处，但因为所涉及相关企业要么已注销要么因为其他问题走逃，因此取证较为困难，加上有关领导认为公司是双河县纳税和就业大户，因此不了了之。但这一次是总局推送的风险，经过案头分析，省市局下了死命令，前几天市局分管副局长张其端亲自带队，和县局相关人员一起到双河化工公司调取了帐薄，并责令县国税局对该公司停止发售和使用专用发票。事情的前因后果王自来及时向常务副县长陈星报告，陈星好像不敢处理这么大的事情，要他马上向刘县长报告，因为无法找到刘县长，昨天晚上王自来就电话向刘县长讲了具体情况，结果刘县长不太高兴地说，其他原因他不想听，要王自来站在服务双河经济保障就业的高度来看问题，把发票先给双河化工使用，明天牛总来找他，让他们正常营业，其他的事情查清楚以后再说。
　　 打完刘县长这个电话，王自来这几天隐隐作怪的牙齿就开始疼痛。想去想来他就给市局一把手周江福局长打了电话，周江福好像说话不太方便，几分钟过后他才重新打电话过来，先是一顿臭骂王自来，说他这么一件事情都处理不好，因为依法治税是全面依法治国的重要方面，双河化工出大问题是要拿人试问的。骂得差不多了，周局长还是理解王自来的难处，说要他马上召开县局班子会，把市局和县政府的意见都讲清楚，看能不能把发票先给公司用，集体出一个纪要，集体担起责任来。打完周江福局长的电话，王自来的牙疼上升到一个高度，他强忍着连夜安排办公室主任通知四位副局长和纪检组长，今天早上八点准时开会。
　　 为了使会议有主动权，王自来明确为局长办公会。因为党组会是少数服从多数，他担心形不成统一意见；而且大晚上他还和李早副局长就业务问题进行勾通，也和纪检组长王为讲了有关情况。在会上，王自来顶着坚锐的牙疼从市局依法治税的大局讲到地方政府发展经济的另一个大局，还讲了县局县财政每年经费保障差不多占百分之四十的难处。绕了一圈，最后落脚点是结论，他个人的意见把发票先给双河化工使用。接着，分管业务和稽查的李早副局长表态，他挺干脆地表态：我还是坚持市局和县局两天前对双河化工停止使用发票的意见，因为涉嫌虚开增值税专用发票数额太吓人，有一千个理由，都不如依法治税依法治国这一个理由大。
　　 末了，他看了看王自来表情，似乎还真是牙痛得厉害，便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王局，我有一个方子，牙疼只要痛痛快快地骂一通人，火气发完了，牙就好了!”
　　 其他三个副局长接着发言，都非常简短，都是明确同意李早的意见，必须依法办理。最后王自来把可能的转机放在也是外地交流来的和自己私交不错的纪检组长王为身上。想不到王为也是直截了当。
　　 “我也同意李早副局长的意见，依法办理！”然后为了给他王自来下台的理由，又补了句，“但是这是局长办公会，实行首长负责制，局长个人可以说了算，把大家的意见都记录清楚，存入档案，也可以按王局的意见形成决议！”
　　 王自来哭笑不得，会议开得非常简短，当然最后王自来也不可能一意孤行，因为上周市局调查组为了一封他王自来“独断专行、收受纳税人贿赂”的举报信调查刚回去。
　　 开完会，双河化工牛总就给他打电话问发票的事如何，他向牛总解释了一通，说局里会议没有通过只能依法停票。接下来他就给陈星常务副县长打电话，打了好一会才接通，电话里陈星好像己经知道情况了，只在不置可否地说“哦，哦。”就挂了电话。
　　 于是，下午县政府常务会上，刘县长总结发言时，说着说着就大为光火，开始骂娘：“有的单位仗着是垂直部门，把县政府的安排当成耳边风，把县域经济发展，保障民生和就业不当回事，发票本来就是保障企业经营的，为什么不给企业发票？财政局从下月起每拨一分钱给垂直部门必须我签字。你垂直垂直，在双河县，老子把你捶弯！”
　　 会场像有一只黑色的大鸟在人的眼前扑腾，一方面是寂静得掉下一根头发都听得见，一方面是喧嚣的狂风要撕碎你的耳垂。
　　 当时王自来实在想站起来，向与会者和刘县长解释解释，双河化工公司是因为“违规向他人提供专用发票，违规开具专用发票，收受和开具没有真实业务的专用发票等税收违法问题”才被暂停发票发售的，需要说清楚发票问题是怎么一回事。但似乎有一百种劝阻在阻止着他：不要冲动不要冲动，领导说话是不会有问题的，有问题的永远是下级；公开场合千万不要顶撞领导；说不准因为这件事中午刘县长还被他的上级也骂过娘呢？于是，王自来最终像他办公桌上的小木人那样蜷缩着，强忍着暴风骤雨般刺人的牙痛，低着头开完会逃命似地离开会场。
　　 今天是星期五，现在已是深夜，躺在床上的王自来牙疼得翻来覆去睡不着，总算找到僵尸一样仰躺着稍微舒服一点的姿势，他奋力地闭上眼睛，艰难地等待着周末的黎明。
　　 然而刚闭上眼睛，他突然发现雪白的天花板上，似乎有一条一条的黑影在蠕动，而且分明越来越清楚，就是一条条被切成几段的红色的蚯蚓，挣扎来挣扎去在寻找着活命的土地。
　　 是的，是蚯蚓。家乡老王庄所有的黑土地都住着蚯蚓，它们是土地的益虫，一生做着松软土地的工作。它们也是鸡鸭和人们的猎物。王自来少年时候，总是和小伙伴们从土地里挖出那些红色柔软的蚯蚓，用锄头把它们截成几段，然后用钓鱼的铁钩穿透蚯蚓的身体，再血淋淋的扔到小河里作诱铒去钓鱼。他清楚地记得，母亲喂的那些黑鸡白鸡，也总是偷偷地跟在他的身后，争抢着那些已被切段的蚯蚓，像吃珍馐一样极快地把它们吞下肠胃。而被切成几段的蚯蚓，每一段都在不停的挣扎蠕动，有头的两边，稍不注意，就会奋力地钻进土地里。父亲为此曾告诉过他，蚯蚓有两条命，两边的头只要还在，只要有土壤滋养，它们受伤的一边身子会尽快地收缩自愈，重新在土地里活下来。王自来现在才开始后悔少年时候的冲动行为。其实蚯蚓算得上是坚强的生命，它一生柔软土地，却常常承受难以言说的痛苦。就像现在的自己，没做什么亏心的事情，却无端被上级和下级责难，被刘县长当众谩骂。
　　 说起来真是可笑，在老王庄，他王自来是最出人头地的几个人之一。在家乡人的眼中，他车来车去，官做得可以了，一天吃香的喝辣的，但天知道，他王自来其实就是蚯蚓被砍了头的留在地上的那一段，常常痛苦地挣扎在被钢铁绑架的马路上和处处都有芒刺棘人的尘世间，特别是如今孤零零躺在一间屋子里的自己，牙痛得连送一张热毛巾的妻儿都不在身边。
　　 是的，两年前他是在家乡的王县任国税局长，因为税务改革，主要负责人不能在成长地任职，他便交流到双河县，而因为不知道要在双河干多久，他的妻儿都留在了王县。为此妻子总是埋怨他：“好大个芝麻官，抛家离子有哪样意思？”
　　 但是所谓当官不一般，就在于在体制内，你没有当上或当过任何官职，就会认命算了，可你一旦坐过那张凳子，你就会像中毒瘾一样放不下来。就像现在的自己被刘县长痛骂后，只能自己坚强地忍受牙痛。不过快到五十岁的王自来已经想通了，等国、地税合并时就改非回家多陪陪妻子和女儿。他己经知道当官不是一件有技术有能力就做得好的事情，俗话说一般不当官，一般的家庭是做不好也做不了大官的。比如说自己，不到四十岁当上王县国税局长，凭的是硕士身份和工作勤劳肯干，但十年了别人该提拔的提拔，就是没有他的份儿。妻子总结他症结是下不起“死力”，不送不傍谁提拔你？前些年实际上他也不能独善其身，每每对县领导和上级也是送礼的，但只限于好烟好酒，送钱他除了自己钱不多更是觉得庸耻拿不出手。而妻子对他说，不送钱等于白送，你没听见现在正县副县都是明码标价的。妻子原来是县政府办公室副主任，对官场一清二楚，后来是因为王自来工作太忙，为了家庭孩子妻子才转为主任科员调到县司法局工作。但王自来认为任何事情都是要讲良知的，不讲良知，任谁都会比蚯蚓死得更惨。
　　 说到良知，王自来想到了老王庄家族中的王老太公，也是自己小学时期的老师。王老太公成份很高，少年时接触和学习王阳明心学，对良知之学研究颇深。王自来记得，在他们小学的课堂上，王老太公总是对他们说：“立志是圣人教诲，志不立而事不成。”“凡事要讲良知，世间万物，道法自然，良知永存！”在王县任国税局长，每每回家过年王自来都要给王老太公拜年，并请教一些人生问题，应该说是受益匪浅。还有王老太公老妻是一个乡村巫医，好像在六十岁上下时说是净身背上神了，于是近二十年来远远近近的村民都找她看病，她除了懂一些乡间草药，传得最神的是请神“关水碗”，从“关水碗”去找寻你的灵魂，以安顿灵魂达到你病好灾除。据她说，人的魂魄是附在一个人的肉体上的，如果灵魂受到惊吓或受到什么引诱自行出走，这个人就心神不定，烦燥不安，严重的就会生病疼痛。通过“关水碗”把魂魄找回来，你的病痛就会好转，身体才能安康。但王自来对王老太婆的这一套一直将信将疑，不过王老太公的心学他是知道的，特别是王阳明现在已成为中国儒家历史“立功、立德、立言”三不朽圣人，在世界哲学史上都是重量级角色，是不容怀疑的。
　　 王自来还突然想起，半年前母亲就嘱附他给外甥找工作的事，外甥是大姐的儿子，大专毕业后一直“晃”在家里，小事不愿干大事没找着。大姐找过自己要求安排一家好点的公司上班，后来母亲又嘱附他帮大姐好好想想办法。但说起来现在在王县或者双河，几家国有企业都是逢进必考，其他民营公司外甥又不愿进，所以一直没有办法解决，自己到双河后总是忙，差不多一年没有回老王庄了，因此王自来决定明天不回王县，独自回老王庄，一是请老师用心学修正一团乱麻一样的心情，一是看师娘能不能用“关水碗”治一治牙痛，然后再给母亲解释一下外甥的工作问题。
　　 双河到老王庄一百来公里，和王县到老王庄差不多，但因为都是山路，要走两个多小时。王自来一早起来，开着到双河才动员妻子购买的白色途观，顶着东边刚刚冒出的太阳，一路风撃电驰而去。
　　 这是秋天的早晨，太阳从东边新媳妇见姑爷般腼腆升起，朦胧而神秘地挂着羞涩的云朵，面对此情此景，王自来想起了灯光下妻子爱穿的红色内衣，想起妻子那令人垂涎的乳晕。沿路的松树哗啦哗啦向车后奔跑，掀起一浪一浪的清风，左边是层层叠叠的大青山，右边是金黄金黄的梯田和土地。长期在办公室呆着，王自来几乎都忘记大自然的雄奇壮美了。
　　 两个小时后，王自来到了老王庄望山丫口。远远望去，远处的九层岩在秋日的映射下，在云雾缭绕中仿佛真是九天仙境，那些因为雾气和阳光纠缠不断涌动的山色和树林梦境似的舞动起来，仿佛乡间陌生的小女孩初见客人样的婉约地向王自来似是而非地打着招呼。王自来下得车来，用手机照了几张图片，瞬间感悟到庄子“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的妙意，他轻松地将美图发送到妻子和女儿一家人的微信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