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航】我是乡下来的一枚土豆(散文)
“土猪拱白菜”的视频,我看了两遍。觉得演讲者除了那一段声嘶力竭的咆哮,也是风平浪静,春暖花开。据说,演讲者在高一的时候,就被保送清华。也就是说,他这头乡下土猪,已经拱到了城里的白菜。
相比演讲者,我,还有无数的乡下孩子,连土猪都算不上,至今也没有拱到城里的白菜。那么,我算是个什么东西呢?思来想去,我应该算是一枚(“一枚”也是一种奢侈的文雅词儿)乡下来的土豆。
土豆,普通得全世界都有,光名称就有10多种(洋芋、洋山芋、洋芋头、香山芋、洋番芋、山洋芋、阳芋、地蛋、地豆、山药)。不仅块茎丑陋,茎叶也好看不到哪里去。不过呢,它竟然是全球第四大重要的粮食作物,仅次于小麦、稻谷和玉米。而且,它还能开花。据说,最早是作为花卉出现在欧洲贵族的花园里,真的无法小看。
一、镶着花边的岁月
我所知道的,往上数好几代,我家都是在土坷垃里刨食的。到了我爷爷这一代,攒了几亩地。在划成分的时候,我家是“下中农”,距离“中农”,还有几步之遥。也就是说,还可以解决自家的温饱。不过,我是没有经历过的。也幸亏是下中农,在我后来的学习生涯中,没有受到太多的干扰,红小兵没问题,红领巾及时绕在脖子上。
我最向往的是“红卫兵”,还没来得及干,就不知怎么不提倡了,成为我的遗憾之一。
1964年农历5月26日,距离文化大革命还有两年,我出现在了这个纷繁的世界里。我总觉得用“出现”比“出生”好,因为“出现”对应的是“消失”,“出生”对应的是“死去”。对于死,好多人表面上很达观,其实很避讳。
按老传统,我是长房长孙,爷爷对我寄予了厚望。他说,在我出生的头一天晚上,他梦见了一头老虎闯进我家。他找人打了一卦,竟然是文曲星下凡。爷爷暗自高兴,给我起了个乳名“文强”。好几代没有个真正的读书人,需要有个好苗头了。叔虽然读书不错,小有成就,但生不逢时,命途多舛。
这个文强,长到八岁的时候,走进了学校,认识了汉字和阿拉伯数字。
人家骆宾王七岁的时候就能吟出“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这才是文曲星下凡,我算个什么东西?我不知道这寒门出身的骆宾王是怎么做到的,却知道同样寒门出身的我,举步维艰,木讷愚钝,全然没有闪光的地方,真是羡慕嫉妒恨啊。后来,我没有成为文学大拿,恐怕是爷爷被算命的忽悠了。
母亲说,我小时候长得还挺好看。可惜没有照片为证,所以母亲再三在老婆面前炫耀,也无法让人心服口服。母亲拿出我小学三年级的时候,跟妹妹的人生第一次照片,老婆才点了点头。
这张照片里的我,鼻直口方,浓黑的头发,眉眼清秀,上身是海军短袖衫(也不知是不是借来的),下身是蓝色短裤,脚上是一双发了白的解放鞋。右手一本毛主席语录,拘谨地放在胸前。整个摆拍,有些滑稽,也有些可爱。
从这张照片来看,我小时候,应该真的很好看。不过,也只是好看而已,有点儿中看不中用的感觉。母亲说我三岁才会说话,没有一点儿文曲星的样子。
母亲用好几块碎布料拼凑了个书包,装着一块石板儿,几根石笔,扛着一只木头箱子,在1972年的春节之后,走上了“文曲星”的梦里。
新中国成立后,1952年开始实行中小学秋季始业。到了1970年突然实行春季始业,1972年过了春节,我走进村里小学。到了1974年,又要实行秋季始业,于是,我在二年级多待了半年。如果不是这次整理档案,这些事儿,我都忘到九霄云外了。这五年半的时光里,留下的记忆并不多。
一个是,兄妹三个在蚊帐里假装睡觉或者真的睡着了的时候,爹小心翼翼打开蚊帐,递进来三个甜瓜,然后赶紧合上蚊帐:“赶紧吃了。”或者在八月十五的晚上,兄妹三人看着天上的月亮,想着自己的未来,母亲把一个月饼(就是现在吃腻了的五仁月饼)掰成三份,我们仨吃得连渣儿都不剩;或者在大年三十的晚上,兄妹仨静静躺在炕上,等母亲把明早要穿的新衣服熨熨帖帖放在枕头旁,然后安然入梦……
一个是,母亲用钩针给我钩了背心,这也不能给我留下什么印象,因为母亲做这样的事儿太多了。关键是,母亲竟然用红线给背心镶了个边儿。这下,引起了同学们的注意,都笑我像个女孩子。我有些难堪,回家让母亲拆掉。母亲说:“怎么了?多好看,别人想有还捞不着呢。”这种羡慕加嫉妒,才让我留下了记忆。
一个是,母亲总是让我戴着套袖,夏天总要把上衣束在裤子里,我真的不懂得母亲的苦衷。后来才懂得,那是因为母亲手头拮据,没有更多的钱。这两种方法可以减少衣服的磨损,也就能节约了不少的钱。我呢,还有我妹妹,每天戴着套袖,束着上衣出门。在拐角处就拽下套袖,掏出上衣。放学后,在拐角处,戴上套袖,束起上衣。有一次跟同学在人家盖房子用的方块石头堆上玩,一不小心“嗤啦”一声,前襟撕开了一个三角口子,吓得我赶紧把上衣束进腰带,要是听母亲的话,就不会这样了……
至于学习的事情,我一件囫囵事儿也想不周全。只记得,我先后被两位外面调来的老师教过。一个女的,姓魏。她女儿在我班,我对她女儿在课堂上叫她“老师”挺惊讶。魏老师很厉害,我们都怕她,不敢当面反抗,就在黑板后面(那时候的黑板是一块大木板,将两根木棍斜放在墙上,然后把黑板放上去,于是后面就有了空间)写上我们给她起的外号。不记得老师的名字了,外号叫“乌鱼蛋”,好像跟老师的姓名谐音。我们用粉笔写上“打倒乌鱼蛋”“乌鱼蛋滚回老家。”
另一个老师是个男的,叫徐天俊,长得很凶恶,我们给他起外号“徐大巴儿(“巴儿”在我们这里是“难看”的意思)。徐老师教学挺好,怎么好也不太记清了。只记得他是一个人来的,没带家属,所以就得吃派饭,学生家里轮流管饭。管饭分两种,一种是送饭,就是家长做好了饭,学生端着或者提着送到老师办公室。有一次,一位同学端着一盘子饭菜,不知是被饭菜的香味馋着了,还是脚下绊着了,反正一盘子饭菜飞了出去。他妈一边哭,一边重做。出了这件事之后,家长们再也不敢送饭了,都是请老师到家里吃饭。
母亲对于管老师饭很是上心,一是可以跟老师拉拉关系,照顾照顾自己的孩子。关键的是,老师吃饭是付钱和粮票的,母亲手里最缺的就是这个。
这些断片似的记忆,就是我的小学生涯。真的恨不得重新过一次,可惜……后来懂事儿了,一想起这事儿就惭愧一阵儿。在五年半的小学里,一直拿奖状。母亲把奖状高高贴在墙上,整整贴了一圈的时候,也到了上初中的时候。
二、折了稚嫩的翅膀
1977年9月,升入初中,那时候叫“联中”。本来以为到了联中就能当上“红卫兵”了,没想到头一年,“文化大革命”就结束了,自然,“红卫兵”就成了历史。
也就在这一年,恢复高考。我的一个老师的心思都用在了复习考大学上。几乎每节课,他都在教室门口,坐在凳子上,沉浸在我不认识的课本里。最终他考上了我后来考上的大学,比我早十一年当上了高中教师。
当时,数学老师鼓励我好好读书最生动的一句话是“同学们努力学习,将来就能过上‘大馒头就猪肉’的生活”,因为我课桌里放着母亲给我的午饭——一块玉米饼子中间夹着一根咸萝卜。那时候,玉米饼子也不是常吃不败的。这位老师,我毕业后,偶遇,到我家喝了一顿酒,骑着摩托车风驰电掣走了,让我担心了好几天。现在在哪里,我也不知道。
就在我羡慕着老师可以在教室门口晒着太阳看着书的时候,就在我为了“大馒头就猪肉”的生活发奋学习的时候,厄运已经悄悄向我走来。
那个时节,我们这里的计划生育运动如火如荼。我也曾在游行队伍里高喊:“一对夫妇一对孩儿,不是结扎就放环儿。”
我的舅妈和舅舅为了躲避工作组的穷追猛打,跑到我们家歇脚,自行车放在我家门口。当我跟伙伴疯闹够了,一个人穿过黑漆漆的胡同,心里很是害怕,一溜小跑往家里赶,“咣叽”,我的左眼撞在了自行车屁股上,金星四溅之后,猛然拱起来。
母亲带着我到大单家卫生室,到白沙滩医院,父亲带着我到文登县医院,得出的结论,必须休学。
说实在的,我真不想休学,因为我的同桌是一位漂亮的女生。这位女生的漂亮是让人丢魂的那种。她是转学来的,像一道霞光,让我充满了梦幻。
当我不得已休学回家后,每当到白沙滩村,都要偷偷趴在沟沿上,看着同学们在操场上的身影。偶尔被发现,就很尴尬地被揪出来,嬉闹一顿,然后怅惘回家。
休学在家,一边吃药,一边在生产队干一些活计。本家哥哥是队长,安排我给生产队看稻苗,赶家雀。每天能挣5分,顶半个劳力。那个时候,生产队里的劳动日值是1毛钱,也就是说,我每天可以挣5分钱。五分钱,那个时候大概可以买5块水果糖,不过,母亲是舍不得买的;也可以买1斤西红柿,家里种的,不用买。
看稻苗的,还有三队的我的一个同学,他辍学在家。他读书不如我,运气比我强。我一路读书,读到25,走出了农村。他一辈子在村子里,娶了个漂亮的媳妇,至今快60岁了,依然很漂亮。结婚的时候,这女人有精神病,据说是被人欺负了。我说他运气好,是因为,媳妇娶回来不到一个月,精神病好了。病好了的媳妇家人后悔了,因为我同学家里太穷,只有一个母亲还傻乎乎的。眼看着婚姻要黄汤了,他的表舅从台湾回来了,带回了大笔的钱,大宗的商品——缝纫机、自行车、手表等等。媳妇家里人又后悔了,赶紧刹车,漂亮媳妇留下来了,转过年生了个大胖小子。
好多年没见面了,即使见了面恐怕也认不出了。据说,他的日子一直不温不火,挺舒坦的,这就够了,我很羡慕。
当我的眼睛保住了,视力并没有多少恢复的时候,又到了新学年。没想到的是,原来的初中二年制,改成了三年制,也就是说我读了四年初中。然后,高中也改成了三年制。我比我的同龄人多读了三年书。人家考了个专科,我考了个本科,又多读了两年。当我的同龄人参加工作5年了,我才晃着25岁的身影,走进了社会,开始报答爹娘的养育之恩。也就是说,即使我活到100岁,四分之一的时间过去了。
初中学习生活,现在想起来记忆犹新。最难忘的是我的物理老师,长得很严肃,但在我面前从来不严肃。我是物理课代表,我的物理成绩老师都不用公布,每次都是满分。这并不是我多么聪明,而是老师教学很上心。有一年秋天,老师让我到六村屯他的家里拿他批改的作业。他的家在村东南头,只有两户人家。进大院子,老师在打地瓜丝,满头大汗。见我来了,急忙停下来,进屋拿出作业:“你赶快回去发给同学们,晚自习我去讲。”
我突然看到老师的手掌好像有个窟窿:“老师,你的手……”“没事儿,干活哪能保证不受伤。”“老师,我帮你干会儿吧,这活儿我也会。”“不行,你现在赶紧回去。”
毕业后,只在镇上大街上见过老师一面,老师问我为啥不考研究生,眼里有埋怨与责备。后来听说为了给女儿办婚礼去买鱼,不小心掉到深沟里摔死了……
不知从什么时间开始,有了青春的萌动,但很幼稚。收到第一张小纸条的时候,竟然提溜着到处问是谁写给我的,让那位女同学很难堪。多年之后,见到了她,心中还是一种愧疚。
就像休学前那位女同学的到来让我心中无比温暖一样,班里新学期又转来一位漂亮的女生,每一位男生都看傻了眼。这吃国家粮的女孩怎么一个比一个漂亮?当然,这样的漂亮女孩只会出现在我的梦里。多年之后,成为别人孩子的妈的她出现在我们面前时,依然漂亮,更有风韵了。
漂亮的女人只能欣赏,学习成绩还得靠自己争取。遗憾的是,我的化学成绩一直沉闷,让老师觉得故意刁难她。这也让我在高中文理分班的时候,我坚持了一个月,软磨硬泡,终于到了文科班。惹班主任生了气,也让初中物理老师很是不满意。
1981年中考,我是我们初中唯一过了中专分数线的人,我叔叔摇摇头:“真的吗?一颗雨星掉到咱眼里了?”
当班主任无比自豪地说“我早就看这小子行”的时候,当复习了好几年也没过线的同学直摇头的时候,我竟然胆大包天,更改了第一志愿——乳山师范学校,想到南方一所学校溜达一下。没想到,这一改动,爹妈的命运就此改变。
三、一切都是宿命
原本,爹妈暗自高兴,儿子再有两年就能吃上国家粮,家里从此就摆脱了贫困和低人一头。当爹妈从堂叔那里知道我落榜的原因之后,啥也没说,决定盖房子。理由是,这上了高中,三年之后就21岁了,假如考不上大学,那就得在家种庄稼了,那就得有栋房子结婚生孩子了。
爹娘手里只有500块钱,咬着牙想盖六间瓦房,在40年前,谁也不相信。所有的木料是二姨夫帮忙省了不少钱买的,连家里用的小铁车都是二姨夫送的。院墙是三姨夫砌成的,甚至吃水机井都是三姨夫一口气挖出来的……所以,爹娘一直让我们记住姨夫们的恩德。两位姨夫去世的时候,我恭恭敬敬给他们磕头,为他们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