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回归】糟艺(传奇小说)
一
俺叫李平顺,平平淡淡的平,顺顺当当的顺,俺是泥腿子,常年累月地挑着一副担子,走村串巷,不停地伸长脖子吆喝“买米糟喽——香甜可口的李家酿哟——”。俺爷、俺爹和俺祖孙三代吆喝的词是一样的,嗓门也一样洪亮,像雄鸡报晓,一声叫能贯几里地。
俺口中的“米糟”其实就是手工做的米酒,俺这旮旯里的人习惯叫它米糟,简称糟,但不是腐烂的意思,你可别误会。你可能感到奇怪,这香甜可口的东西咋起了个恶名呢?许是太爱这东西了,就起了一个诨名,如祖辈疼孙子,便直呼孙子为狗蛋了。
俺做米糟的手艺是从爹那学来的,爹的手艺是从爷爷那传来的,爷爷的手艺是他小时候从他姥爷那偷来的。说偷一点不为过,那时手艺传男不传女,俺爷爷的姥爷是个老封建,当然不会把手艺传给他闺女——俺爷爷的娘了。你要问俺爷爷的姥爷从哪学的,这扒拉得太远了,许是要到大清的某年某月,大字不识一箩筐的俺一点儿也说不上来,俺这木鱼脑瓜子哪能藏那么多陈年旧事?不过,经俺这样一介绍,你得承认俺李家是老糟坊,俺这手艺虽小,也算得上是祖传秘方啦。
记得那年,进入腊月爷爷便得了重病,好几天都坐不起来,喘气有上口无下口,看样子难以撑过春节了。有天晚上,他居然来了精神,坐了起来,让俺爹把其他人都撵出去,关好门窗,把做糟的绝活手把手传给了俺爹。接着一连几天,他都拖着病体坐着,在一旁监视俺爹一遍一遍地练习。等俺爹练得分毫不差了,爷爷告诫俺爹要“老老实实做糟,不骗人”。在俺爹连连点头时,爷爷便微笑着闭上了双眼,撒手西去。
爹明了爷爷的牵挂,就在爷爷的棺木里放了一大碗糟,这是爹第一次在没有爷爷监督的情况下做的糟,香气喷鼻。
俺从小就趴在门缝里天天看爹捣腾这手艺,俺没要爹教,几岁时就能把这手艺的程序记得清清楚楚,像私塾里孩子背书那样的滚瓜烂熟。爹十分惊奇,说俺是个机灵鬼,遗传了祖上做糟的能耐。其实不是那回事,只是俺馋嘴,一闻到糟香就走不动路,流着哈喇子的同时肚子里咕噜噜像打雷——唉,俺正赶上那个人人都饿得皮包骨的时代,俺能不对那香喷喷、白嫩嫩的米糟心怀渴望?俺对最渴望的东西能不牢记它的制作过程?爹有时看俺哈喇子流得太长,能从门缝外边浸到里面,知道俺馋得要命,偶尔也会把那“残料”拾掇一点,托在右手的食指上,拉开门栓,抹到俺的小嘴里,俺的哈喇子即刻就和米糟融在了一块,被俺猛用力吸溜进嘴里,狠狠咽到肚子里。
但爹从来不让俺进糟房,更不会让俺靠近盛米糟的盆盆罐罐,俺自然不敢自作主张地溜进糟房,更不敢去偷吃“正料”。俺最大的幸福就是在门边守候,眼巴眼望地等着爹偶尔施给俺的“残料”。
记得有一次,俺娘没有经过俺爹的同意,带俺进了糟房,娘随手从糟盆边沿轻轻戳了一小块“正料”(那痕迹很难被发现),她自己尝一半,另一半抹到俺嘴里,当时正饿得嗷嗷哭叫的俺立刻停止了哭泣。爹发现后,铁青着脸,也不言语,大步跨过来,把那个盆端起来,连盆带糟都扔了出去。盆摔到地上,发出震天响,俺吓得把刚吞进去的米糟又吐了出来。
俺打记事起就认定做糟是天下最好的手艺,俺下决心要踏踏实实学好这手艺。俺不要爹手把手教俺,俺心里有火烧火燎的渴望,爹的一举一动都刻在俺脑子里,领悟到俺心窝里了。十岁那年,爹就同意俺当他的助手了。不是俺吹牛,俺这个助手很得力,爹不需要使眼色,更不需要言语,俺就能准确地给爹“补位”,从没出过乱子。
爹上了年纪之后,把做糟的重任慢慢过度给俺。俺麻利地完成每一个动作,快速又精准,不亚于他老人家年轻时的利索。俺把李家酿做得更香更醇更糯,按照现在的说法就是发扬光大了祖业。爹知道俺干事的精准度、快捷度已经超过了他,可俺干活的时候,他总是坐在一把竹椅上,不言语,一直瞪着俺,昏花的双目随着俺身形的移动而转动,不曾漏过一个细节,像私塾里的老先生绷着脸考学生背书,不准错漏一个字。
尽管俺做糟很讲究,可还是有马失前蹄的时候。记得有一次,俺选料时走了神,一粒发黄的米没被剔出去,被爹发现了,他立马红着脸,倏地站起来,瞪着那粒发黄的米,捣着拐棍,憋足力气,大呼小叫着让俺停工,还用他那竹节般的食指点着俺的脑门骂:你这样的手艺能叫手艺吗?这不是败坏自己的名声吗?这不是坑顾客吗?这不是砸俺李家的招牌吗?你爷爷要是知道了……你今后要……
爹平时双目昏花,看近在眼前的大树都是混沌的,怎么瞅小小的黄米粒能这样精准呢?汗顺着俺的脸颊流下,俺不敢擦汗,俺站得笔直。俺不得不佩服爹的精准,爹难道有特异功能?俺也气爹,一粒黄米又不是老鼠屎,有啥大不了的?哪家做糟有俺精细?他这个怪老头就是鸡蛋里挑骨头——找茬。唉,俺都是结婚生子的人了,爹也不给俺留脸面,把俺骂得狗血喷头,还不准俺吭声,连个屁都不准放。俺知道俺娘、俺媳妇和俺的孩子们都站在俺身后,他们听到俺爹的大呼小叫,以为出了大乱子,都慌忙跑过来。可俺不敢回头看他们,俺怕俺这张难堪的脸吓着他们。俺也知道越是有他们在场,爹的大呼小叫就越厉害,爹这是要给全家人“上课”,要大家都从俺身上吸取教训,永不再犯,俺成了爹上好这堂课一个难得的活生生的反面典型。
不过,在俺每次犯错误的时候,爹翻来覆去的骂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爹每次骂完后总会挺挺腰,眨眨眼,左手捣拐,右手指着俺的面门,一字一句地总结:他这辈子过得安稳的缘由就是他老老实实做糟,不骗人。然后,他还会略显愁苦地低下头,补充说:唉,他这一辈子过得穷酸,可再穷酸也要老老实实做糟,不骗人。他最后会猛抬头,厉声问,记住了吗?俺点点头。可他不信,一定让俺重复一遍。满心委屈的俺自然在重复时声音很小,他便捣着拐,摇头,对俺不依不饶,要俺重复一遍再重复一遍,直到俺的声音高到他满意为止。可俺的声音越高,俺的气嗓就越觉得呛得慌,像火烧火燎,俺的脸红得也越很,俺的头低得就越深。
此时此刻,俺两眼泪汪汪,心口堵得慌,可俺知道,爷爷和爹一辈子挑着个糟担子,在风风雨雨里走村串巷,一分一毛地赚钱,虽发不了财,但在灾荒年景能混碗粥糊口,让全家人度条活命,实在不易。俺还知道,爷爷和爹做糟原料精,配料真,窖藏实,成本自然就高,可在出售时价格比人家都低,份量也足,还任由他人品尝,当然微利,落得一辈子穷酸,没有出息,不过他们穷得踏实,酸得安心,从没改变过老老实实做糟的本心,也实在不易。
唉,他穷,让俺也跟着受穷,俺心里咋能不堵得慌?俺老婆孩子的心里咋能不堵得慌?
在爹风烛残年的时候,改革开放的春风吹进了每个人的心田,发家致富的人越来越多,暴发户一个接一个,像山间的春笋。俺家的这小本生意寒碜得可怜,可爹还是要俺守住“老老实实做糟,不骗人”的本心。爹知道,现在许多卖糟的人往糟里加生水、糖精和香料,吃起来显得更香甜、爽口、清快,但成本降得很低,利润提得很高。爹打心眼里瞧不起这些手艺人,说他们不是真手艺人。可人家的糟就是卖得快,受欢迎,赚钱还多——你不服不行,可爹就是不服。
俺心里更堵得慌,十分不明白爹让俺守着这条没有希望的红线,有啥意思呢?俺在心里萌生了对爹的无限怨恨。
俺娘说俺爹不长心眼,是一辈子只认一根筋的傻蛋,只能吊死在一棵树上了。爹气愤地说,心不能长眼,心长眼不就成了坏心了?心坏了,人还是人吗?
俺也觉得爹傻,可俺不敢说,俺更不敢说爹是傻蛋。
二
爹已经好几天没进食了,气息奄奄了的他发着高烧,尽说胡话。俺知道他的魂要被小鬼勾走了。可俺没想到一天清晨,爹睁开了眼,直直地看着俺,攒足力气,口齿清晰地教训俺最后一句话:老老实实做糟,不骗人。
这句话在俺耳蜗里早磨成了茧子。
除此之外,爹没有遗言。俺知道爹的牵挂,就在爹的棺木里放了一大碗糟,是俺精心酿造的,喷鼻香。俺还在碗下面压了一张写着“不孝儿李平顺保证:老老实实做糟,不骗人”的字条。
俺继续做米糟。俺现在比以前选料更讲究,要查看一遍又一遍,保准每粒米都是精品,酒曲也是自己采用更新的方法精心培育的——不买商店里的,酒窖的环境、时间和温度控制得更得当,时髦地说就是每个环节都严格把关,把传统工艺做到了极致。俺可以自豪地说,俺糟的质量那是鸭子飞上楼——顶呱呱。
其实,爹虽然不在俺身边了,可俺每天还是把爹坐的那把老竹椅放在原来的地方,把爹的手杖依在椅背上,把爹的帽子挂在手杖上,把爹的茶杯放在椅子旁边的凳子上,把爹的工作服放在椅面上。俺就当他老人家还在,俺做手艺的每一步都在那严厉的目光下完成,没有丝毫松懈。 俺完成了所有的活计后,都会站在那把老竹椅面前静默一会儿,才转身离开。
俺每天都挑满满一担糟,踏着清晨晶莹的露水或者苦寒的霜冻出发,溜达到中午就卖完了。年纪大些的乡亲会品糟,能会意俺糟的真纯,年轻人也慢慢知道加糖精、掺香料、兑生水的糟不是靠精细手艺酿造的,是水货,有害身体。后来越来越多的人又重新认俺的货了,他们吃罢都吧唧着嘴,微笑着点头,赞俺的糟够香、够醇、够甜,够糯道、劲道、地道。其实俺的一担糟真的赚不了几个钱,只够维持生计罢了。有人不解,问俺:“老李,你的糟天天不够卖,咋不多做些?”可俺不扩大产量,俺怕量大了保不住质,这叫萝卜好卖不洗泥,坑人哩。俺婆娘气俺,说俺是一根筋的傻蛋,是死吊一棵树的二百五。孩子们也不待见俺,虽不敢说俺是傻蛋,可说俺是老顽固。俺思来想去,还是每天做一担糟,俺心窝里沉着爹要俺“老老实实做糟,不骗人”的嘱咐,一刻也丢不下。
俺迎着夕阳,走在回家的路上,看见担子两头装糟盆的木架上刻的“李氏米糟”四个字在红彤彤的夕阳里闪着光,俺心里涌出无限暖意。
俺接过爹的担子,一干几十年,在平淡无奇中慢慢把自己磨成了一个满头白发、弓腰驼背的小老头。俺老了,这副担子也黑不溜秋了。可担子里的糟香依然喷鼻,俺看见那些吃了俺的糟就满脸含笑的乡亲们,俺心里也像喝了纯香的糟水,甜蜜又舒坦,至于能不能赚到几个钱也就抛到脑后了。
三
年过半百的俺还是卖俺的糟,还是走村窜巷地吆喝,只是底气越来越不足,高音老上不去,气也拖不长,像生出裂纹的破锣难听又短促。
有一天,几辆轿车开到俺作坊旁,下来一群人,为首的瘦瘦高高,西装笔挺,一看就不是土里吧唧的乡下人。
他直接向俺走来,问俺还认识他不。
俺有点怵,退一步,上下打量一番,没印象,只能向他摇头。俺心里打鼓,俺没得罪人啊,他们来找俺寻仇吗?俺爹也是个老好人,应该也没得罪人吧?俺爷更本分,会得罪人吗?若是俺爷的爹得罪人了,也轮不到俺还债吧?难道是俺做的糟变了质,吃坏了人?可俺做糟仔细又仔细,不坑人,咋能出这样的纰漏?
来人绕小作坊溜达一圈,点点头,竖起大拇指,笑着说,他欠我三份债,二十多年啦,该还啦!
俺傻愣愣地看着他,心想这个有钱人咋能欠俺这个穷光蛋的债?咋欠三份?他莫不是说反话?俺不由得又怵起来,心跳得厉害。
来人盯着俺:“那年我吃您的米糟,欠你五分硬币。您看我是一个穷学生,不但没要钱,还把您卖糟换来的几个硬币塞到我书包里,我回家一数正好两元。您还嘱咐我要吃晌饭,要好好学习……”
俺脑子一片空白,没一丁点印象。这些年来,有人吃完糟后说欠账,最后不了了之的很多,俺哪能真记住人家的名号事后去追债呢。碰到穷学生吃一碗,欠几个硬币,俺更不会记住那张娃娃脸再去讨债。
“你越是不记得,我心里越是过意不去。大叔,我今天是来还债的:第一,要还糟钱——五万元;第二,要还借钱——十万元;第三,要感恩您对我的鼓励——二十万元。都在这个卡里,请您老收下。”
俺一时手足无措,不过俺一直都把手缩在袖筒里,没接他的卡。俺寻思,若俺没帮过他,收他的钱那就是十足的大骗子,若俺帮过他,也就是一碗糟水的小事,是乡亲间正常的小互助,哪能要补偿?传扬出去,不丢死人啦?可他无论如何都要把卡留下,俺在和他的拉扯中累得气喘吁吁,最后俺执拗不过他,只得暂时收下。
“我还了您老的钱,可您老的恩永远刻在我心里,还不完。”临走时,那个老总依依不舍地拉着俺的手。
俺的这双老糙手被他那双白嫩嫩的手捂得冒了汗。
俺不是一个贪财的人,再说俺也真不记得米糟的事了,俺拿这钱心里慌得很,烧得很,翻来复去,到半夜三更也没睡着。俺披衣下床,抬头望着窗外洁白又清凉的月亮,傻愣愣地寻思一晚上,最后一拍大腿,决定把这三十五万捐给镇上的中学,支持那些贪书的娃。现在的娃已经不在乎一碗糟汤了,可在遇到大项开支时,贫困家庭还是紧巴得要命。
老伴有点舍不得,嘀咕说,俺家也紧巴呀,不留点给儿孙?俺们年纪都大了,腿脚不便了,不能赚钱了,不留点养老?
木春谢谢的关心。
你对木春这篇拙作的鼓励让木春感激;你用心、用情、用力的评析让木春感佩;从你充满哲理和清理的语言中,木春每次都能受益匪浅。真的。
木春每发一篇所谓的文章,都是向大家学习时所教的作业。
木春遥祝社长晚安。
你的文字是那样的亲切,自然,平和,朴实,透彻,让木春觉得你就是一个知心的老朋友再和木春交谈,交心。
如你所说,我们生活中确实有许许多多平平常常的人和事,可以加以提炼和升华,然后再回归到我们的生活中,给我们疲沓的心以激励和慰藉。
木春期待向你多学习,从你的诚挚话语中吸纳智慧。
木春再次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