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归】糟艺(传奇小说)
可她看俺布满血丝的双眼睁得浑圆,直愣愣地瞪着她,她便扭过脸去。俺冲着她的后背低吼:你没看见俺被这卡折磨得一宿没睡觉吗?你想让这卡把俺压死吗?俺跟你过了几十年,还不如一张卡?今天有卡没俺,有俺没卡。
她知道俺心意已决,便叹口气,同意了。
后来,这个老总又来感谢俺,俺每次只收他的小礼物,决不要他的钱,他再给俺钱,俺就发火。他看俺真心实意,也就不再给钱,但逢年过节总来看俺,俺挺高兴,就像多了一门很亲很亲的亲戚。俺晓得,现在很多亲戚为了挣钱,都各奔东西了,很少走动,亲戚便没有了亲戚的味道,可他和俺走得热乎,这热乎一直不减,自己的儿女一般也做不到。
不过,俺一直想不起来他说的糟汤和五分钱的故事,俺心里老犯玄乎。
有一次,他来看俺,下了车就小跑着来到俺跟前,说要给俺看一样特殊的东西。俺以为他又给俺带了贵重的东西,便拉下脸来。他一面说话,一面从崭新的皮包里掏出一个破兜子,展开之后原来是一个破书包,破得比现在学生扔掉的旧书包还破得多,上面有五角星的印迹,还有模糊的“奖给三好学生”的字样。
呀,俺一下子想起来了。
二十年前的一天中午,俺挑着担子去学校附近溜达,米糟已经所剩无几,俺放下担子准备歇晌,抬头看见一个瘦猴般的小男孩畏畏缩缩地蹲在不远处瞅俺。俺问他吃糟吗?他点点头,可又摇摇头。他把俺弄糊涂了。他看俺迷惑不解,就又点点头,可又摇摇头。俺揣摩一瞬,明白了,就盛一碗糟送过去。他不敢接,怯怯地看了俺一眼,然后低下头,红着脸说,他攒了一学期,就攒五分钱,只够吃半碗的。
他知道俺的糟是一毛钱一碗,一定是事前打听过的。
这个瘦猴般的孩子背着一个崭新的黄书包,上面印着“奖给三好学生”和“红五角星”。俺知晓他是一个贪书的孩子,离家远,中午不回家,要饿肚子熬整个下午。俺说,你吃吧,五分钱也一大碗。他仰起头,疑惑地看着俺,然后迟疑地伸出手,接过碗,狼吞虎咽起来。
等喝完了最后一口汤,他双手捧着碗,毕恭毕敬地递给俺。然后,他抹拉一下嘴,就用鸡爪般的手指从裤子口袋里翻出几个硬币,低着头一个一个数给俺,正好五个一分的,每个硬币在俺手心里都热乎乎、湿漉漉的。他抬起头,红着脸说,欠大叔五分,明儿一定还你。他说罢又低下头,再也不敢看俺,弓着腰,搂着书包,一溜烟跑了。
俺鼻子发酸,握着五枚热乎乎的硬币,追上去,把它们塞回他兜里,俺又从自己的钱袋里掏出几个硬币,塞到他书包里,拍拍他的脑壳说,晌午要吃饭,饿肚子咋能念好书呢?明儿俺还来给你送糟吃。
他干瘪的腮更红了,低着的头点了又点。
可是,第二天俺没有见到他。
他食言了,难道他不信俺?哦,许是不能兑现那五分钱的欠账吧。
可俺没食言,天天来,总是留一碗米糟在那老地方等他,只是再也没见到他。
现在他又把那个破书包斜跨在身上,动情地说:“您老天天在那地方等我,可我不好意思再走过去吃您的糟。不过,我只要偷偷地看您和您的糟担子一眼,我整个下午都充满着学习的热情。”
俺突然又回到了过去,原来那个瘦猴般的孩子,又竖在俺面前,背着一个崭新的黄书包,上面的五角星红艳艳、光闪闪。他用鸡爪般的手指从裤兜里翻出几个硬币,低着头,一个一个数给俺,正好五个一分的,每个硬币在俺手心里都热乎乎、湿漉漉的……
四
俺不会干别的,继续卖俺的米糟,还是早出晚归,还是那副黑不溜秋的担子,还是走村串巷地吆喝,一卖又过二十年,随着时间的流逝,俺也和大家一道进入了新世纪。
掉了两颗门牙的俺关不住风了,吆喝声沙哑得比老公鸭还难听,老腰也隐隐作痛,腿脚僵硬,走路左右摇晃,担子两头的糟架子像荡秋千一样。俺想把自己的担子和手艺传给儿孙,可儿孙都在南方的厂里打工,他们觉得当个上班族很神气,不愿意捣腾这土坷垃一般的手艺。是啊,既没啥前途,也赚不了几个钱,整天还忙得团团转,哪个年轻人愿意干呢?
俺啊,挑着空空的担子往回走,望着西坠的太阳,心里明白,干一天少一天喽,这副黑不溜秋的担子就快无人担了,也许很快就会成俺死后的陪葬品了。
有一天,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从锃亮的小汽车里钻出来,带着几个派头十足的人绕俺小作坊走来走去,瞅瞅上面,看看下面,像风水先生看地形。可俺看他长得文质彬彬,一表人才,又不像风水先生,俺便认定他一定是个有来头的大人物。俺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道他要干啥,难道是要拆俺的小作坊?俺这吃饭的小买卖咋惹他了?哦,他一定是开发商,看样子俺这老糟坊是守不住了,哎,李氏米糟的招牌就要断送在俺手里啦,这家伙许是要给俺几个钱,撵俺滚蛋了。
他走进俺的作坊,站在俺面前,他魁梧的身体把俺遮蔽得严严实实,身材矮小的俺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俺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可他又往前走了一步。俺怵得心慌意乱,手里紧紧攥着一把铁勺子,倚在俺家的那张老方桌旁。
俺斗胆抬起头,瞪着他。不曾想,他竟然毕恭毕敬地喊俺一声爷爷,还给俺搬来俺家的凳子,让俺坐下歇会儿。
俺松开手里的铁勺子,愣神了,不敢相信这样的大人物会弓着腰喊俺爷爷。俺使劲地揉揉眼,又细瞅来人,还是不认识。
“您老坐下,听我讲一个故事。我家在北京,我爷爷三十多岁就被打成了‘右派’,一次春节放假回家,他饿晕在路边,是一个老者给了他一碗糟汤喝,救活了他。按年纪算,那老者该是您的父亲。没有您父亲的那完糟汤,就没有我爷爷了,当然后来也就没有我父亲了,更不会有我了。您父亲是我们家的大恩人呐。”
俺一头雾水,俺从没听爹说过这码事。
他看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又接着说:“我爷爷去世前嘱咐我父亲一定要找到您父亲。可我爷爷并没有向我父亲说出您父亲的姓名,因为当时喝完糟汤之后,我爷爷问您父亲的尊姓大名,您父亲不愿意说。这样以来,我父亲来这个地区找了多次也没找到您父亲。我父亲去世时,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我,要我无论如何都要找到恩人或者恩人的后人。我派人在这个县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地寻访,找到许多卖糟的人家,有好多谎称救过我爷爷,可他们都对不上号。‘买米糟喽——香甜可口的李家酿哟——’,这才是我爷爷描述的声音;担子上刻着“李氏米糟”,这正是我爷爷牢记的四个字。老天有眼,终于让我找到啦,爷爷、老爸,您们安息吧。”
哦,原来是这样。
来人环顾四周,高兴地说:“老爷爷,我给你在这个地方建新厂房,引进先进设备,招兵买马,你就负责动动嘴,当老板。”
俺明白他想帮俺,心里暖暖的,可俺这小本生意,没啥利,俺儿子都不愿接俺的班,还建啥厂呢。另外,机器生产的又多又快,不能保证糟的品质,坏了俺李氏招牌可是辱没祖宗的罪过,俺不想当这样的黑心老板。再说了,俺爹当年也只是施给人家一碗糟汤,是不值得一提的小事,咋能要人家回报呢?唉,俺情愿把这手艺带进坟墓去见老爹,也不愿意开厂当那啥老板。
俺说出俺的顾虑。来人笑了:“老爷爷,这大机器生产也是严格按照你的手艺进行的,一定能保证质量。其实机器选料、加工、贮存都会更精细,比人的眼睛可靠,北京的烤鸭都机器烤制了,还有南京的……”
俺从电视上看见过,可俺半信半疑,老怀疑机器没有人性,它们咋能把握好分寸呢?
没几天,这个年轻人又来了,为俺申请了项目,厂名是“李氏米糟厂”,一期工程为俺投资50万。跟着他来了许多文化人,有学机械的,有学建筑的,有学食品的,有搞物流的,还有当啥局长的,他们都叫俺爷爷,都说上学时得到过俺的支助,都要来为俺建糟厂助一臂之力,义务劳动,分文不取。
哟,俺恍惚在梦中——俺这就当上老板啦?
五
俺这个小厂越来越红火,产品销往全国各地,缴足税后每年有几十万的盈余,还带动邻里跟着有活干,有钱挣,奔小康。
俺万万没有料到俺这个土都埋到脖子的泥腿子竟发大财了,俺整天咧嘴笑,人送外号弥勒佛。
钱挣得越来越多,俺又睡不着觉了。俺晚上披衣下床,抬头望着窗外洁白又清凉的月亮,傻愣愣地寻思这些钱咋处理呢?俺把脑瓜子都想痛了,也没有好招数。俺就和这帮娃们嘀咕,俺都八十岁的人了,平时没啥开销,俺儿孙也吃穿不愁,俺不需要给他们留啥遗产,俺要这些钱干嘛好呢?要么还捐给镇上的中学?
儿媳知道了,不舒坦,甩脸子给俺看,还咬牙切齿地说俺这个糟老头子是一根筋的傻蛋,姓李的厂赚的钱自然是李家的后代享用,谁敢说三道四?
她说的似乎有理,可俺砸吧砸吧她话的滋味,又前思后想一番,觉得还是不对劲,俺就拉下脸来,一字一句地反驳说,这厂子是这帮娃建的,能挣钱全靠这帮娃相助,他们帮俺,分文不取,俺李家咋能享这身外之财?要了这钱财俺心里咋能安生?你们享这福不觉得烧心?俺该助更多的人不是?
儿媳翻着眼,哑口无言,扔掉手中还没啃完的桃,气哼哼地走了。那桃滚到俺脚下,沾满了灰尘。
望着儿媳的背影,俺一跺脚,颤巍巍地骂了一句,他娘的,这个家还是俺说了算!俺活一天,就得算一天!
后来这些娃们想出一个好办法——成立“李氏助学基金”,让俺当主席。这是个啥官呢?俺不懂。不过,俺从电视里看到主席是开会坐中间的那个人,是大官,是干大事的人,能呼风唤雨呢。俺乐得合不拢嘴,俺做米糟的小手艺人还能当主席,真没想到,俺心里感觉忒荣光,俺觉得这名号比老板好听,在人家心目中有分量,沉甸甸的。呵呵,俺的祖坟冒青烟了不是?俺这回可有脸面去见列宗列祖了。
逢人再叫俺李老板,俺就觉得别扭,好像俺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赚钱坯子,俺只认得钱似的。俺便止步,认真更正人家,要他们叫俺李主席——助学基金大会的李主席。渐渐地,俺这李主席的名头就替代了李老板,俺整天乐得合不拢嘴。
每次开“基金大会”,众人都要俺坐在中间“主席”的位置上。尽管俺只说几句大实话,可那掌声震天响。会后俺总是不停地回味那震天响的掌声,激动得几宿睡不着,血压老升高。
后来啊,俺这个没人瞧得起的手艺还成了啥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俺还被评为那啥传承人,还发了金光闪闪的证书,证书的中间是俺金光闪闪的名字——这土里吧唧的手艺得到了政府的认可,俺笑得比弥勒佛还弥勒佛。
有一天又开“基金大会”,俺又坐在主席的位置上,面对许多学生,俺卯足劲发言,头上满是汗。等俺最后一句话刚说完,震天响的掌声就起来了,俺想站起来给大家鞠躬,可俺一耷拉脑袋,走了。
好多娃来送俺,俺不认识他们,可他们都神情严肃地向俺的遗像三鞠躬,还说:“主席爷爷一路走好。”看样子俺这个主席当得不赖,得人心,像俺李家的米糟一样的香甜,比当老板有味道。
后来人们推荐俺儿子做主席。俺托梦给他,要他守住“老老实实做糟,不骗人,多助人”的家训——俺加了“多助人”三个字,这是俺对家训的发扬光大吧。
儿子坚定地点点头,儿媳也支持了。
儿子在逢年过节给俺上坟的时候,总会挑着那副俺爷爷、俺爹和俺挑过的黑不溜秋的担子来见俺——俺看见“李氏米糟”四个字,就笑得比弥勒佛还弥勒佛,总想攒足劲喊一嗓子“买米糟喽——香甜可口的李家酿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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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春谢谢的关心。
你对木春这篇拙作的鼓励让木春感激;你用心、用情、用力的评析让木春感佩;从你充满哲理和清理的语言中,木春每次都能受益匪浅。真的。
木春每发一篇所谓的文章,都是向大家学习时所教的作业。
木春遥祝社长晚安。
你的文字是那样的亲切,自然,平和,朴实,透彻,让木春觉得你就是一个知心的老朋友再和木春交谈,交心。
如你所说,我们生活中确实有许许多多平平常常的人和事,可以加以提炼和升华,然后再回归到我们的生活中,给我们疲沓的心以激励和慰藉。
木春期待向你多学习,从你的诚挚话语中吸纳智慧。
木春再次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