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名著·传经典】【东篱】水边的传奇和梦想(赏析)
古公亶父,来朝走马,率西水浒,至于岐下。
——《诗经·大雅·緜》
一
明明是一群土匪罪犯加强盗,突然就成了千古传颂的英雄好汉。人还是那些人,山还是那座山,水泊还是那个水泊,这事咋就陡然被逆转了呢?
是缘于一支笔。也许那就是一支普普通通的笔,用一般材料制作而成的,决非是由羊毫、兔毫、狼毫精制的名牌,属于一个铜板就可拿下的那种。当然,那支笔假如搁在今天,谁若是拥有它,我保你一夜暴富,可谓是一笔在手,吃喝不愁,华服豪宅,美女香车,想啥有啥。这决不是忽悠,不信的话,且听我说——因为,此笔曾到了一个人手里,就脱胎换骨成为天下第一神笔了,那人就是用此笔写就一部不朽奇书的。
那个人,叫施耐庵;那部书,叫《水浒传》。
众所周知,老施其人,露脸于元末明初,扬名天下几百年了,很可能会沿续至千秋万代,乃至万万代。他祖籍姑苏,老家兴化白驹场,名耳,又名肇瑞、彦瑞,字子安,耐庵是他的号。关于他的号,民间传言与他创作水浒有关。说的是某日,月亮阴晴圆缺不详,也许是春花秋月夜,或许是蝉鸣飘雪时,当他写到石秀智杀裴如海、头陀敲木鱼这一片段时,忽想起东林庵所珍藏的一个老掉牙的木鱼,便问庵主徐麒:“你庵里的那个木鱼,为何像宝贝般供着?”徐云:“本庵原有一老僧,念经颂佛极诚,此木鱼的凹陷处,就是被其敲捏所至,实可谓是专心致志矣,故珍藏之。”老施听了,深受启发,暗想:著书立传,亦该如是,锲而不舍,方能金石可镂也。于是,他当即写了“耐庵”两字贴于门上,潜心写作,终就千古奇书《水浒传》。
此属老施的轶事典故,不必较真,列位听过便是。
施耐庵,我一直对他敬若神明。我之所以把他视之为神,决非像现在的某些西方媒体一样没着良心睁眼说瞎话,是有道有理的。
理由有三:其一,因为他是《水浒传》的作者。水浒是一部什么书?概而言之,在文学史上,占据“三个一”,即中国古典四大名著之一,中国历史上最早用白话文写成的章回小说之一,汉语言文学中具备史诗特征的作品之一。我断言,不是神人,不具神才,不备神思,是难成此就的。其二,因为他是罗贯中的老师。罗先生,乃我顶顶崇拜的绝世文豪,《三国演义》,是令我望顶敬仰的“天下第一才子书”。在此不宜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惯视罗先生为仙,闻说老施乃其老师,非神怎配?第三,有存私之嫌。但我不想当小人长戚戚,还是君子坦荡荡吧。说白了,老施与我的老乡刘基乃同科进士。刘老太公,字伯温,谥文成,是大明开国元勋,才称“帝师王佐”,属“立功、立德、立言”三不朽伟人,在我心目中,他简直就是神般的存在。我想当然地认为,能与文成公同榜中进士者,必定也是一个神哦。
此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最近我重温水浒这部经典发现的。是什么呢?还是开头那话,施耐庵是一个能使匪类变成英雄传奇的文学叙事高手,换言之,是一个能够化腐朽为神奇的神。
水浒,即水边的意思,有“在野”之含义。水浒传,翻译为大白话,就是发生在水边的民间传奇。每一个作者,不论是谁,当他像十月怀胎般创作一部文学作品时,都是有自己的写作意图的,或者说是作品蕴含了作者的理想。施耐庵亦不例外。那么,老施为何要殚精竭虑,几乎化了毕生心血去创作这部发生在梁山水泊的传奇?其中又寄托了他什么样的理想呢?我想,这是一个很值得探讨的问题。
二
毋庸置疑,《水浒传》是文学史上最伟大的小说之一。赛珍珠称其为“中国生活伟大的社会文献”;博尔赫斯夸它有“史诗般的广阔”。古今中外,对其褒赞者,如潮也。
在众口铄金的评说中,我却最看好鲁迅先生对其的评价:“‘侠’字渐消,强盗起了,但也是侠之流,他们的旗帜是‘替天行道’。他们所反的是奸臣,不是天子,他们所打劫的是平民,不是将相。李逵劫法场时,抡起板斧来排头砍去,而所砍的是看客。一部《水浒》,说得很分明:因为不反对天子,所以大军一到,便受招安,替国家打别的强盗——不‘替天行道’的强盗去了。终于是奴才。”
此说,也许会令水浒迷们愕然。不过,请大家不要难过,鲁迅说了,“但也是侠之流”,先生还是给予充分肯定的。
不知列位是否和我有同感,看了众多对水浒的评论,有几个关键词会深烙脑海:“官逼民反”、“乱自上作”、“逼上梁山”。然而,于我看来,在水浒中所见到的更多的是“因罪才反”、“自己要反”、“贼诱我反”、“我本就反”、“官逼官反”,还有“慕名而反”和像阿Q一样稀里糊涂,为图一时之快意而跟着瞎起哄的,真正“官逼民反”的,罕见。不信是吧?我就给大家略举几个“逼上梁山”的英雄好汉瞧瞧。
先说说宋江吧。这位仁兄是水浒的男一号,他的绰号比松鼠的尾巴还长,不提也罢。宋江是被逼上梁山的吗?非也。我认为他充其量就是一个“因罪才反”的角色。在上梁山之前,作为一个享受朝廷奉禄的公务员,他至少犯有三桩不可饶恕的罪状:一是私通黑社会,泄露官府机密。他从郓城官军头目何涛处,获取官府要前去抓捕晁盖的绝密信息时,立马就去报信了,从而使晁盖逃之夭夭,这是什性质?简直是肆意与地方黑恶势力沆瀣一气,胆大妄为,可恶之极。二是后院起火了,惧于阎婆惜举报,竟人性泯灭,痛下狠手,将阎婆惜像宰小鸡般屠了,犯了杀人灭口的死罪。三是刺配江州期间,身为囚犯,不思悔过,好好改造,却在浔阳楼一连写下两首反诗,其中有两句还写得血淋淋的,曰:“他年若得报冤仇,血染浔阳江口”。各位看官,宋江犯的是“通黑、杀人、谋反”三宗滔天大罪哟,说他是因被官府所陷而“逼上梁山”的,你们信吗?我想,官方对他也真是心太软了,换作他人,就凭杀人之罪,他的人头早就该落地了。在水浒里,诸如宋江者,何其多,如行者武松、花和尚鲁智深等等,哪一个不是身负血案,犯下人命。
“自己要反”者,指的是那些原本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却偏不安份,对社会不满,伺机欲造反的主,其中的杰出代表莫过于晁盖。晁老爷子绰号托塔天王,本乃东溪村之富户,为村里的保正,搁今天,大小也是一个村长,不是一般的普通群众。说真的,既然是村长,你全心全意把本村的群众服务好便是了,届时也好弄个优秀村干部当当,上台披个红挂个绿的,岂不美哉。但他就不,天生爱管闲事,喜与黑白两道的人物交朋友。那日赤发鬼刘唐给他透露了“生辰纲”的小道消息,他就按捺不住了,道了声“壮哉”,便伙同吴用、公孙胜、阮氏三兄弟及白胜等人,在黄泥岗将由青面兽杨志护送的生辰纲给劫了。这太不像话了吧,身为一个基层干部,你不去为村民谋发展,却去打劫梁中书献给老岳父的生日礼物,干嘛呢?那可是人家的一片孝心哦,梁中书或远在东京城的蔡京何时得罪你了?因此,我说晁盖等一干人不是被逼上梁山的,他们是自个找的。要是换在今天,我看他们连银行都敢抢劫,官府岂能容忍。
最悲催的是玉麒麟卢俊义。卢大员外的人生本来是那么令人羡慕嫉妒恨,他家居城市,仪表堂堂,重情重义,家财万贯,棍棒天下无双,人称“河北三绝”。但是,后来他被吴用利用李固与贾氏的奸情,使计骗上了梁山,最终被奸臣所害,食吞水银,被一条大江水没了。他是“贼诱我反”的代表。梁山好汉从来不逼良为娼,却擅长“逼良为冦”。与卢员外共命运的,在梁山多了,如大刀关胜、双鞭呼延灼、霹雳火秦明、美髯公朱仝等等,皆是中了贼计,误上贼船的倒霉蛋。
“我本就反”者,当属在十字坡开店的张青和孙二娘夫妇。话说武松来到十字坡,发觉母夜叉不是一个善主,便心生机警,将其反擒。张青赶到,知是打虎英雄来了,叩首便拜,接着便自报家门,像面试一样介绍起自己的简历来,云:“小人姓张名青,原是此间光明寺种菜园子。为因一时间争些小事,性起把这光明寺僧行杀了,放把火烧做白地。”听听,为争些小事,就一时性起把整个寺庙的和尚都杀了,还一把火把庙宇毁为白地,这是多大的罪孽啊,他却若无其事,说得好比在唱歌似的。无独有偶,张青的岳父,也就是孙二娘的老爸,也是一个剪径惯匪。早年,张青路遇一老儿,便恶向胆边生,不料刚出手就被这老儿一扁担给撂倒了。老儿不但不怒,反而将宝贝女儿许配给他,这都是些什么人哪!
最后说说豹子头林冲。他是“官逼官反”的典型,而且是水浒唯一个直接被上司逼上梁山的英雄。林冲的遭遇,我很理解。那个该挨千刀的高衙内,那个阴森可怖的白虎堂,那个含冤而亡的美娇妻,那片煞气沉沉的野猪林,那座寒风冷雪的山神庙,甭说是有万夫莫敌之勇的豹子头,就算换作吾等手无缚鸡之力的无名鼠辈,奶奶的,到此地步,老子也得舍生忘死闹革命去。但是,请大家记住了,林冲是一个官,是堂堂八十万禁军的枪棒教头,而决非普通平民百姓。也许是笔者心粗眼野,我读遍水浒,几乎没有发现一个平民是因被官府迫害而走上梁山的,假如哪位看官另有发现,不妨知会我一声,我给你竖大拇指点赞。
总而言之,聚集在梁山水泊的那一群人,不论是站在当朝者的立场,还是立于平民的角度去看,个个非囚即盗,非贼即匪,都不是善茬。小时候,当我读到“母夜叉孟州道卖人肉,武都头十字坡遇张青”这一回时,没作多想,就觉得好看,现在琢磨起来,不禁毛骨悚然。不是鄙人胆小,请列位设身处地的想想,吾辈凡夫俗子,草芥顺民,亦非天罡地煞转世,若是外出旅游,误把那十字坡酒店当成民宿,投宿在那强盗夫妇开的客栈里,小命不被母夜叉活剐蒸为人肉包子才怪,尔还笑得出声来吗?
说到这,话转回来,一班活脱脱的草寇强盗,大多都是一些面目狰狞、脾气古怪的凶人恶煞,怎么就成了“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风风火火闯九州”的让人们津津乐道,炙之人口的英雄好汉了呢?
是施耐庵。因为老施,有一支天下无双的神笔,他的心灵深处,有一个理想的“乌托邦”。
三
有道是,理想很丰满,现实太骨感。
说到底,《水浒传》是为匪类树碑立传的,这就犯了大忌。历朝历代的统治者,有那个孤家寡人是准许为造反者摇旗呐喊的,这与正统的儒家思想过于大相径庭了。可想而知,当年老施在构思水浒时,一定是顾虑多多,矛盾深深,烦恼纷纷啊。
反观另外三大古典名著,就没有这些顾忌了。吴承恩的《西游记》,傻瓜一看也知这是一部天马行空、腾云驾雾般的悬幻小说,肯定会火,但不会引发舆情,不值关注。罗贯中的《三国演义》,是在《三国志》的基础上改编的,而且时间过去那么久了,写得又异常精彩,皇帝老儿惟有拍案惊奇。至于曹雪芹的《红楼梦》,通篇皆是卿卿吾吾、哭哭啼啼、风风月月的荒唐爱情故事,一看就那么小资,也无所谓。只有《水浒传》是个另类,题材太敏感了,也太难为老施了。换作一般人,这事根本就不敢玩,也玩不转。
然而,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经过反复思考,权衡利弊,施耐庵终于找到了破解精神枷锁的法子。为了使《水浒传》不遭封杀,并世世代代流传下去,他在幽幽暗暗的荆棘丛中寻到了一条捷径。他是怎么写的呢?根据我粗浅的认识,概刮起来,就是巧写、妙写加幻写。
所谓巧写,就是构思极巧,匠心独运,别出心裁,努力把小说写得好看,把故事说得动听。水浒的写作特点自有专家评说,我不敢妄言。我要说的是,水浒最具魅力的写作方法,就是写的巧。这是一种形似瀑布悬挂于壁的写法,它会产生一种神奇的落差魅力,来吸引读者的眼球,给人以剧烈的心灵震撼,从而大大增加了作品的可读性,达到了对比强烈的艺术效果。
我把这种写法,暂且称之为“要命的写法”。说具体点,是作者在作品里设计了“N个要命的人物反差组合”。例如,写到兄弟,弟弟武松高大英武得要命,哥哥武大则矮小窝囊得要命;写到夫妻,妻子潘金莲美丽风流得要命,丈夫武大郎则猥琐老实得要命;写到首领,王伦心胸狭窄得要命,晁盖则气量磅礡得要命;写到臣子,宋江勇忠坦荡得要命,高俅则阴险奸诈得要命;写到搭裆,吴用聪明机警得要命,李逵则野蛮无知得要命;说到好汉,花和尚豪爽大气得要命,豹子头则忍气吞声得要命。凡此种种,数不胜数。如此写法,不仅给人造成强烈对比,而且更加突显了人物形象,有锦上添花之效。大家知道,任何作品,首要的是要写得好看,吸引读者。无疑,老施在这方面可谓是登峰造极。
何为妙写?就是面向社会和读者,慎审慎写,深思熟虑,善抓亮点,努力挖掘各个层次、各个领域、每个人物的人性光辉,而从迎合广大读者的心理需求,提高作品的认同度和影响力。在这方面,想必老施也是费尽心思,下过一番功夫的,可谓用心良苦。
有一个天方夜谭般的设想,时常在我的脑海里回旋。如果,我是说如果。设想如果水浒里所涉及的人物都看到了这本书,他们会作何感想?列位不妨顺着我的思路,去推演一番试试。正面人物和英雄好汉就免了,因为,他们看了肯定叫好。要试,就去找中间人物和反面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