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月】春天还是春天(散文)
一
早春是稀薄的,奶粉冲泡的空气,并不明朗,总有些暧昧的光线闪亮其中。
轮渡很破败,停靠多年,无以复记。人要过江,便要有工具,时光流逝,已趋落伍。吱吱嘎嘎的铁皮甬道底下淌着绵绵水声。这艘船一直泊在这,待那艘游走的船过来,并在一起,便开始吐纳。过渡的几乎都是穷人,面容枯槁,尚没褪尽菜色。有挎篮子牵孩童的;也有推着摩托车上来,至对岸绝尘而去的;富人则摇着方向盘从新修的大桥,鱼贯飙过。
流浪画家吴老师曾画过这个码头,及渡船上踩着跳板扛包的工人。那幅画明艳艳的,汗水、阳光、稻香混在一起。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依旧是码头文化的兴盛期,作为一名船员,他熟知这片水域。从江这头走到那头,从东边画到西边,多少年如一日。画展上,他用手比划着起伏的江水,说长江太美了,沙市太美了。
对岸是江南,百草香馥的长江之南。几分钟的行程,却像出了趟远门。不同的是,这边闹市,那边村居。隔着一条江,望得见彼此分野的背影。也是我们对泥土最好的抵达方式,乡村依旧是虔诚的,保持着对土地的崇拜。
渡船很脏,也很坚硬,落了一层薄薄的灰。长条铁凳磨得油光放亮,二楼仓顶的白条桌沾满污渍。螺旋桨打碎的浪花,泛起玉色粉尘;劲风高举的蓝天,飘着丝丝白云。视野的开阔,足以抵挡些许瑕疵,这样的老旧,不嗜收捡,更近市井。远处的残船,似一幅幅静止的油画,卧于岸边。老了,活成暮年,于江声四野里满怀惆怅。
无骨的春风,有一搭没一搭,闲闲地吹着。不远处,是座大门紧闭的墓园,远远望去,依稀看得到灰白大理石墓碑上红红绿绿的纸花。
生与死那么近也那么远,天堂和人间也只不过一个转身,一朵花的距离。季节比人幸运,可以依偎来时之路,一遍遍重来;而人的生命却是单行道,仅此一次。
二
回程时,白色大衣尚沾着细微粉尘和枯叶揉碎的颗粒。阳光铺下的细密温度在绒呢里暄腾腾的,似从遥远的春天归来,背负着整个盈盈蓝天。江水也是松暄的,如母亲涨满乳汁的乳房,鼓鼓的,只不过用另外一种碧玉情怀,喂养着两岸生灵。走在上岸的长长铁质甬道上,依旧嘎嘎吱吱。于暖阳下,给吴老师打了个电话。距去冬他住院,已月余,前几天听朋友说,他恢复得不错。
嘟嘟几声,对方一阵盲音。
画室里还有幅他的画,这是我记挂的。也知道他对画作的态度,既不送画,亦不卖画,于己之作甚为爱惜。对此也理解,尤其后期,他身体不好,患上严重的冠心病,需搭很多支架,每天忍痛出去,能抢一幅是一幅。那些建筑,不等人,稀里哗啦,每天都在倒塌。他铺个塑料袋子,坐在废墟里,画一张,得一张,捡便宜似的。他的画热烈,就像他的希望,一遍遍交给春天。他画遍了沙市的大街小巷,尤其对古建筑的保留。一户户人家绘过来,一条千年老街也就串了起来。他用颜色诠释着梦想与现实的距离,沉浸在自己的乌托邦里。画笔是他的语言工具,向外通道。时而癫狂,手舞足蹈,边画边唱——天蓝蓝,鸿雁对对飞……
有人说他是傻子,也有人说是疯子。
他是个怪人,有点小个性,说傲气也可以。写了一辈子生,从八十年代起,便在街头呆着。不屑给大画家填色,打下手;也不喜欢画人像,挣小费。总梦想深造,也就一直穷着。她的妻子恨透了他,一个自顾自,不能养家糊口的人,对家庭显然是无用的。婚也就离了,是个羁旅天涯,风雨飘摇之人。
他去过很多地方,大漠戈壁,野沟窄渠,无不留下足迹,积下的车票有一尺多厚。没钱,画几幅人像冲店资,蜷缩在某个屋檐或石旮旯过夜也是常事。去夏的一个晚上,他打来电话,说菡萏老师,我在平遥古城,小店里有很多中式服装,您喜欢哪件,我给您买。我一听就笑了,说谢谢,千万别买,柜子里的穿不完,买了也是浪费。他说不贵,我说不贵也别买。
认识他很偶然,有次买完宣纸,与恩师庚口一起往画室走,途经胜利街。他在那画画,看见庚口先生很兴奋,划拉着手机,让先生看他的画作。说想在胜利街租个门面办画展,到时烦请先生邀约画界同仁前来参观,并索了手机号。先生笑着点头,肯定他的画,赞他的精神。
回去后,先生说,他那么穷,租房子,裱画,印小册子,邀约人,还得有主办方,人钱都得到位,哪那么简单。随后又叹了口气,说还是帮帮他吧!他让先生想起了自己的少年时光,一个贫穷少年,背着画夹,揣着简单画具,到江边渡口写生的日子。没钱装裱,用白纸衬着看效果。
美术,很穷很穷。富人的艺术。
先生说理解他。
到了先生这个年龄,活成了古菊,对画展已无兴趣,就像不少写作者不想开研讨会样,无非锦上添花那点事,一哄而散的效应。现今慌乱,美,是个很难被唤醒的东西,人们宁可相互诋毁,对流派吵吵闹闹,或言不由衷地阿谀,也不愿意供奉心灵的那点神恩。真言,天空的利剑,早已折断。
办画展,对一个成名的画家,是件轻而易举之事;对一个底层工人,却是一生的梦想。何况他一直游离于画界之外,不交际不热闹,只是画,很纯粹地画,这也是先生喜欢他的原因。
先生在微里给现任美协主席和群艺馆馆长分别留了言,很快得到回复。场地和主办方都解决了,而钱成了棘手的大问题。
天,渐渐冷下来。先生穿着黑色棉袍,站在公交站的寒风里,呆呆地望着空洞的天空。我说,钱,咋办?先生道,他来想办法,只有讨。一个一个地讨,二五百应该没问题,他们都是大画家,拿得出。我说开口求人难,还得张个嘴不是!先生说不急,还可拉拉赞助。
这期间,吴老师的病愈来愈重,在荆检查后,又至武汉复诊。同济的医生说,支架已不能解决问题,需搭桥,得预交20万,他吓得跑了回来。他没家,租住在一间几平米的烂屋里,为办画展又辗转至群艺馆旁将拆的危房中。从窗口,便可看见群艺馆的后门,那是他的希望,他得守在那。
一位沙市有名的老中医,免费为其调理。他不敢过分打扰先生,常在微里对我说,上下楼都困难了,医生说大部分血管已堵,随时可能猝死。想死前,看到画展。他的手有哆嗦症,天生震颤,打不好字,每每语音留言,动情处,常带哭音。我一一转给先生。也会和他说,先生平易,是个好人,可直接与先生沟通。吴老师说,你知道的,庚口先生潜心艺术,不大爱热闹,也不太管闲事。
但先生心里始终揣着这事,期间婆一直瘫痪在床,一日三餐,洗衣做饭,按摩推拿,都是先生的。天一天冷似一天,空中飘起零星雪花,一个近八旬的老人,不可能挨家挨户去化缘。
三
南方的冬天阴晴不定,并不比北方热乎。先生在案旁,拿了张我买的暗绿竖纹笺,用毛笔写了封倡议书。大意如下:吴世荣,行武出身,吉林人,落籍荆州。船员,自幼爱画,师从军旅画家河岸、王大兵。失业,月仅千余元,勉为画资房租。生活窘困,无以养家,离异。数十年钟情缪斯,无怨无悔,身染重疴,仍写生街头。手中积下画作千余幅,特举办荆州城市旧貌写生个人画展。渴望美术界同仁,助一臂之力。数额不限,略表善心。
先生在微里一一发出去,有学生、至交,也有先生爱护扶掖和得过先生画作之人。
在这个古城,没有比先生人缘更好的了。有人回复说,我最最亲爱的庚口先生,只知道您的画好,不知道您的书法也如此了得,别人募捐我绕道;您募集,我举双手欢迎。也有个别人说穷是懒是没能力是不会运作,但钱还是会出的。
先生不会使用红包,也怕乱套,便让送至群艺馆馆长处。那几天风雪交加,路面结冰,谁会为这二三百往那跑,眼看到手的鸭子就要飞了。再要,又要张回嘴。
没想到机会来了。2019新春画展在群艺馆举行,先生受邀出席开幕式,遂做了个大牌子,上面附着那张倡议书,杵在门口。自己带头捐了五百,他全部的零用。那天旗开得胜,一上午募得近五千元,由会计专门保管。加之一个公司赞助的5000元,及《作品》杂志给我的季度赏与年终赏,共募得一万四千多块钱。先生高兴得像个孩子,说可以办个体面的画展了,余下的钱给吴治病。
画展筹备得很顺利,先生亲自选的画,计500幅,囊括吴老师各个时期的创作,展厅布置得简洁雅致。用最少的钱,办最大的事,尽量给他多留点,先生说。我破例在微里给吴老师打了广告,电台台长看到,要了他的号码,当天派记者做了专访。
画展那天很冷,在二楼的展厅门口,碰见了作协搞评论的贾建国老师。前言是他写的,醒目的红色招牌立于门外,标题为《他是个什么样的画家》。他与吴老师相知多年,八十年代就有交集,一个文艺青年,一个落魄画家,经常借换书籍。开幕式在三楼的会议室举行,我选了一个旮旯坐下。
与先生学画,只是基于个人友谊,对文化的审美,写作的辅养,并不想混入画界。一些画家陆续而来,屋里烟气腾腾,自觉有身份的会在圆桌旁落座。先生是搭公交到的,被许多人簇拥上楼。凡这个古城有名的画家,直至到外发展,在国际上有影响的返乡画家也都来了,包括市作协的两位老主席,这全是先生的面子。画展是跨界的,简单隆重。
距设定的开幕式时间过去很久,也不见吴老师的踪影。贾老师打了电话,无人接。
吴老师是捂着胸口进来的,没人和他打招呼,他也没和任何人寒暄。我不知道他认识不认识这些体面的画家。贾老师向他扬了扬手,他慢慢走过来,坐在我身旁。看着他的脸憋得通红,便问没事吧?他无力地摆了摆手,说还好,早起有点难受,下不来楼,现在好多了,这样的场合也有点不适应。然后便是沉默,良久,他忽然抬起头,愣愣地看着我,突然说,菡萏老师,你朋友多,能不能帮我借个七万八万的,要不我只有等死了。治好,还可以画。你看在这个城市,我一个亲人都没有,昨晚很疼,有个小绳,恨不得吊死。他低低地说着,可怜巴巴地望着我。四周闹哄哄的,那时候,我恨不能摇身一变,变成一个富翁或企业家。他不知道我是清寂的,没朋友,空间热闹的不过是些喜爱我文字的读者,并不熟悉。我在心里划算着,看还能帮他多少,一边安慰着他,催他去主席台就坐。
他是主角,红脸板筋地讲着自己的创作经历,很兴奋,没草稿。实际他是个文化人,年轻时就涉猎西方哲学。只是落魄,风中的呜咽,一直回响在异乡的街头。一个外乡人用另外一种方式爱着这座城,书写着她的历史。
我满脑子都是钱,看着他的嘴一张一合,不知说了些什么,然后退了出去。清冷的走廊,一个人都没有。真想不明白,一个快死之人,还讲这些干啥,这样的仪式又有何用!
庚口先生把剩下的6000多块钱,交至他手里,让他治病。那天,先生很开心,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圆了他梦,就像圆了自己的梦。大家蜂拥下楼,到二楼展厅看他的画。那些画很炫目,充满梦幻,色块是含蓄的,荆州的梵高,先生如是说。有的画作标了日期和房屋的名称,没标的也一眼能认出,比如青龙观,胜利街东头标志性的建筑,早就拆了。几百年的建筑,一口气就吹飞了,慢慢的整个城市也会轻飘飘移走。这些逝去之物都将在他的画里长大,且永恒。
大家赞叹着,惋惜着。画展是成功的,该来的都来了,电台、电视台、各大报刊网媒,皆闻风而动,可谓盛况空前。吴老师在画前讲着每一个建筑,及每个建筑背后的故事,围了不少的人。很多人争着与他合影,他成了明星。也有不少人缠着先生加微信,拍照。
中午逐渐冷清下来,我想喊吴老师去吃饭。发现在一个背角落里,电视台的工作人员正采访他。觉得是个机会,可以借助媒体呼吁下,便走了过去。看他绝口不提自己的病,那个美女记者还在不断启发他,让他谈谈创作时遇到的困难,比如卧在雪地里作画之类的。吴老师倒实诚,说那倒没有,碰到过下雨,画纸打湿,一团糟。天晴得重画,不满意也会重画。我一直默默地听着,觉得挺搞笑,新闻就是新闻,猎取的无非是自己认为有价值的东西。心里愈发焦急,恨不得抢过话筒,恳请全市人民一人给他一元钱,救救他的命。生命毕竟是最宝贵的,他画的毕竟是沙市,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无钱治病,死在街头。名,出不出能咋样。
趁摄像机放下的空档,赶紧提醒吴老师讲讲自己的病。
美女记者拦道,观众会反感的,只能在结尾处顺带下。
我不好再讲什么,看他们录个没完,几位年迈的师长,还在寒风里等着,不得不下楼。晚上,瞥了眼电视,果真片尾提了一嘴。
大家也曾建议过他卖画,可吴老师舍不得,说那是一个完整的纸上沙市,破坏了就散了,多少钱都划不来。不能再画,也画不成,那些建筑都已不在,最好能被博物馆整体收藏。再者也不见得有人买,毕竟不是名人,时间上也来不及,遂放弃。
四
办画展的第二天晚上,我坐在母亲家的沙发上。吴老师打来电话,说他疼得受不了了,这就去住院。我问钱呢?他说解决了,中心医院的医生说,搭桥手术正常情况下需十一二万,他有医保,尽量往医保上靠,自费部分控制在三万。画展余下的,加之东拼西凑的也就这么多。问我第二天上午能否陪他去医院,和住院部主任说下他的情况,千万别用贵药,超出这个额度,就麻烦了。我应承下来,心里嘀咕着搭桥手术怎么会这么便宜,不会是个套吧,把人诓进去,再加码。看医院的黑幕看多了,自己的思维也跟着黑暗起来。我问谁照顾他,他说没人,只得麻烦贾老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