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春天还是春天(散文)
第二天早,我和老师庚口先生一起去的。天很冷,先生很瘦,穿得很厚,坐了一个多小时的公交才从沙市到城里的中心医院。荆沙没合并前,属两个城市。和先生出去,他从不让我打的。我们坐在清冷的大厅里等吴老师。打电话没人接,好不容易通了,知道他和贾老师尚在展厅,等他们赶过来,又是很久。吴老师背着个花蛇皮袋子样的大提包,头发支棱着,逃荒样,急冲冲走在前;后面跟着眼睛很亮,戴小眼镜的贾老师。他们看到先生很惊讶!先生年尊,学养深醇,是这座小城的文化名人,平素深居简出,他们没想到他老人家会来。
我们一行人,乘电梯上去,很顺利地见到了住院部主任。医生长得都差不多,深沉稳重,只是我总怀疑镜片后目光的真诚性。我们略作说明,问了下费用,与吴老师说得差不多,但一再强调是在正常,手术顺利的情况下。我们则一再追问,一旦出现意外,急需血浆,续不上费咋办,会不会停止治疗。医生模棱两可地道,这是人民的医院,有的缴不上费,还不是走了,他们会把手术做完。又说我们来了也没用,他要见吴老师的亲人,能签字的人。
我半信半疑地听着,觉得关心的不是一回事。我们关心的是费用,医生关心的是步骤。
吴说他自己签,我说吴老师没亲人。主任说,他有儿子,让他儿子来。我迟疑道,他离婚了。主任说,离婚了也是他儿子,没亲人,这个手术做不成。吴老师说,他来打电话,边按着手机,边期期艾艾地说,儿子不大愿意管,正准备结婚。其实他不说大家也明白,一个父亲,没太尽到做父亲的责任,儿子随母亲长大,那份苦不言而喻,淡漠总是有的。
电话好不容易通了,吴老师出去讲的。进来时说,儿子在武汉上班,手术时会来。主任又问,谁照顾你,贾老师连忙说是他。主任说,还是请个护工吧,你的情况危险,随时可能歪倒,就不要下楼了,朋友总是要回家的。我问多少钱一天?主任说,一天一百,手术时就不用了,有重症监护。我心里盘算着,十天就得一千,没动手术,钱就开始哗哗的!
进来就听医生的吧,先生道。
我们拎着蛇皮袋子从主任办公室出来,已近中午。我得送先生回家,婆还瘫痪在床,等着先生的午饭。蛇皮袋子的口敞开着,十冬腊月的,里面躺着双凉拖和一个红色褪了色的塑料盆子,还有些杂物。我掏出钱包,准备给吴老师和贾老师留点买饭钱。贾老师一把拦住道,再也不能让你出了。掏出几张红票子,就往吴老师的外衣口袋里塞,说护工的钱他出。贾老师并不富裕,内退,一个月就那么几个钱,爱人身体也不好。
走时,吴老师忽然抱着先生哭了起来,两眼红红的,说不出话。他很高,也魁梧,一个七尺男儿像小孩样用手背抹着眼泪。先生无言地拍着他的背。
孤单,人生的伤口,每一天都在流血。
回去的路上,我心里依旧打着鼓,说会不会把人骗进来,进了笼子,上了手术台,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先生说,走一步算一步吧,还是相信医生。
吴老师住院后的第三天,我正在抽空作画。时间已近春节,家里一片忙乱。吴老师在微里发来滴水筹,他儿子帮他弄的。打开看时,只有贾老师的20元垫底钱。我说不急,待我配段文字。
晚上,配了篇千字小文,转发出去。红包雪片样飞来,都是些微友,私包就收了近千元,我一一转给吴老师,不断来回截着图。一位北大的老科学家说:“给他,不必提我。”还有马山的周明老师和我的小租户,以及一位在外打工,异常困难的文友,拿出了红包里所有的积蓄394元钱。他的孩子是留守儿童,丈母娘因无钱治病,死在医院的大门口。我谢绝了他的红包,说要给就给50吧。
滴水筹里,有一千、五百的,也有一二百,二十,甚至五块的。有个朋友说,他也很穷,就匿名吧,捐个三块钱。留言看都看不过来。不少朋友帮忙转发,当晚滴水筹提示,捐款的百分之九十来自我的好友,万把块钱是有的。看着一个个熟悉的头像,很感动,那是一片爱,无以回报的爱,唯深深鞠躬。
先生也转了,且挨个窗口要,说给点吧,你退休金高;给点吧,你是个大画家,弄得人哭笑不得。我委婉提醒,您老这样不妥,有点绑架意味,放在朋友圈,有心人看见自会捐的。先生天真地说,怕啥,救人一命呢!随后自己又捐了一份。
这之后,我启程去了深圳,在那过的年。大年三十晚上,贾老师在微里说,吴老师的医药费已基本解决。自此,就没再和他联系过。
五
不知不觉,春天来了,一下子便满城烟柳。也会在柔软的春风里走上一走,那片刻的安宁是醇郁的。想起吴老师放在画室里的画,遂有了上文的电话。第二天吴老师打了过来,说画他让人去取。现在住在敬老院,一个月1500的费用,管吃住,药和别的开销还是自己的。不划算,但没法,儿子在医院照顾了20多天,得回武汉上班,不能再拖累他了。等身体好了,就搬出来,在中山路原租住的位置,租间小屋,那便宜,才160。我说早拆了,他说还剩一溜。说连红包,滴水筹,战友群里凑的,共募得了四万多元钱,将将够治病。医生没骗他,超得不多。我笑了,想起自己的担忧和狭隘。他说在手术台上好悬没下来,手术不太彻底,心尖的一小部分,有时还隐隐作疼。生死轮回翻,把什么都看淡了,也想开了,以后带两个学生,安稳度日,也会继续画这个城市。
还说衣服只让工作人员洗了一次,都是自己搓的。一边恢复,一边看书,看的是《毕司沃斯先生的房子》和《野草在唱歌》。
听到这些,蛮欣慰。他没欠外债,和儿子的关系也恢复了正常。
每次去笔庄,都在迪亚罗兰下,再沿湖走上一截。微醺的空气里,杨柳斜斜,苇叶闪着金光,婆婆纳开得正好。
日光渐美,春天还是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