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一】废园(小说)
一
那园子就这么废了,曾经的桃花园。年年桃花盛时开,夭夭灼灼,甚是美艳。
想到桃花,我就会想起桃枝乱颤,桃花点点,有女子在桃树下弹琴赏花,或是翩翩起舞,一颦一笑间,桃花都映入眼里,不知醉了多少回。否则,这桃花为何年年盛开,年年繁茂,不厌其烦地来了人间一遍又一遍。然而,当女子走后,仿佛间,那桃花也跟着香消玉碎了似的,无影无踪了。
想到这里,我情不自禁,叫了一声那女子的名字:青荷。
这是我来这废园第一夜时,有老者胡伯给我讲起的这曾经的桃花园子。
胡伯已经很老了,他胡子花白,嘴巴憋憋的,喘气呼啦呼啦的,好似拉风箱似的,总是捯不过气来,气喘得厉害。看似一副老眼昏花的样子,但耳不聋,记忆还挺好。他在离废园有几里路的废旧工地上看工地,也已好多年了。那工地,因资金不到位,好好的工地停建了。一座座高楼大厦,建的半零不落,竖在那里,凌乱不堪。钱不到位,没办法,什么也做不了。
我住进废园,确实有些不得已。除了废园,还有哪里肯接受我呢?我知道,我是不能说出窘迫来的。说了,也不会有人相信的。或许,反而被人嘲笑或是讥讽,不说也罢。好在废园里,虽然没有桃花盛开,也没有了从前的琴声与歌舞,几间破旧的屋子还是有的。再就是一些简单的桌椅板凳和炉灶、木床等等,堆在屋里屋外,风吹雨淋,有些破败不堪了。
只要我稍作打扫,相信,很快就会焕然一新的。蛛网密密麻麻,好像反复无常地错乱了神经似的,扯得连天连地的,遮蔽着我的视线。透过那些蛛网,有烧得囫囵半片的树木、屋檩、断垣、残壁等,现场一片苍凉。我捡来一些遮风挡雨的旧油毡、石棉瓦和篷布,又找了一些拆屋子、大棚拆下来的长檩条、石柱子、架杆等,一个人上窜下跳地忙活着……
一连几天,我都是在忙着这破旧的小屋子。
我知道,炎热的夏季很短暂,很快就会秋霜飞起,很快就会冷下来,甚至飘起雪花。我不知要住多久,要做好长期居住的打算。
傍晚,晚霞照在废园里,挺好看的!这片乌黑烧焦的背景,依旧有了亮色,在火烧云映照下,所有景物也好似焕发出了内心的激情,散发出淡淡的红晕。其实,这废园里已经长起来了不少花花草草,有小蓟、蜀葵、波斯菊、野麦子、扫帚菜等野生的,红的、粉的、绿的各种花色交相辉映,晚霞里,鲜艳夺目,煞是好看。
二
忙了一天,有些累了,头晕目眩的。
我坐在园子里,准备做晚饭,支起一只破壶,开始烧水。或许是炉灶长时间不用了,亦或是很长时间不见烟火了,这一点火,惊得四下里的小兽儿远遁起来;几只老鼠竟然在屋里乱窜乱奔,毫无章法;屋檐下的几只蝙蝠,也出动了,飞旋在屋子里、废园里,呼啦啦地扇动翅膀,一层层灰尘落下来。可怕的是,一条青蛇突然就从灶底下钻出来,伸着长信子,先是向我示威。我冷不丁地被吓了一跳,赶忙跳到一边,没来得及再去看那条青蛇,转瞬间就不见了,好似消失在草丛里,或消失在瓦烁间……
夜里来了一场小雨,仿佛要帮助我清洗废园的卫生似的。
第二天,小雨还在下,不急不缓,淅淅沥沥。未曾想,一连几天都是如此,小雨淅沥不停。我的心情也如天上的云,变得沉重的似乎能洒下雨来。
从破旧的屋子顶棚,往外看去,看到一双灰喜鹊在轮换着给它们的幼鸟遮雨,叽叽喳喳的声音传出来,合着小雨声,有些凄凉。让我思念起爹娘来,辛苦一生的爹娘,此刻,怎么样了呢?
想起临行前,娘牵着我的手说:“山子呀,找到找不到云朵,都要早回来啊!爹娘担心你嘞。”
我说:“记住了,娘,放心吧!何况爹病着,我会早回来的。”
爹在里屋,伸着脖子冲着我喊着:“唉,丢人呀,丢死先人呀,还回来干嘛?山子,不孝的逆子,你这下长记性了吧?”
娘听了,赶紧去里屋,安慰着:“他爹呀,别再责怪山子了,可别责怪出毛病来。说不定这一次能找回来,也许是云朵有什么急事,没来得及说一声,就走了……”
“好了,好了,我不想听了,快走吧,让山子快走吧!我要清净,我要清净了呀!”
我走了,头也不回地走了。那个早晨,我捏着母亲东挪西借来的路费钱,走了。望一眼村庄上空的云朵,白得耀眼,似乎正冷冰冰的看着我。仿佛间,那就是云朵,一个和我结婚没过几天的女子,我还没完全看清她的脸儿,就不见她了。
我知道我的身后,一定有娘的眼泪,有爹的痛骂,还有村人的指指点点。茶余饭后,我就是村里的谈资,说什么的都会有,不堪入耳,或是讥讽嘲笑。
今夜,雨渐渐停了,月亮慢慢露出脸而来。这倒是令我的心情也好些了,月光之下,这废园自有另一番景象。风儿也酥软起来,不再那么肆虐,也不再那么寒凉了。
胡伯傍晚时打酒路过,进来坐了一会儿。那时,我还在忙着收拾晾晒的衣物,刚刚下过雨,什么都是湿漉漉的。我将捡来的一些食物也晾晒一下,那样好储存,没有食物时,可以拿出来吃的。
胡伯没有问我,一直也没有问,或许他看惯了流浪汉的生活,或许他对我并不感兴趣。他只是讲着废园从前的主人,说那个叫青荷的女子很美很高雅,会弹琴会舞蹈会歌唱。他说,青荷总是唱:“碧草萋萋,白露迷离,有位佳人,在水一方……”有时似唱似吟诵:“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胡伯早已走了,我依旧沉静在那首诗词里。诗词中爱情的坚贞与美好,令我感动不已。说起来,胡伯的记性真好,竟然能记得。当时,胡伯回复我说:“听得多了,别说记得,耳朵磨出茧子来了,哈哈!”
临走时胡伯说,其实,他记不住的,是他的孙儿记得清楚。孙儿叫胡毅,已经读大一了,从前就喜欢这园子,有事没事来这里,掏家雀,折桃花,听琴,也听青荷讲她的故事……
三
夜晚,越加岑寂。远处灯火明灭,偶有几声犬吠装点在远处村庄的灯火湮灭中。
听着鸟儿在废园里呼啦啦飞过,又听着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在响起,月光淡淡的,照到的地方银白明亮,暗处却显得更加阴暗。不时地有香气缕缕飘来,也说不上是什么花草,总是在有意无意间飘出来。
狐狸悄悄造访来了。我想,这不是因为我的到来,而是狐狸从前就是这里的常客。只是我来后,狐狸被打扰到了,有那么几天没有来。这不,看我没什么能力伤害到它,就又来了。
狐狸来就来吧,还要扯上一只猫头鹰,也来了。
狐狸先跳到残垣断墙上,在墙头转个圈,哼唧唧也不知叫唤着什么。它摇着长长的尾巴,火红色的,月光下好似火苗儿一样,窜着火星儿似的。一只猫头鹰飞到墙外的树枝上,叫着:咕咕苗,咕咕咕咕苗儿……
难道狐狸是在和猫头鹰对话吗?它们说了些什么?
就那几声叫,顿感阴森,恐怖起来。
我坐在园子里,喝一杯热开水,今晚泡上了些菊花茶,是胡伯给的。他说他一直喝不惯菊花的味道,喝不来的,是他孙儿胡毅捎回来的,说是醒脑明目呢。我倒是什么也不计较,已经到了这地步,还有什么可讲究的。有口热水喝着,就挺好了,何况菊花,对我来说,奢侈极了。
一朵菊花在杯子里沉浮着,忽上忽下,散发出菊黄的气息,香气扑鼻而来。
这香气有点魔幻,让我好似进入梦幻里。恍惚间,我看到了女子慢慢转出一棵烧焦的桃树,桃树立时就复活了。先是开了一朵桃花,又开了一朵,接着一朵朵一朵朵盛开,红艳艳,好似女儿的脸儿。
女子慢慢移到我的面前,却见她白色衣裳飘飘,仙气十足,赤着脚儿,手里提着一双鞋子。这让我想起几句诗来:“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哦!我惊讶地看着她,一时间不知所措,想躲避,已经来不及了。我这样褴褛,这样落魄,我遇见她时,正是我最不堪之时。
她不慌不忙,轻扫一下破旧的椅子,慢慢按着裙角,缓缓坐了下去。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我的那杯菊花茶,正疑惑地看着。
我问了句:“你口渴了吗?刚刚冲泡的,你喝吧,我还没有喝呢!”我想她是青荷吧,青荷喜欢喝菊花茶的。
她端起杯子,轻轻地嗅了一下,又一下,她转头看着我,说:“你是谁呀?咋来到这里的?”
我说:“我姓许,单名山字。”
“呵呵,再来一个人,你就是许仙了。”
“不敢,我可不敢与许仙比,何况现在我许山也不是了,弄丢了我自己。”
她听了我的话,低头不语,似有轻叹。
我赶紧说:“我是谁不是谁,不重要的,关键是你,你是谁呀?你是青荷吗?”
听到我呼出她的名字,她立刻放下杯子,站起来,惊慌无措:“你不要这样叫我,不应该这样说的。你应该说,你是来处来,去处去,是谁也无妨。”她瞪着一双超大的眼睛,语气有气无力。其实,她已是用尽气力,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哦!我惊讶地看着她。她并不是脑子不清楚,或是她疯了,否则怎么这样语无伦次呢!
四
一条白影子,闪过我的眼前,我想我刚才一定是在做梦了。
我揉了揉眼睛,再看看对面没有人,也没有什么女子跟我说话。
是不是胡伯讲的那个故事,让我的脑海里产生了幻觉呢?那个女子,她喜欢饮菊花茶,喜欢在桃林里弹琴,喜欢歌唱。我不由地再次想起了胡伯讲的那个曾经住在桃林里的女子。我不知为什么,好似那女子一定有诸多苦楚,否则,她不会将她喜欢的桃林毁于一旦的。
又是一天,我在鸟声里醒来了。
屋子里水气很重,湿漉漉的被褥并不舒服,但是,我睡得却是很香甜。这是云朵离开我后,我睡得最舒服最踏实的一夜。去晾晒衣服时,几只麻雀惊飞起来,叽叽喳喳好似在议论着我:什么人呀?哪里来的?谁呀?
是呀?我是谁呀?我能证明我是谁呀?
我无法证明,我真怕日子久了,我也不知道我是谁了。因为我的所有能证明自己的东西都丢失了,包括身份证、手机、钱物等等。
我真是太大意了,竟然没有察觉他竟然是个骗子,这都怪我太相信他了。我们是在车上认识的,他也很窘迫的样子。他说他姓李,叫李铁,家在遥远的山里住,来大城市是为了给她身患重病的妻子治病,妻子得了很严重的病,需要大量的钱款。他们有两个孩子,都很小,似乎孩子就要没有娘了。一说起来,他就很伤心地流泪……
我们越说越投机,我也毫不隐瞒地告诉李铁,我是在家被骗了,可能是遭遇了骗婚吧,被放了鸽子。我一直不愿相信,现实就是这样惨不忍睹。我新婚的新娘,还有一大笔彩礼钱,新婚没有几天,都不翼而飞了。
在这之前,我爹是不同意这门婚事的。他总觉得远来的女子靠不住,可是媒人、女子和她的爹娘催促着先办婚礼,也就是先结婚,先按照结婚程序一步步走下来,什么订婚、择日子、送亲、迎亲等等,关键是彩礼和结婚该花的钱都花了,就差领结婚证这一步了。说是结了婚,马上就和我一起回女子老家,去和我一起在她老家办理婚姻登记。其实,村庄里的人,对领不领证到不太在乎,最在乎的就是办酒席。一般办理酒席就是结婚了,婚姻也就稳当了,接下来的就是生孩子过日子了。
感觉不会有问题,女子云朵温温柔柔的,对我也相当好。她的父母更是通情达理,温温良良,说是家乡遇上了洪涝灾害,无法生活,才离开家乡,想给女儿云朵找一个好人家,安心过日子……
唉,想到这里,我头就又大了。我真是愚笨极了,总是上当,这下好了,云朵没有找到,连自己也失踪了。这不是嘛!没有身份证,工作不好找,车票买不到,连住店也不能,何况也没有钱,分文没有了。
我让李铁给我看着衣物、背包,我去挤在人群里买车票,回来就再也没有找到他。等到天黑都没有见到他,我绝望地离开了车站……
五
我不能走了,我得先活着,赚点钱,好继续寻找我的云朵。
每天,我不得不去蹲在酒店门口的树荫里,去等那一桶桶泔水,从中拾捡出能吃的东西,再就是去垃圾场寻找一些能换几个钱儿的废品。
人总是要活下去的。在这样的际遇里,我好似明白了许多,从前的短浅,从前的浮躁都慢慢消失了。想想在家时,我这也嫌弃不好做,那也嫌弃不适应我做,工作总也没着落,嫌弃城里的,乡下的也嫌弃,天天不务正业,不能踏实做事。
一家人仅靠着父亲种几亩地生活,母亲一直身体不好,从年轻时就做不了什么活计。记事起,母亲就总是待家里,做些家务活,再就是大忙时候,去地里帮着父亲多少干点农活。我读了几年书,初中没有毕业就下来了,跟着父亲种地,闲的时候,也出去打点工。其实,我老大不小,一事无成,而且婚姻大事也真成了大事。
婚姻成了大问题,当地姑娘彩礼要的很多,而且,大部分都是往外庄嫁。因为我们那边太穷太闭塞了,公交车也不通,村子里也没有什么副业,日子过得并不宽裕的。有媒人也给介绍过女朋友,都是因为家里条件不好,姑娘们对我没热情,都是不欢而散。也不知为什么,鬼迷心窍似的,我竟然偏偏喜欢上了外来的女子云朵。这彩礼不仅高,现在想想真是来路不明,当时倒是没有觉得,闪婚后,她就消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