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下午3点刚过，我就到球馆了。球馆的时间不经混，三五场球打下来，我一看，墙上挂钟的时针快转到6点了。我想，该回家了，要不然老伴又得打电话摧吃饭了。
　　 球馆在小城最豪华宾馆的负一楼，是球友们自己出资修建的。球馆地处小城中心地段，毗邻烟河，与著名的二郎神庙隔河相望。一出大门便是小城最宽敞的人民路，水陆皆通，对球友而言，地理位置那叫一个绝。球馆很大，馆内设施齐备，一个临时性的球馆，装修时竟还打一圈“墙裙”。美中不足就是手机信号不强，嘈杂声大，球馆相对封闭，声音又扩散不出去，每每打电话都得嚎着打。
　　 “吃的还不是中午的剩菜剩饭，鬼哭狼叫似的吃饭，让人听了，还以为家里烧了七碗八碟呢。”我嘀咕道。不过，转念一想，两人吃饭，饭菜还得热两遍。换位思考，我也能理解老伴的苦衷。老伴电话一到，我有口无心地应了一声，便慢吞吞地收拾装备，准备回家了。
　　 收拾妥帖，我背着硕大的球包，一步三晃地朝台阶走去。打球时，我生龙活虎，满场飞奔，赢球了，还忘不了振臂高呼。场上的我，有着和自己年龄极不相称的表现。可一回到家，我蔫头耷脑的，就像一根霜打的茄子，和球场上的自己简直判若两人。我踉踉跄跄地爬着台阶，一抬头，外面已乌七八黑了。一大把年纪了，还风雨无阻到球馆打球，这玩瘾也太大了。想着自己打球的痴劲，看着黑沉沉的雨夜，我竟没头没脑地吟诵起顾城的诗，“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我声情并茂的吟诵声一飘出走廊就被馆外的风雨声吞噬了。雨滴打得走廊顶上的钢化玻璃瓦乒乓直响，我硬着头皮走进风雨交加的雨夜，霎时，雨伞被风揿翻了。我连忙把雨伞翻了过来，自言自语道：“又不是赶着投胎，这么急赶回家干吗？”说罢，我给老伴回条“躲雨暂不回家”的信息，转身又回到了球馆。
　　 回到球馆，我就像一颗丢入沸水中的干瘪胖大海，刹那间，我又精神焕发了。带来的两件球衣已被汗水湿透，没有更换的衣服，球是打不了了。不打球照样心安理得在球馆厮混，我是球馆的资深球员，出勤率极高，球馆很多流传甚广的口头禅，就是我胡诌出来的。我在球馆有好几个绰号，前些天，外号叫老鹰的馆长又给我取了个“360”的新绰号。我满是狐疑地问馆长：“你没得劳了，咋给我起这样一个怪绰号？”
　　 听我问他，馆长咧着嘴，他那双原本雪亮滚圆的大眼睛，被怪笑隆起的肌肉硬生生地挤成了两条细缝。
　　 “哈哈，一年365天，你差不多有360天来球馆，这个绰号比你先前任何一个绰号都贴切，你看，我厉害吧。”馆长洋洋得意，摇头晃脑地答道。
　　 “我操！你真是人才一枚，好好的事，一过你嘴，经你的唾沫一发酵，就变味了。”我笑骂道。
　　 我跟馆长年纪相仿，球技也差不多，我两谁也不服谁。我跟他斗嘴，有时竟成了球馆的一道风景。每年，球友们都会起哄，让我俩在众目睽睽下比赛。最隆重的一次，馆内所有球友都放下了球拍，专门看我和馆长的“生死对决”。有开场音乐、有裁判、有赞助、各自有教练，还有一个精通电脑的中学老师竟搞起了现场直播。虽然两人球技不咋地，但被球友营造出的氛围是空前的。我心知肚明，球友们起哄多半是因为馆长。馆长是一个热心人，为球馆正常运转，他做出的贡献最大。我一个来自外乡的无业游民，无职无权，我何德何能引起球友的关注。我常想，只要大伙玩得开心，当猴、当猴耍都是一种幸福。交流多了，球友之间就没有了啥芥蒂。我压根就没介意球友们给我取什么绰号，人活自己，啥名字、啥绰号，只不过是个代号而已。
　　 放下球包，我给自己的茶杯续上开水，过了几回开水，杯中的茶水跟白开水差不多了，我跟球友要了点茶叶。茶水搞定，我又拖过一把椅子，跷着二郎腿，边优哉游哉地喝着茶，边和休息的球友海阔天空地闲扯着。
　　 估摸过了个把小时，我的手机又响了。老伴在电话里嚷道：“雨停了，你还不回家，是不是打球打傻了，打算在球馆过夜啊！”
　　 “知道了，”我没好声气地应了声，背上球包，骑着那辆跟随我几十年的破旧自行车，离开了球馆。
　　
　　 二
　　 躲雨的人们趁着雨停，都急匆匆地往家赶。街上车水马龙，一辆辆电动自行车、摩托车“嗖嗖”地从我身边疾驰而过。初冬的雨，孩儿的脸，一天变三变，怕被猝不及防的雨淋湿，人们大多穿着雨衣。人老车旧，我骑得很慢，骑了五六分钟，竟被急匆匆回家的“雨衣们”刮蹭了好几下。对此，我也不气恼。我想：这是雨夜小城的最后一“哆嗦”，这一哆嗦完，小城便寂静了。
　　 暴雨停了，十字路口的交警也下班了。我发现小城有个蛮奇怪的现象，明明红绿灯好好的，可十字路口还常常有交警指挥交通。真的，这也不能怪交警。小城的红绿灯一旦失去了摄像头的监控和交警的监督，它的约束力立马就减弱。最近，小城又在争创文明城市，若让上级检查组看到常有行人闯红灯，争创文明城市还争个屁啊。
　　 红绿灯下依然站着交警，这不碍事，检查组还以为小城领导对他们到来的重视呢。
　　 前些年，若有重要的领导或重要的工作组到小城，小城的领导们便早早地到高速路口列队恭迎了。贫穷和卑微限制了我的想象，进城后，他们过得啥样生活，我实在不敢想，也想不出来。据说，他们一顿饭就能吃掉农村寻常人家一年的口粮。那个被罢免的前任县委书记，在下属面前，他的粗脖好像是铜浇的，肥腰是铁铸的，脸板的就跟西安临潼出土的兵马俑。可在上级领导面前，他腰弯得就像一张拉满月的弓，一脸的谄媚样，让下属看了都起一身鸡皮疙瘩。这人越是卑躬屈膝，往往越是藏着不可告人的目的。他变换使用的两张面皮，那些年，给小城造成了多大的损失啊。
　　 领导走了，警车开道，百姓回避，小城领导又恭恭敬敬地送贵客“出境”。这些事极易让我产生一种错觉，上级领导仿佛就是小城人民的衣食父母，若是不把领导捧好了，单位职工就发不出工资，地里就没有了好收成，只有把上级服侍好了，小城人民才能过上幸福康宁的日子。
　　 近年，一股清风把原来官场上的奢靡之风一扫而光。迎来送往没有了，上级领导一下子好似变得聪明了，不用接送，也能顺顺利利来到小城，也能平平安安返回省城。
　　 现在，不管多大的领导进驻小城，都在机关食堂和普通工作人员一起就餐，没有啥官架子可端了。
　　 没有了往昔的前呼后拥，也许现在上级工作组到小城检查指导感觉到有些清孤了。红绿灯下站着的威武警察，让他们觉得有种庄重的仪式感，且不说红绿灯下站着交警多不多余，最起码，这种仪式感让他们还是有些受用的。
　　 穿黄衣的快递小哥敏捷地在车流中穿梭，时不时地，还边骑车，边跟客户联系。若是路口无人，红灯照闯不误。每每看到有人闯红灯，我心里就极不舒服，有时还会小声骂几句。但看到快递小哥闯红灯，我从来没骂过他们一句。快递小哥有他们的难处，若是晚到一会，不少顾客就会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的嘟嚷，更有甚的，还小题大做，动不动就投诉。
　　 明知他们闯红灯是违法的，也清楚这是一种对他人和他们自己极不负责的危险行为。可想到快递小哥的不易，我多多少少对他们是有些同情的。有时，我会天真地想：顾客不能全当上帝待，快递公司是不是应该考虑对顾客一些合理的投诉不予理睬呢？若是这样，会减轻不少快递小哥的工作压力，从而在一定程度也减少了交通事故发生的概率。
　　 边骑边想，天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我骑车水平不高，一手打伞，一手“把舵”，我没这个能耐。索性，我收起了伞，冒雨骑车。没多会，我看到了小城最大的超市。雨夜阴森冰冷，若是有口酒暖暖身子该多好啊。此时，超市闪烁的霓虹灯像风情万种的女郎给我抛来无数个媚眼，我不禁得有些心旌摇曳。我有酒瘾，一想到酒，就有点把持不住。迎着温暖而迷人的灯光，我走进超市，熟门熟路地走到放酒的货架前，取下一瓶烈酒，付了钱，像喜获丰收的老农一样，心满意足地把酒揣进球包。
　　 球包里有了酒，仿佛一个坚守阵地的战士又平添了许多弹药。我好似觉得有一股巨大的热能，透过我的涌泉穴，穿过膻中穴，直逼百会穴，我好像全身都盈满了力量。此时，我就像一个纠纠的勇士，外面这点风雨算什么。我打着伞、拖着车，左右打量着。雨中，汽车的灯光闪烁着无数个菱形的星星，它们上下飞舞，甚是耀眼。迷离的汽车灯光把买酒带给我的兴奋劲陡减不少，我又四下瞅了瞅，趁着机动车道上无车的间隙，我快速穿过机动车道。
　　
　　 三
　　 我一只脚刚踏上非机动车道。忽然，一个很大的不明飞物像离弦之箭向我飞来，我被这突如其来的飞物吓呆了。我傻愣愣地站着，料想这回自己肯定死翘翘了……飞物擦着我的鼻尖飞了过去，巨大的惯性，飞物甩出的水珠洒了我一脸。我惊魂未定，又听到“砰！”的一声巨响，一辆摩托车重重地摔在离我不到3米地方，摩托车的车灯依然亮着，后车轮还飞速地转着。灯光中，一个快递小哥蜷曲着身子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这时，骑车路过的几人，瞟了小哥一眼，便快速离开了。我想：雨天黑灯瞎火的，监控也不太管用，我凑上去，万一懒上我，这不没事找事，揽祸身上吗？我想起了前几天网上报道一个女大学生好心救助摔倒老人，反被老人讹诈的事。我有些迟疑了，脚不愿往快递小哥身边挪动。
　　 其实，我自己也遇到过类似的事。记得上高中那会，我刚学会骑自行车，骑车的兴致极高。好事逢双，周末，我又在家边的池塘里幸运地钓到一只大甲鱼。用鳖枪打，用钩钓，野生甲鱼几乎绝迹了，这样大的甲鱼是难得一见的。看着圆滚滚、肥嘟嘟的大甲鱼，我高兴坏了。当时，城里人刚时兴起滋补养生，野生甲鱼的价格比猪肉价格贵好几倍，我想去县城一定能卖个好价钱。我觍着脸，从邻居家借辆自行车，兴高采烈地骑车去县城了。
　　 刚骑出三四里，迎面来了个推小车的壮汉。两人你让我、我让你，自行车竟鬼使神差地撞上了小推车。壮汉推车，有三个支撑点，三点决定一个平面，他自然稳当得很。我骑车只有两个支撑点，人又离地，重心不稳，我重重地掼在地上，疼得我呲牙咧嘴。壮汉有小车防护，皮糙肉厚被我碰一下，犹如挠痒痒一般，他肯定没事；我年轻，人瘦得跟猴子似的，摔一跤，只擦伤点皮。两人都没什么事，原本各走各的。哪想到，壮汉放下车子，冲到我面前，南腔北调就骂开了，“娘希匹！你眼瞎了，那么宽的路不够你走的，非像螃蟹一样横着走，是不是几年没吃肉，想啃我这身肥膘啊。”
　　 我本想跟他对骂一场，可一看，壮汉肚大腰圆，光着上身，肥厚的肉脯上长满了密密麻麻的胸毛，论打架，我哪是他对手。壮汉铁塔般的身躯，让我一下泄了气。冲动是魔鬼，我强压着满腔怒火，把已到嘴边的一大堆粗话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壮汉骂我一通，气也撒了，原来想推车离开的。可一看到和我一起摔在地大甲鱼，他眼睛一下子绿了。他一把抓着我的衣领，硬说我骑车撞伤他，不容分说要拉我到医院，给他看伤。
　　 “我撞的是你的车，又不是你的人，你的车一点也没坏，我身上一分钱也没，你拉我去也没用。”我嘟囔道
　　 “那就把自行车赔给我。”
　　 “自行车不是我的，是我邻居的，他家兄弟9个，你若是把自行车拿去，我尾到你家，我斗不了你，我想你未必能斗过他们九兄弟。再说了，大路通天，各走各边，我还说是你挡了我的道。”我到底是高中生，高中生可不是吃素的，说起话来也是一套一套的。我这些文绉绉的话，估计他也没听全，但“他家兄弟9个”这句话就像被我车撞一样，他肥胖的身躯不经意抖了一上，对我说话的口气也温和一点。
　　 “胡扯蛋！我挡你个鸡毛道，别啰嗦了，自行车就算了，就当我做回好事，你把老鳖赔给我。”
　　 赔付的价位一下子从一辆自行车掉到一只甲鱼，巨大的落差，让我觉得这只甲鱼不再那么宝贝了。我也不想再跟他争执了，万一把他惹毛了，甲鱼被他抢走不说，保不准还挨他一顿胖揍。要怪就怪自己出门没看黄历，半道撞到鬼了。我很不情愿地朝甲鱼噘噘嘴，他一把拎过甲鱼，挂在车上，骂骂咧咧走了。我朝他背影啐口吐沫，恶狠狠地骂道：“王八蛋，吃王八变王八！”
　　 年轻那会，我一想起蛮横撒泼的那厮，就恨得牙根痒痒。那天，我若是把那只甲鱼卖了，我就能买件心仪已久的白色确凉衫衣。
　　 事后，我细细想，其实，壮汉也没真想讹我自行车。记得我上初中时，邻村有个长得蛮帅，叫张得富的小伙子，因偷了生产队一袋地瓜，被抓革委会主任逮个正着。张得富胸前挂个纸板做的大牌，牌上用墨汁写着“盗窃犯”3个大字，由两个扛着长枪的民兵押着，到各村游头。张得富低着头，一边敲着锣，一边交代自己的犯罪经过，那声音低得跟蚊子的哼哼声差不多。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张得富偷地瓜被抓游斗的事，没几日就在全公社传开了。在农村，后生名声一旦坏了，无论你长得再帅，再能干，也没有姑娘愿搭理他，也没有家长愿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张得富名声毁了，任凭他娘磨破鞋底跑断腿，磨破嘴皮说破天，也没能为自己的儿子说上一门亲事。张得富到了40岁，才娶了一个拖着一双儿女的寡妇，结束了出门一把锁，回家一把火的光棍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