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何大粪是在一个凛冽的冬天住进这个二流子屯的。
　　 二流子屯因何得名？那些年关里关外一些闲散人员流到这里，开点土地维持生活。没人管理，愿意干就干，不愿意干就躺着睡大觉，要不几个人凑到一起赌一会儿，你家不富裕我家也差不多，吃上喝上就行呗，时间长了人就都变懒了。村穷人懒，人们顺口就给这个屯取了个二流子屯绰号。
　　 那天夜里，二流子屯几个赌徒被抓走了，狗咬了一晚上才安静下来，所以天都煞白了还不见一个人从屋里走出来。猪不耐烦地一边叫一边拱圈门。狗急得蹲在门口不停地扒门，门一开，黄狗便摇着尾巴一头钻进屋里。从屋里走出任大嫂。她蓬头垢面，穿着一个看不出本色的棉衣，敞着怀，露出白白肚皮和一对丰满的乳房。脚下拖着一双分不清帮还是底的棉鞋，打着呵涕向房后柴垛走去。她被任老大搓磨一夜觉得很倦，便艨朦胧胧去划拉柴禾，她手碰上一个软哈哈的东西，定睛一看是一个人，那人正酣睡在柴堆里睡觉。她就狼撵似地喊那个人。
　　 那人慢慢爬起来，睁开眼见站着一个女人，跪下就磕头，衣服露着脊骨，连个棉帽子也没有，又黑又大的脸上骨头支楞老高，大眼睛的眼角粘着一堆眼屎。头上，身上沾满麦秸，可怜兮兮的望着任大嫂。
　　 任大嫂把他领进屋，任老大正光着膀子，一只腿搭拉在炕下，另一支腿支在炕沿上穿鞋。说吃完饭我领你去见队长，娘的，吃饭不成问题。这个又黑又瘦的人就是当年的何大粪。
　　 女人又说，这儿有好几户咱们山东的，往后衣服破了尽管说，将来盖个房，成个家。她一边用线连何大粪后背的衣服口子一边打算未来，她说得象垒小燕窝一样轻巧。
　　 吃完饭，任老大晃着大个子拎着大粪舀子领何大粪去见队长，队长家在屯子中间，三间土房，东头开门。一米高的土院墙被猪拱得里倒外斜。冲屋门口留一个豁口，那就算做院门。
　　 一进院门，队长家的大灰狗就扑上来，但在任老大的大粪舀子跟前只好边退边叫：“瞎老任，你一大早报什么丧？”
　　 屋内走出一个年青女人，一边骂任老大一边打狗：“你爹还没起来呢！”他是队长的媳妇。队长还没起来，搂着被窝里的女儿和任老大说话。那女孩瞪着眼睛看着像要饭花子的何大粪，她眼眉上有一个痣。后来才知道她就是香草。
　　 队长见又来一个盲流就把脸拉下来，扯着公鸭嗓子说：“操，你瞎拉乎吃啥人都领。”
　　 留不留你放个屁，任老大翻了一眼队长心里骂道。他又用眼睛暗示一下身旁正哆哆嗦嗦的何大粪，何大粪会意急忙跪下。
　　 “快领他滚你们积肥组去。”队长翻身又去睡觉。
　　 任老大领何大粪出来，用大粪舀子狠狠捅了狗窝两下，狗窝里立刻发出狼一样的嗥叫，他便像孩子似地拉着何大粪跑出队长家大院。
　　
　　 二
　　 晚上，何大粪躺在炕上再也睡不着，天上没一点光亮，屋子里黑得让人喘不过气。妈的，这两个王八羔子。今天，那两个被抓走的赌鬼二尿子和大巴掌回来了。二尿子是援过朝的残废军人，大巴掌是伪满时的大警察，俩个人赌瘾大得很，都是属养汉老婆的，挨打几回就是改不了赌博习惯。这俩个人被抓去钱不但被搜去，还挨了打，就憋气。回来见墙角站着新来一个同行积粪的，就把一桶大粪（人粪）扣在何大粪的头上，弄得何大粪一身大粪不说，走到哪那里臭气熏天。何大粪就这样在全队叫开，每次开会点名时，队长一叫何大粪，在黑影里便会有一个又黑又瘦又小的人答应，同时会引出几阵吃吃的嘲笑声。
　　 何大粪想家了，虽然家里没有什么人，可他还是想他那被人抢去的女人小慧。小慧是他爸爸没死前给他买来的童养媳，解放了，人家自由了。爸爸被镇压，听说有人命案，娘一翅子也不知那去了。他还是想他与小慧的那段日子。
　　 何大粪想入非非的时候，突然听见有猪那样呼吃呼吃的响动，他急忙拉亮电灯。
　　 任老大正一丝不挂俯在任大嫂身上练俯卧撑，见何大粪把灯拉亮，很泻气地骂一句：“操你妈何大粪。”
　　 何大粪急忙闭上灯，他的心跳得厉害，任老大的俯卧撑运动总缠绕在他脑子里，他就开始后悔，没和小慧练过俯卧撑，也没一丝不挂上下翻滚。想过之后出了一身汗，觉得大腿根有点凉东西，用手一摸，粘糊糊的。第二天一早，何大粪吃饭时竞像贼一样，眼睛看任老大和任大嫂直闪贼光。
　　 在一天晚上，何大粪被任老大领着来到屯子东头的两间土房里，队长正坐炕上和一个女人说话，那女人说话尖声尖气。队长见何大粪进来就说：“你们俩就这样，我们回去睡觉。”仿佛婚姻这事队长就是爹，拍板定了就是法。队长走到门口回头冲何大粪诡秘一笑走了。
　　 那天晚上，何大粪就正式过起有家的日子，叫荷花的女人也就成了何大粪的媳妇，荷花长得两腮鼓鼓的，脸儿上窄下宽，腮两边象一边含了一块糖，她有点水蛇腰，走起路来两手左右摆，象鸭子一样。
　　 任大嫂在何大粪来的前一天对何大粪说，寡妇怕啥，你俩岁数相当，人家又没孩子，再说锅碗瓢盆啥都有，过去就擎现成的，何大粪想，只要不用天天晚上在你家听你们练俯卧撑就行。
　　
　　 三
　　 早出工，晚收工。何大粪也开始过起有家人的日子，收工回来去井台打水，然后扫院子，吃晚饭前他总好站在西山墙根看日落时那满天灿烂的云霞，有时还端着饭碗一边吃一边看。
　　 有一天晚上收工回来，见锅台上罗着油饼，就喜得嘴闭不上，那时，吃油饼就是最好的嚼咯了。荷花把嘴朝里屋炕上呶了呶，何大粪见队长正躺在炕正闭目养神。何大粪想，一定是荷花请队长来说关于承包拣粪的事，就急忙蔫坐在门坎上等着荷花炒菜。荷花炒好菜，让何大粪推醒队长，队长一边伸懒腰，一边揉眼睛。然后一骗腿坐在炕桌边，旁若无人地拿起筷子就吃。承包拣粪是便宜活，猪狗粪一筐一分，牛马粪两筐一分，大粪（人粪）一筐三分，夏天一捅顶一筐。
　　 “一天拣二十筐呢？”何大粪问。
　　 “操，那就二十分呗。”队长说完瞅着荷花淫笑，何大粪赶紧红着脸低头挟菜。刚才荷花和队长暗送秋波的目光还浮在眼前，他却想，妈的，一个劳力苦干一天才l0分，自己轻松地拣粪能对付二十来分，虽然埋汰点，多挣点钱是真格的。
　　 早晨，人们就会看见雪地上爬犁印，就会看见何大粪把一筐筐粪送到大粪堆。二尿子和大巴掌好赌，积肥组中的三个人经常是任老大一个人，何大粪就把牛马粪放在下面，猪狗粪放在筐上面，连牛马粪当猪狗粪一齐上交。有时还把筐下面用冻牛粪支一些大空子，两筐能变三筐。任老大这时假装看不见，有时还给他多记一筐。
　　 夏天到了，何大粪就挑着粪桶到各家厕所缸里掏大粪，掏满了就往生产队大粪堆挑。头一天他差点儿让大粪熏倒在厕所。那天天很热，他挑着粪桶一边走一边想，都他妈不愿干这活有啥，就兴高采烈地把大粪舀子伸进粪缸，等那黄澄澄绸状的东西出现在大粪舀子上面，一股难闻的味道钻进他鼻孔，何大粪扔下大粪舀子蹲在厕所外面就吐，好象吃进去一样。他终于明白了这不是人干的活。他媳妇荷花听了笑得快岔气，说你这傻帽，这活儿不带口罩墨镜还能干?再说得往粪缸里加水，味就自然小了，一桶变两桶，还多挣钱，何大粪经媳妇一顿开导，脑袋开了壳，妈的，骚娘们心眼还不少呢。他一边干一边在心里骂。
　　 夏天也是草甸子最美的时候，鸟儿在空中鸣叫，牛马羊在绿色草原上欢快驰骋，像是欢迎何大粪和他的牛车一样。这时的草甸子上牛马粪有的是，满甸子上一堆一堆的，他一上午就能拣满车。这时他并不急回家，而是尽情地在草甸子上玩耍，有时用水灌大眼贼，有时找鸟蛋。有时抓刚刚会跑的小兔子，有时躺在草地上看蚂蚁搬粪蛋，玩够了就狠狠将抢别“人”粪蛋的蚂蚁抓起来，你这王八犊子，和队长一样，缠我女人。然后狠狠将它捏死。
　　 何大粪发现队长与荷花有关系，是从两个人眉来眼去眼神中看出来的。再说结婚那天荷花和队长的诡秘一笑，还有，那天何大粪回家发现缦杆上有一块新手巾，就拿过来擦脸，他觉得手巾上有一种特殊味，后来他想起来是什么昧了，就骂，妈的，这女人，和队长于完那事用这贵重东西擦。晚上，何大粪就只顾用力恨不得压死荷花，可是最后散架子的还是自己，完事他也用那新手巾擦，尽量沾上埋汰东西。气得队长骂，队长说他那吊东西又臭又脏也配？后来荷花有了，队长问是谁的，荷花说她也不知道是哪个王八羔子的。
　　
　　 四
　　 何凯七岁时，何大粪就领着他拣粪。先是前面一个拉爬犁拣粪，后面一个跟着玩。后来何大粪拉爬梨何凯跟着拣，再后来就成两个爬梨两个筐两把锨。屯邻说，真是他妈龙生龙，凤生凤，耗子生来会打洞，十来岁就知道拣粪。何凯拣粪比何大粪拣得精，冬天发现冒热气的粪又怕别人拣去，就用雪盖上等着冻成块再拣。把拣的粪堆一大堆，一天往粪堆上浇三桶水，又增加一百多斤水重。夏天，何凯掏大粪进厕所不用戴口罩和墨镜，竟能象饭店厨师翻动马勺一样欢快地舞动着大粪舀子。何大粪躺在炕上一想起这些就笑，嘿嘿嘿，就是没差种。
　　 屯邻女人烦死了何大粪爷俩，他们走到哪哪里臭气熏天，可时间长了厕所粪缸满了时见不到这爷俩又想，见了也忘了男女有别，就又拽又推往自己家领，有时几个女人站在大街上骂：“何大粪你掉谁家粪缸里了?”几个没事干的女人一想起溢满粪尿的粪缸，就会站在庭院合伙骂何大粪一下午，何大粪这时就会不慌不忙地说：“等着吧！”说完膀子挑着粪悠悠晃起来，几乎溅到她们身上，吓得她们捂着鼻子躲得远远地骂。
　　 有一天，队长把给何凯说媒的事告诉何大粪，这时何大粪媳妇荷花已死了好几年。何凯听说是刘傻子，就摇头。他看见父亲威严的目光就把要说的话咽回去。“一分钱不花”何大粪吐着吐沫星子说：“传个种就行呗，我和你妈……”何大粪差点说出荷花的丑事。
　　 刘傻子太傻，她长得象刚从锅底钴出来的猪，又黑又胖。喊谁都是爸爸爸。晚上，何凯不过去睡，何大粪就骂：“你不睡谁给咱传种？”何凯就哭着骑到傻子身上狠劲儿压，恨不得一下子压死她，一年后没生孩子不要紧，肚子倒瘪了许多。
　　 傻子太傻，在家放着不放心，何大粪就让儿子带着她去草甸子一块拣粪。开始何凯不带，后来常了，也就不嫌丢人一起帯着。何大粪仍象往年那样在草甸子欢快地拣着粪，一回头，看见刘傻子正撅着屁股拉屎，屁股冲着西北风。何大粪看见不远处有几个人走过来，急忙奔过去，臭气迎面而来，何大粪急忙帮她提起裤子，心里骂道：“这冤家，连顶风拉屎顺风尿尿都不知道，还能知道廉耻？也不传种，留她何用，药死她。”何大粪猛然想起这个念头。连个种都不能传要她干啥，何大粪开始替儿子后悔。
　　 每天晚上赶牛车从草甸子回来，每路过一个屯子，屯子里闲着没事的孩子早就等在路边，跟着牛车一边走一边逗傻子，傻子偏爸爸叫着跟孩子们对话，有时遇到淘气的孩子扔过来土，她就不管是何大粪还是何凯，逮着就往怀里钻，何太粪后悔了，他悔青了肠子。
　　 这天，他肚子不舒服，让傻子也留家，何凯一个人赶车去草甸子拣粪，中午何大粪把耗子药拌到傻子碗里，傻子以为是什么好吃的东西，直往何大粪身子上拱，何大粪怕她不吃，只好假装抱着喂她，身上却吓出一排排汗，早忘记自己是老公公。
　　 傻子吃下去不一会，就象砍掉脑袋的鸡一样在炕上直扑腾。何大粪怕她扑腾到院子里让别人看见，就用力抱住她。没想到傻子越扑腾越厉害，俩个人在炕上滚成一团。傻子的腰带本来就是用麻绳系的，现在一折腾早开了，她那唯一白的屁股滚到何大粪脸上，何大粪急忙撒开，他怕傻滚到外面去，就死死抱住屁股不撒手。
　　 晚上，爷俩吓得用耗子看猫的眼光盯着躺在炕稍的傻子，半夜何大粪听见有响动，急忙拉亮电灯，傻子又活了，见了亮又爸爸爸叫喊，还在炕稍直伸懒腰，好象刚睡醒一样。妈的，两包药都没管用，命大。
　　 第二天一早，傻子就象疯了一样跑上大街，爸爸爸叫几声就掉进井里，何大粪找人把她捞上来她早已经断气。何大粪这时才知道：该井里死，河里死不了。
　　 何家父子少了一个傻子轻松了许多，就拼命拣粪，一直拣到城里，认识了一个郊区种菜的，他们爷俩才知道郊区菜农喜欢大粪，说比尿素好，养地，种出的菜颜色也好，而且粪价还高。何大粪和何凯回来都高兴地每人捧着一碗玉米碴子粥站在粪堆上笑得脸上竞褶子。
　　 “爸，这些有多少斤？”
　　 “一二十万。”
　　 “不对。”
　　 “咋？”
　　 “每天还多浇三桶水呢。”
　　 何大粪就一边呼噜呼噜喝碴子粥一边笑，妈的，老子倒是算不过你。
　　 “何大粪吃屎呢！”二尿子和大巴掌走过来骂何大粪：“儿子是你的吗?”何大粪瞅着他俩只是笑，这俩个赌友满意地笑着又去赌了，这时又跑过来一群孩子，见爷俩站在粪堆上吃饭就唱起来：“何大粪，真有劲，渴了喝尿水，饿了吃大粪。”接着又骂：“何大粪，不是人，五更半夜敲铜盆，铜盆没敲响，提着裤子找队长，队长说啥事，他说媳妇屁股扎个刺。”何家爷俩象没听见一样，一边说一边笑，浠里呼噜喝了一大锅碴子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