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骑着白象的月亮(中篇小说)
一
卢阿顺把金花领回家的第二天晚上,金花告诉他,她的眼睛是先天性斜视。所以,她在看他的时候,他会觉得她望着别处;而当他以为她看着他时,她压根儿就没瞧他呢。他乐呵呵地笑了,起先只是嘴边的一抹笑意,接着荡到脸上都是笑容,尔后波及全身,使他整个黑瘦的身躯像浪上的小舢板一样摇晃,最后一直溅到她的身上,让她也跟着摇晃起来。
金花不禁梦呓般地哼出几句童谣,仿佛一锅水煮沸后冒出的泡子。
昨天下午,雱雱乎乎,漫天是雪。卢阿顺去丙崽家打牌,晚饭就在那里蹭着吃。丙崽的老婆丙嫂特意夹了块干鱼到他碗里,他不好意思地接过来,小口小口嚼着。每嚼一小口,就把干鱼块爱惜地搁到碗边,扒一口饭。
卢阿顺最羡慕丙崽两件事,一是他不是瘸子,二是他有老婆。这两件事其实是一件事。在长相上,他和丙崽半斤八两,个子都不高,风格却截然两样,丙崽白胖,卢阿顺黑瘦。卢阿顺是铁匠,几十年烟熏火燎,自己也成了一条肉做的铁,黑得和灶上的房梁有得一比。不过,他是公认的方圆几十里地六个村寨最好的铁匠,收入虽薄,却比丙崽稳定,如果不是小儿麻痹症把腿搞瘸了,原来并不是讨不到老婆的命。年轻时候相过几拨亲,可女方都被他“走路的姿势”给吓跑了。有一回,媒婆带着他去三十里外的一个村寨相亲,他一高一低地走得快趴下了,好不容易到了女方家,女孩也是个小儿麻痹症患者,走路的姿势比他好不到哪里去,可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理由是两个瘸子凑到一起,怎么过日子!从此,卢阿顺决意不再被媒婆牵着鼻子走,他断了相亲的念想,心甘情愿与自己的“瘸”为伴,靠家传的打铁技艺为生。
卢阿顺扒了小半碗饭时,外面传来敲门声。石头村是个中等村寨,稀稀拉拉三十来户人家,坐落在凤凰山的腰上,分布于各个山旮旯里。从村里走到山脚,近的三四里,远的五六里,可谓“望得见屋,走得人哭”。平日除了货郎担,很少有外人,各家亦无须关门闭户,除非天气不带劲,刮风下雨落雪,这门才起些作用。丙嫂拉开一条门缝,立时变色,狭长脸上的一张阔嘴对着外面吼道:“走,快走!自己都填不饱肚子,哪有你吃的!”话音未落,就将双合木门“砰”一声关紧,最后那句话的大部分都落在屋里了,像一条被斩断尾巴的壁虎,痛苦地扭动着身体。卢阿顺惶恐地从饭碗里抬起头,以为那句话是对他说的。丙嫂望着他,抱歉地换了一副笑脸:“一个死叫化子!年纪轻轻的,咋不去偷汉子,跑到老娘家来乞食!”卢阿顺呸出一枚鱼刺,说:“我们这荒山野岭的,来个叫化子都是客,你应该让她进来喝口热茶。”丙嫂端起自己的碗,塞进满满一口饭,嘴巴鼓鼓地说:“天黑了,又下雪,这样的霉神直怕让她进来,就请不出去了。”
丙崽是卢阿顺的儿时玩伴、小学同学,他们也只读过小学。从穿开裆裤玩泥巴起,到一起耙地种菜、上山砍柴,两个人在各种家务和农事中混出了深厚情谊。长大后,他们相亲都遭遇了极大的困难,一度双双成为石头村的老大难。媒婆先是介绍丙嫂给卢阿顺做老婆的,未遂,再介绍给丙崽,竟成了。丙崽欢天喜地娶了丙嫂,卢阿顺落寞之余,也有些欣慰,毕竟丙崽是他最铁的兄弟。
村里的日子一如往昔,太阳从东边升起,像蜗牛样爬到西边,咕咚掉下山去;第二天又从东边爬上来……这里没有社会变迁,没有时代变化,有如静水流深的岁月很难掀起一点波澜。卢阿顺在刻板得早已僵化的日常秩序里,送走了自己的父亲,又送走了自己的母亲。虽然长期孑然一身,但他的日子和其他人的日子也没有什么不同。生活中唯一的亮点,是傻乎乎的丙崽和精诈诈的的丙嫂所生的一儿一女都会读书。兄妹俩现在镇上读初中,家里开支颇为吃紧,卢阿顺只要有生意,就喊丙崽过来帮帮工,分他一份工钱。
两个小的为父母长了脸,做父亲的却笑不起来。去年,女儿跟着她哥寄宿到镇上中学,家里剩下丙崽和丙嫂大眼对小眼,丙嫂的乖戾与尖刻就没有了任何屏障,时时可以脱颖而出。丙崽只得用一身白肉和他的好脾气,抵挡丙嫂每天像吐痰一般的讥嘲和咒骂:“蠢得做猪叫”“顿在那里像只尿桶”“我忍屎忍尿都忍不住你哒”“招呼你,还不如给狗扔块骨头”……以前有儿子和女儿在家,丙嫂好歹收敛点,现在可好,丙崽像块针毡子,丙嫂随时都能往他这块毡子上扎一针。他实在受不了,有天帮完工后,他藤缠树似地缠着卢阿顺,看上去倒像是一棵树追着藤跑:
“阿顺,你别老伺弄着这几砣铁,每天去我家坐坐,打打跑胡子吧,不然你嫂子总有一天会把我扔出去喂狗。”
卢阿顺放下手里的锤子:“你这个体积,莫说嫂子扔不出去;就是扔出去了,也会把狗压死。”
“阿顺,不是开玩笑呢。我们好兄弟,你看着我受苦受难,也不帮帮我啊!”
“你是想显摆还是专门来气我的哦?你有老婆,有崽女,没过过孤家寡人的清苦日子,还好意思说‘受苦受难’……”
“阿顺,我宁愿我们换着过。你嫂子本来是和你相亲的,她不害你却跑过来害我,你也要负部分责任,你必须过来帮帮我!”
除了丙嫂,再没人比卢阿顺对丙崽知根知底。他抛开活计,解了围裙挂到墙上,搂着丙崽的膀子跟他走了。
没有想到的是,丙嫂对卢阿顺既客气,又热情,与当初他去相亲时的断然回绝大不相同,这多多少少减轻了卢阿顺心头的顾虑。在她眼里,我不能做丈夫,可适合当牌友吧。他这样想,不无道理。丙嫂平时刻薄惯了,和村里人处不好,倘若不是丙崽强行要求,卢阿顺哪会老往他家里跑!不过,他去了之后发现情况远没有想象的严重。丙嫂性格粗劣,丙崽压根儿不是她碗里的菜,但她待客并不过分,只是像杂扫把一样硬扎扎的,大部分时候还是能保持礼节。她特别喜欢打跑胡子,一打牌她的急躁便转化为直爽,粗口常演变成幽默,像在竹筒里倒豆子,嘭嘭咚咚,三个人打牌,像是三十个人唱戏。
打过几次牌后,卢阿顺又有一个重大发现,那就是他在牌局中的位置。他的牌友是一对夫妻,这对夫妻中的老公是他最好的朋友,老婆曾和他相亲并在没看上他之后看上了他最好的朋友。这对夫妻成了一对冤家,总是吵架。老公抓了他最好的朋友来缓冲局势;老婆则在倾轧老公之余,将剩下的仅有一点柔情洒在客人身上,借此贿赂客人一起“迫害”自己的老公。丙崽没有一次不是输家,他输得体无完肤但心服口服。
这样的态势,使卢阿顺宾至如归,也让他渐生惭愧。何况,他隐隐听到村子里起了传言,说他和丙嫂之间如何暧昧,很可能还有更难听的话没传到他耳朵里来。于是,他借口有活,好几天没去丙崽家,把丙崽急得像牛踩瓦泥,团团转。他冲到铁匠铺,拽着卢阿顺的胳膊往外拖。卢阿顺说,你没听见那些闲话?我还是少去你家为好吧。丙崽吼道,那些鸡皮碎嘴瞎扯蛋,我们玩我们的,干他卵事!卢阿顺拗不过,只好继续维持和丙嫂的“同盟”,将自己的兄弟杀得片甲不留。传言像春草,越来越茂盛,这下什么丑话都往卢阿顺耳朵里钻,他心胸坦荡,反而无所顾忌了。他几乎每天下午去丙崽家,打牌,吃饭,吃完饭甩手走人。他们仨从没讨论过那些传言,但卢阿顺感到,自从有那些传言后,丙嫂待他越发好了,对丙崽也温存许多。可她的性格并没有改变,她把坏脾气全泼到“外人”身上,村里要是哪个扔石子砸她的鸡,打她菜地里茄子辣椒的主意,或者仅仅碍了她的眼,她都会破口大骂,骂得对方狗血淋头。
不知怎地,丙嫂关门那“砰”的一声像打在卢阿顺心上,让他胃口顿失。没了胃口,吃饭便没那么精细,三扒两撬,连那块美味的干鱼都被他一口吞噬。吞得太快,那块鱼不甘心,从胃的门口奋然转身,冲决狭窄的喉道,又返回到他口腔里,迫使他不得不再咀嚼一遍。他觉得很满足,这样好像是吃了两块鱼。他打着嗝,把饭碗筷子往灶上一撂,拉开门就往外闪。丙崽说,雪怕还没停,呷口茶再走。卢阿顺回身说了句“活计没完,回去还得敲两把”,就没入广大的黑暗里。
翻过一个小山坳,沿着一口池塘的塘沿走到一栋方形的红砖屋前。整个石头村只有这一栋红砖屋,它以前是大队部,后改成打石场,做过猪圈,又变成村里的碓房,再后来就荒废了。这些变化,卢阿顺一一看在眼里,但他现在完全想不起,是何时,因何事进行这些改变的。那时候他双亲尚在;往前,爷爷奶奶也在;再往前,他依稀能记起太爷爷的样子……日子真长啊!日子可不像打铁,趁着红火三下五除二了事,日子像搓麻绳,细细长长,单调而又坚韧。
雪已经停了。黑暗,加深了夜晚的静,模糊了天地的白。他把双手拢在棉袄袖子里,高一脚低一脚,踩得地上的雪嘎嘎作响,仿佛一队鸭子在逐一报数。他忽地瞅见西边山头,挂着一轮圆圆的淡黄色月亮。看上去,月亮就像骑在一匹白象的背上,在缓缓向他走来……卢阿顺不由得停下了脚步:这里每个冬天都有几场大雪,但他是第一次在下雪的当天晚上看见月亮出来,而且是这么圆、这么漂亮的月亮!
这时,尿胀起来,他便立在路边的一丛灌木前,掏出家伙撒尿。尿到一半,听到从碓房那边传来“扑通”一声,吓得他将身子一缩,尿也断了。
下意识地回头望望,隐约可见碓房门口有一团怪物,不知是人是兽。他一边瞅着一边将尿撒完,生怕背后受到袭击似的。待他猫着身子,走到碓房门口一看,大吃了一惊。
二
弹花匠来到石头村的那天,恰好是七月半中元节。下午,卢阿顺早早收了工,叫金花去地里摘了一盆毛豆。他则架起木柴,将灶堂里的火烧得旺彤彤的。他煮了饭,用通火钩从灶梁上取下挂了大半年、形同黑炭的一条两拃长的腊肉,切下约莫三寸的一坨,在铁锅里用开水潦过,然后工工整整盛进一只瓷碗里。他和金花草草吃过晚饭,将那张和卢阿顺年龄差不多的榆木方桌搬到外面坪里。桌上放着一个广口圆肚的罐头瓶,大半瓶柴灰里插着两排点燃的香、烛,各有三根,香在前,烛在后。
傍晚无风。香柱的烟直直而上,再散开,溶入宁静的空气中;烛烟则稍显慌乱,一吐出来就往外跑,很快被空气活捉,照样消失得无影无踪。那只装着腊肉的瓷碗,摆放在正中,旁边还有一碗酸菜,一碟香干,一碗饭,一盅米酒。最后上来的,是金花用盐水煮的一盆毛豆。把这些东西端上来,祭奠仪式也结束了,等香、烛燃完,再把它们一一撤回去,只剩下那盆毛豆。
待会儿,丙崽来了。卢阿顺和丙崽就坐在坪里,胡天海地扯着话茬儿,随手剥着毛豆吃。毛豆壳像爬满一地的虫子。今儿个月亮好亮,气温也比去年高。刚落座,丙崽感慨道。去年冬天那么冷,今年会暖和些。卢阿顺喊金花倒茶。
金花端茶出来递给丙崽。丙崽接过来调侃她说,你眼睛到底是望我,还是望别处,我没看到你望我呢。金花咧开嘴,望着你呢。丙崽知道她这下没望他了,因为她正“望”着他。他是适应了两三个月,才弄清楚这个区别的。他非常为自己的兄弟担心,曾经追着他问,卢阿顺,你到底弄不弄得清她是不是在望着你呢?卢阿顺嘿嘿一笑,她在我边上就行了,望没望我打么子紧。
丙崽告诉卢阿顺,下午碓房里来了个弹花匠,看那架势会待些日子。石大爷说,弹花匠三年没进村,被子都压成饼了。现在各家都争着延请师傅,你家丙嫂在那里排了队。早说啊,我要金花也去排队,弹了被子好过冬。呵呵,你和金花要被子干吗,滚一滚,一个冬天就过去了。不像我和你嫂子,下了两个崽子之后没一点感觉了,只有打牌和骂架还来点劲。一辈子长呢,哪有那么多感觉,下出两个崽子就算积了功德,到祖宗那里交得差了。兄弟莫急,金花虽然眼睛不妙,看她那身坯,下得出一窝崽子。嗨,一窝哪养得活!弄个带把的,传得我这身手艺下去,就阿弥陀佛啰。
弹花匠三十出头,约莫175公分,在南方算得上高个子。他的脸不圆不方,不白不黑,不胖不瘦。可能因为职业的缘故,眼睛不小却时常眯着,嘴唇不厚却总是抿起;板寸头,头发花白,白的都是粘在头上的棉絮。他不多看人,不多说话,身手麻利敏捷。他在石头村的碓房里搭了一个地铺,房外的院子中央,有原来做猪圈时杀猪用的一个破水泥台。他铺了一块布在上面,就变成了他的工作台。他来到石头村的第二天清早,有人敲门。他刚洗漱完,以为是东家派来送饭的人。他的规矩是,一天弹一床被子,弹哪家的被子,就由哪家送来那天的三餐。
门口站着一个和他年纪差不多大的女子,说是来排队的。奇怪的是,除了他开门那一瞬她望着别处,此后她就直呆呆地盯着他。那种目光起初让他感到恐怖,仿佛一只羊在深山里碰见了一头狼。他没有做声,缩回门里,她跟了进来,眼睛像探照灯般罩着他。
你见过我吗?他问。
她摇摇头。
那你为什么这样盯着我看?他问出来的却是另一句:你是外地人?
她走了一下神,马上又盯回来,生怕猎物跑掉似的。
被拐骗来的?他继续问。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