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竹节里的陀螺
　　
　　 父亲来到这个世界上，注定要有一些不同寻常的故事发生。
　　 父亲三岁的那年，在他刚刚咿呀学语的时候，就发生了一件十分奇怪的事情。
　　 那是八十年前的一个真实故事。听我的大伯说，那是一个绿上枝头的夏天。那天的天气很热。平时最为欢快的蝉子，都把声音收敛进了草丛的深处。鸟儿即使能钻出丛林，也没有心思跳上树丫寻食了。那天中午，我的爷爷坐在木楼里的懒椅上，悠闲地抽着旱烟，吐出的烟圈，弥漫着木楼的空间，熏香了整个屋子。那年大伯已经十二岁了。家里有着四男两女六个兄弟姐妹。大家都蹲在木楼里，谁也不愿意出门一步。按大伯的回忆，那天的太阳可以把人的头发点燃，可以把猪鸡牛羊的皮肉烤焦。
　　 “咕咕咕”，“咕咕咕”，好像是啄木鸟敲击树兜的声音，把一屋子困倦了的人们啄醒了。
　　 爹，爹，我的陀螺在竹子里面，过来帮我取出来呀！屋外传来我父亲阿令稚嫩的声音。
　　 哦，是我们家的阿令，他什么时候出门了呢！爷爷赶忙把长烟斗挄在竹篱笆边，跨出了木楼。
　　 屋外，恶毒的阳光直射山野。在离木楼不远处，生长着一丛宽大的刺竹。此时，爷爷看见了一幅令他不可想象的情景：他的第四个儿子我三岁的父亲阿令，蜷身于刺竹丛中，小手里持着一块尖石子，对着一截竹节，努力地敲击着。那丛刺竹自我爷爷懂事开始，早于挺立在那个地方，很少有人去动过。久而久之，那里已经形成了一个禁地，就是鸡鸭和小狗小猪，都无法进入那个布满荆棘的地界。我的父亲是怎样爬进竹林丛中的，对于我的爷爷奶奶，还有我的大伯二伯三伯来说，都是一个谜团。
　　 令儿，我的好令儿，你是怎样进去的呀？爷爷关切地呼唤着我的父亲。
　　 咯咯咯！父亲对着爷爷笑着：爹，有人把我抱过来的，我的陀螺在这竹子里面，你过来帮我拿出来呀。
　　 怎么会呢，哪个有更大的本事把小阿令抱到鸡都无法进入的竹丛里呢？爷爷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我的父亲小阿令才三岁，刚会说话不久，再且爷爷还没有帮他抹过陀螺。他怎么有陀螺呢？陀螺怎么会钻进竹节里面呢？爷爷诧异了。
　　 爷爷叫来奶奶，还有爷爷的兄弟阿鲁，挥动镰刀，把这丛多年已经没有人涉足过的刺竹林，砍出一条营救我父亲出来的路子来。
　　 当爷爷与父亲相近咫尺的时候，我的父亲阿令紧紧地抱住那兜他自认为藏着陀螺的刺竹不放：爹，帮帮忙，里面真有我的陀螺。
　　 阿令那双乞求的目光，感动着我的爷爷和他的兄弟阿鲁。小爷阿鲁钻进竹丛，抱着我的父亲，抚摸着他三岁侄儿的头，眼泪溢出了眼角：阿令，你别吓坏大伙，好吗？我的乖令令。
　　 鲁叔，真的，里面真的有陀螺，不信你挖开看看，我的陀螺在里面呢！我的父亲小阿令十分坚决地说。
　　 一个三岁的小孩，怎么钻进这丛连小鸡小猪无法穿越的刺竹丛林，怎么叫嚷说竹节里面有他的陀螺。这一切，让我的爷爷和他的兄弟阿鲁愕然了。
　　 小爷阿鲁找来了斧子，几斧下去，外表青黝的竹节，露出了白皙的肉色。继而，竹节间露出了黑不隆冬窟窿。突然间，似乎有一团绿色的光芒，闪耀在竹节里边。奇怪，竹节怎么会有这样的光亮呢？看来这里面肯定有着好东西。小爷一边想着一边把手伸进窟窿。突然，小爷惊呼起来：是陀螺，真的是陀螺，竹节里真的有陀螺！
　　 一个枚小陀螺，被爷爷的弟弟阿鲁掏出了竹节。陀螺的圆头，比一个小鸡蛋那么大，陀螺的脚杆上，还缚着拉动它旋转的小麻绳。只是，麻绳已经霉变，轻盈地从阿鲁的手中撒落下来。小陀螺在阳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辉。
　　 这小陀螺，怎么能藏进一节没有任何缝隙的竹节里面。我三岁的父亲阿令，是怎么看得见这个这个竹节里面有着一枚陀螺呢？难道，我的父亲会是转世的神灵，是密洛陀古歌（布努瑶民族的口传歌谣）里传唱的那个能透视万物的小神灵？
　　 消息如炸锅一般在瑶寨里急速地传来开。
　　 那天晚上，爷爷宰杀了一头大猪。七村八寨的人们，都聚集在这栋离竹丛不远的小木楼边，喝着醇香的玉米娘酒，认真地聆听我的爷爷和他的弟弟阿鲁，讲述着我父亲阿令和陀螺的神奇故事。一堆篝火熊熊燃起，人们踏着铜鼓的鼓点，围着篝火跳起了欢快的铜鼓舞，唱起了激越的密洛陀古歌。就这样，我的父亲阿令，成为了布努瑶人们顶礼膜拜的灵童。我们那个地方，把这样的灵童尊称为“拜童”。满脸荡漾着幸福的奶奶，用蓝靛布织了一个精致的袋子，把那枚铮亮的小陀螺放进袋子里，缠在父亲的腰间。那枚小陀螺，就这样陪伴着我的父亲走过了极不平凡的一生。
　　
　　 二、会吸骨的父亲
　　
　　 据密洛陀古歌记载，瑶族是蚩尤的后代。密洛陀古歌中唱到的洛立古城，是蚩尤部落的都城。古歌里唱到的九黎族的首领阿昇，应该是历史记载中的蚩尤。古歌中炎黄二帝攻打洛立古城，阿昇被俘处斩，九黎族纷纷逃难的历史故事，和蚩尤的故事相当吻合。陀螺事件以后，我的父亲阿令，成为了我们这一带布努瑶尊崇的神童。
　　 父亲从四岁开始，就接受了密洛陀古歌的传唱大任。
　　 听我大伯说，不到六岁，我的父亲已经能熟唱密洛陀古歌。一部完整的古歌，需要吟唱七天七夜，六岁的父亲，不知哪里来得灵气，硬是能把这长篇的口传经文熟记了下来。在我开始懂得记事的那些年头，我们家里，几乎每晚都聚集着黑压压的人群，大家都蹲在三脚火灶边，听着我的父亲阿令传唱密洛陀古歌。火光闪烁着，映照着每一张勤学好问的脸谱。也许，密洛陀古歌能数千年传唱不息，除了具有一些热爱它的人在处心积虑之外，应当还有一股灵异的力量在支撑着这个民族的精髓。否则，一个没有文字的民族，仅凭着人大脑的记忆，是无法把七天七夜的口传经文记录下来的。我的父亲阿令，肯定是得到了一种附体的灵气。否则，六岁的他，不可能把亘古的长篇口传经文熟唱下来。
　　 父亲不但会唱密洛陀古歌，布努瑶的十二种铜鼓调子，他都能熟练地击奏。在布努瑶传说中，谁要是能熟练地传唱密洛陀古歌，谁能够掌握铜鼓的十二种击打调子，就会得到九黎部落首领阿昇弟弟神奇的医术真传（传说中蚩尤的亲弟是瑶医瑶药、巫术的始祖）。不知是真是假，我的父亲，这个六岁就熟背了密洛陀古歌的布努瑶之子，在他十六岁那一年，用他的实际行动，验证了这个说法。那年的某一夜，父亲做了一个十分离奇的梦。梦中，父亲看见一位白发飘逸的老人，把一样东西塞进了竹楼旁边的刺竹节里。这位老人即将离开的时候，发现了蹲在屋角偷窥的父亲。老人对着父亲微微一笑，吹来了一股白色的仙气……
　　 父亲猛然从梦中清醒了过来。这个时候，父亲发现，缠在他腰间的那枚陀螺，在黑暗的夜里，闪耀着绿色的神光。那梦中的白发老人，是谁呢？蓦地，父亲终于记得，在他三岁的那一年，就在那个热气腾腾的午间，就是这位白发飘逸的老人，把他抱上了那丛竹林，告诉他竹节里藏有一枚神奇的陀螺……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邻居蒙氏家里，传来了一阵伤心欲绝的哭声。寨子里的人们纷纷向这家人跑去。我的父亲也身在其中。蒙氏家里，年轻的父亲紧紧地抱住自己十一岁的儿子，他怀里的儿子在挣扎呻吟着。小孩子的母亲，已经哭成了一个泪人。原来，小孩起来的时候，记得昨夜家里杀了一只公鸡，父母肯定留有鸡肉。他爬上碗柜，把鸡肉拿出来送进嘴里。也许是咽得太急，一不小心，一块鸡骨头卡住了小孩的喉咙。在那没有医院无法动手术的年代里，这对于藏在深山之中的瑶族人家，是一种致命的打击。我十六岁的父亲，看着躺在父亲怀里呻吟的孩儿，一股怜悯漾上心头。他走进人群之中，把孩子抱在自己的怀里：蒙叔，请你准备好三支香火，一碗清水，一根筷子，我看看能不能帮你的忙。
　　 蒙氏家人已经手足无措，这时候也是只能等待奇迹的发生了。何况，我的父亲已经是瑶寨里人们心中的神灵，他能这么说，肯定有着自己的办法。
　　 父亲把那枚随身带着的小陀螺，浸进那碗清水里。他点燃了三支香火，其中两支插在大门的两侧，一支捏在自己的手里。父亲眯着眼睛，念着咒语，在那碗清水上画了一道又一道的灵符。大概一斗烟的功夫，父亲睁开眼睛，用食羹把浸泡的陀螺的水，舀着灌进了小孩子的嘴里。旁边的人们，伸着鸭脖子看着，没有一个人出声，生怕出声了会搅乱了父亲的法事程序。父亲拾起筷子，一头顶在小孩的喉管外头，一头伸进自己的嘴里，眯着眼睛，用尽全身的力气猛吸着实心的筷子。过了一会，父亲把筷子取出嘴里，猛地一喷，一粒猫豆颗粒大小的鸡骨头，从父亲的嘴里喷出，重重地甩在木楼的木地板上，发出铿锵的声响。
　　 阿亮有救了，阿亮有救了！
　　 顿时，人群欢呼了起来。
　　 自打那以后，我的父亲，就开始得到了布努瑶的吸骨救人的医术真传。父亲说，那夜他的那个梦，来得很突然，他醒来以后，就感觉到自己身上有一种穿透人体的魔力。谁知，这种魔力就在第二天清晨得到了验证。天人合一，那个被他救命的男孩子，后来为了报答父亲的救命之恩，娶了父亲的妹妹我的满姑。他就是我现在活着的满姑爷蒙老亮。每当谈起我的父亲，姑爷蒙老亮的眼睛似乎比什么时候都要发亮。他告诉我，我的父亲阿令的一生中，利用这个法术，救活了二十多位喉管里卡着什物的人。其中不乏有壮汉族兄弟。
　　
　　 三、挑夫路上
　　
　　 按常理，我的父亲要是仅靠着每天去念经做法事，就可以解决温饱问题。但是父亲却不是那种坐着等待好事送上门的人。十九岁那年，父亲阿令走出了山外，到一个叫做凤凰的地方，做了盐商蒙武的挑夫。父亲在挑盐的路上，就用神奇的法术治好了一位壮族兄弟。
　　 六十多年前，想要吃一餐盐，是很难的事情。我的父亲去当蒙武的挑夫，目的是要用自己的辛勤劳动，换来一些食盐，拿回山里分给父老乡亲。当年，石山里缺盐十分严重，有的家一个月都难得吃上一餐盐巴。可以说，盐比米还要珍贵。由于长期没有得吃上盐巴，山里有的人腮帮长起了大瘤。那时候，我的爷爷奶奶都已经双双离去。父亲还没娶上妻子。
　　 父亲在盐商蒙武的挑夫队伍中，是最能吃苦耐劳的。每次从凤凰到田阳去挑盐，要走两百多里的路程。别的挑夫要用六天的时间才能得一个来回，我的父亲仅用四天就挑完了一趟，而且挑的盐重量都比别的挑夫多出一些。每次父亲去挑盐回来，都不和盐商蒙武结算钱币。他就叫盐商打包几碗盐巴给他拿回山里，分发给父老乡亲。盐商蒙武十分赏识这个勤劳善良的小伙子。后来，他把自己的大女儿托付给了我的父亲。就这样，我的父亲因为挑盐，娶上了盐商蒙武年轻貌美的大女儿我的母亲。
　　 有一次，父亲去田阳挑盐回来，路过一个叫做玉凤的地方，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随行的几个挑夫已经好累，我的满姑爷蒙老亮也在其中。路边有一个壮族寨子，父亲便把大家带到了一户壮族人家里，住了下来。那户人家的女人倒是很热情，烧水煮饭，还杀鸡蒸煮腊肉给大家填充肚子。女人的男人，似乎是患病的，蜷在屋子的一角。他叫女人要好好招待客人。我的父亲会操着壮话，和蜷腿的男人聊起了家常。原来是三年前，这个壮族兄弟下地干活，踩上了一样东西，后来脚板开始发炎，多种医方都用尽了，还是无济于事。半年以后，他的右腿已经蜷缩。这位兄弟躺在家里，已经有了两年的光景。父亲走过去，摸了摸蜷缩在屋角的男人那条瘸腿，说：庚兄（瑶族人对外族兄弟的尊称），你叫内人（妻子）拿三支香和一碗清水过来，我帮你料理看看，会不会有奇迹发生。
　　 原来，这位壮族兄弟在下地干活的时候，被一种毒刺扎进了脚板里。由于得不到及时的医治，那颗毒刺到了筋骨，影响了脚神经。久而久之，这位兄弟的脚就开始蜷缩，最后变成这个样子。
　　 一切准备就绪，父亲便把那枚陀螺浸进水里。和救许多卡骨头的人一样，不许久，父亲的嘴里，吐出了一粒黑色尖利的细微东西。那粒刺进壮族兄弟的脚板底令他蜷缩了两年的毒刺，终于被父亲吸出。全场的人无不惊叹，都说这位兄弟遇上贵人。
　　 第二天临行，父亲还采摘了一些草药留给妇人，叮嘱她每天要用那碗清水泡药擦洗兄弟的脚板伤口，直到不再出脓为止。两个月后，这位壮族兄弟的脚可以伸开了。不到半年，他可以走路下地干活了。后来，这位壮族兄弟干脆和我的父亲结为老庚（最好的朋友）。我开始懂事的时候，这位庚爹还活着。那个年代，我们石山里还没有修通公路。每年春节的时候，那位庚爹都带着儿女们，挑着大米，提着鸡鸭，跋山涉水来到我们家拜年。庚爹交代他的儿女：你们不要忘记这位远在深山的瑶族庚爹，要不是他，我这辈子永远都不会站得起来了。那位庚爹去世得早。他去世以后，他的儿女还不忘我的父亲救命之恩，逢年过节，他们都继续走进大瑶山，来看望我的父亲。父亲去世的时候，他们兄弟姐妹还带着儿女，驱车赶到我的老家，给我的父亲他们的庚爹送上最后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