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枫】神光闪耀的陀螺(散文)
第二天清晨。二哥像往常一样,起来的第一件事是走到父亲的床边,扶他起床。谁知道,二哥抚摸到的,竟然是父亲冰凉了的身体。
三声大炮竹(过去布努瑶人去世,向天鸣放三声粉枪,向村寨人通报,家里有了白事,现在没有了粉枪,只能用大炮竹替代),划破了山村清晨宁静的气氛。我们的父亲,就在这三声炮竹中,走完了他的一生。
就在我们的父亲即将入殓的那个时刻,二嫂才记得昨夜的梦。二哥解开父亲腰间的那个布袋,那枚小小的陀螺还是严实地包裹着。奇怪的是,陀螺似乎已经被烈火完全地烧焦,剩下的,只是一团化为焦炭的陀螺模样。这也许是密洛陀古歌中唱到的那束绿色的神光降临,在父亲离去的那个夜里,燃烧了他腰间的救世的陀螺,以至于这个陪伴着父亲走过了八十个春秋的圣物,最终化为灰烬追随它的主人而去。二嫂的梦,应该是父亲托给的。这么说,我们的父亲,一定是面带笑容,踏着那束美丽的神光,迈开了通往“卡特兰州”(传说是布努瑶先祖的居住之地)的步伐……
“千百万年的传说中,密洛陀安居在卡特兰州那个美丽富饶的地方。那里拥有着万亩良田,一马平川的大地上花儿烂漫着,那里没有人间的四季交替……”这是父亲生前,在施展法术治病救人的时候,时常吟唱的密洛陀古歌呀!今夜,吟唱古歌的对象正在改变,翻掌瞬间,我们的父亲,已经在古歌的主体中变为了客体。就在师公吟唱密洛陀古歌超度父亲的那个夜里,就在父亲的灵魂穿越了第七十二道庙关的时刻(布努瑶人去世后,开道场念唱密洛陀古歌,死者的灵魂必须经过七十二座庙门,才能回到先祖的地方),敲开庙门的铜鼓声,深沉而凝重地回荡在山寨的夜空。我们双膝跪在父亲生前贴身过的竹席之上,思绪在萦回的曲调中飞扬,转而进入了一个神秘的国度。
山川依旧在,人已踏歌行。此刻,我仿佛看见,照耀着陀螺的那道绿色神光,已拉动为一条美丽的天路,这条天路承载着一个民族几千年来一具具沉重的魂魄,冲破了第七十二道关隘,在神奇的卡特兰州得到了皈依……
七、立碑
今年的农历二月初三那天,是我们给父亲立碑的日子。我们兄弟姐妹,还有我们的儿孙们,都汇聚在二哥的家里。我们宰了一头大猪,一只羊,还有一些亲戚朋友们送来添福的鸡鸭。父亲的墓碑,都是他在田阳的庚儿负责制作的。
父亲去世的第二天,也就是那年的元月八日,我们把他送到了祖坟之地茅草坳。在父亲去世前几个月,仿佛是有神灵在引导似的,他自己来到祖坟地上,用小石子在一块空地上划出了一块小地盘,这块地盘正好与母亲的墓地对望着。母亲的墓地,是在一块巨石之上,那块巨石,只能容纳一具寿棺。父亲虽然是失忆了,但是他还是有着自己的意识的,他也会知道自己已经无法靠在发妻的身旁,因此在意识中选择了一个可以相视千秋的地方。原本我们还想请师公来给父亲蛋卜(布努瑶民族中,人死以后,用一枚生鸡蛋来念咒选坟地,也就是鸡蛋占卜)选坟地的,姑爷蒙老亮坚决不同意我们的做法,他说寨子里只有他和内兄相处的光景最长,再也没有谁比他最了解自己的内兄了。他的内兄我们的父亲意识划定的地盘,绝对有他的道理,谁也不能撼动他这样的选择。
送葬的那天,寨子里,人头颤动。各家各户都不约而同地蒸煮好糯米饭,盛在筛米的簸箕之上,由他们家里的女人头顶着出门,把我们的父亲送到了墓地。满姑爷蒙老亮扮演了召集全寨人的角色。他说,他的内兄我的父亲在世的时候,为村里人做尽了善事,走的时候,应该得到大家的敬待,要是哪家人不去,将来会有损的事情发生。我们知道,哪怕姑爷蒙老亮一句话也不说,村寨里的人们,都会以这样的方式来供奉我们的父亲的。因为他们涉足走过的那条通往粮仓那往坡的山路,是我们的父亲用心血和汗水筑就的。如今,父亲的汗水还在滴着,那些纷纷坠落的汗珠,已经凝聚为一泓清澈的潭水,正在现在或者遥远的将来,映亮着每一个人的心灵。
那枚被神光穿透已化为焦炭了的陀螺,也随着我们的父亲,静静地安躺在母亲的对面。一段人与陀螺的神奇故事,就这样画上了一个深沉的句号。
一辆丰田皇冠缓缓驶来。车上,是当年父亲用法术救治过的玉凤壮族庚爹的儿孙们。庚爹的儿孙们都很有出息,他们在父亲挑盐过的田阳镇敢壮山附近,承包万亩土地,办起了南方蔬菜示范基地,种植了几千亩的芒果园,生活过得还是宽裕。父亲患了痴呆症后,每次玉凤庚爹的儿女们来到二哥家,都会给父亲买来一些珍贵的补品。他们多么希望,这些补品能像当年庚爹医治他父亲的良方那样,能给我们的父亲带来复苏的奇迹。大家都在尽力,但是奇迹最终没有出现。
葬礼结束的时候,我发现,我们玉凤庚爹的大儿子两眼迷离,他用手帕擦着眼角,和我们几兄弟商量起立碑的事情来:庚弟,要不是庚爹当年救了我的父亲,我们兄弟姐妹不可能来到这个世上,庚爹立碑的事,留给我吧?
我们几位极力地谢绝过庚兄的一片好心。我们认为自家兄弟是具有能力为父亲立碑的,要是麻烦庚兄,以后我们兄弟会被村寨的人笑话。
庚爹不仅仅是你们的父亲,他是全寨子人的父亲,是我们大家的父亲。我要是能为庚爹立碑传记,这是我们民族兄弟一件大好事。要不,将来我们的子孙后代,谁还能记得这段曾经郁结过深厚至情的事情呢?庚兄的语气十分坚决。
最后我们几兄弟还是拗不过玉凤庚兄,只能答应了两年之后给他负责给父亲墓碑的事情。立碑所有的酒菜,还是由我们几兄弟姐妹来承担。
立碑的这一天,来的人也是相当的多,有四十多桌人。玉凤庚兄还带来了一大帮的异族弟兄,车子摆满了我们村小校的球场。姑爷说,他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见过任何离去的人,来参与送别的人有这么多,三年之后,还是有这么多人来拜蔼他,最关键的是,父亲的墓碑,怎么会有一个壮族的庚儿愿意掏钱来做的,姑爷说他实在是想不通。
我想,满姑爷不经意的语言,就像风中的一滴雨点,飘散在无尽的空间里,风干为一粒粒无法入眼的分子颗粒,根本不会值得人们去推敲。我是一个十分注意小细节的人,还是悟出了姑爷言语里的一些分量:我们的父亲,一辈子身处深山僻弄,但他却坚持着一份善意的心灵,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行尽了他这辈子来到世上应该行到的善为。父亲的这些作为,能引来了无数双敬仰的目光,不足为奇。这正是:
含辛茹苦一辈子敬乡亲念发妻爱子女演绎人间真情,
积德行善几十载施灵术救四邻帮路人彰显博大胸怀!
以上的这副碑联,是庚兄赐给我们父亲的。横批是:
徳泽千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