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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流年】连环劫(散文)


作者:尔玛天空 布衣,296.1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798发表时间:2021-11-19 09:41:33

大舅娘是窑孔坝数得上的能干人。70年代初,嫁给大舅时,轰动了十里八村。外公家四个儿子,两个女儿,只有三间草房,过得并不宽裕。虽说大舅高大英俊,但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一个女人总不能守着好看的老公当饭吃。大舅娘高挑俊俏,方圆数十里,多少富家子弟都明里暗地打她主意,结果却同大舅成了亲。
   谜底是在几年以后明白的。八一年包产到户,迅速解决了温饱,大家想着法子找钱。大舅娘攒了一肚子劲儿,指挥着大舅把分到手的十多亩桃树,管理得精细入微。没树的地里也全部栽上毛桃,一年嫁接黄桃,三年就能正常挂果,每斤卖到两三毛,如果十几亩果园全盛产,一年就成万元户。全村正处于栽种桃树的高潮,家家户户都在搞嫁接,二三月间,品种好的穗条不好找。有人就偷偷跑进果园,专选一年生的好条子下手。都是挨邻接近的乡亲,弄几根条子自己用,也不伤大雅。可剪得多了,一颗树没了挂果的条子,只会疯长无用的枝桠,一年的治虫刷粉,除草上粪全都白搭。大舅娘也就多了个心眼,原本要到七八月份才开始搭蓬守夜防人偷果子,偏让大舅三四月份住进蓬子去,防人偷穗条。当年的大舅也不过三十出头,年青瞌睡多,虽然睡在篷子里,穗条却还是丢了不少。最可恨的是,偷条子的人怕发现,干活时下了狠手,竟然用锯子将桃树的大桠枝整片整片的偷走。果园里长势好的树,都不同程度遭了殃。
   眼看着一年的收成要打折,大舅娘气得呀,天天在家拿大舅报怨撒气。过些日子,听说村头的赵三明码标价,芽接一个芽苞五分,技接两个芽头两毛,到处揽活,一天下来至少可挣十几元,多的可挣几十元。赵三总共也不过两三亩园子,横竖也就几十棵挂果的树,都是开膛树型,哪来那么多穗条?大舅娘便有一搭没一搭同赵三套近乎,赵三也不是有脑筋的人,居然亲口承认穗条都是晚上偷的,白天下好条子,存在红苕窖里,选一部份背上,走村转乡揽生意。大舅娘也没多言语,回来把赵三的做法讲给大舅,要他也学学人家,二三月间嫁接两个月,也能挣上几百上千,况且自家的条子被别人偷去挣钱,自己为啥见钱不伸手?嫁接也不是高科技,园子里的黄桃都是自己接的,成活率也在八九十……可大舅死活不同意,说乡里乡亲放不下那个脸,愿意免费为别人搞嫁接,就是不收钱。
   大舅娘三番五次劝不了,某一天,两口子吵翻了天。刚开始,大舅凶巴巴显出男人的威严,又骂又打,大舅娘开始哭,大舅甩门离开了家,寻村子人多的地方凑热闹。满以为人走事了,一场争斗不了了之,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嘛。哪知道,大舅娘拿了一张小凳子,就在门前坐下,边哭边唱,就如说书人一般,不急不徐诉起苦来:我姓李的嫁到窑孔坝,是图这地势有田有土有展望;嫁给你,不图你吃不图你穿,是看中你这个人,盼你有出息会发达;你到好,不谋发展,不挣钱,一天到晚图清闲,算我当年瞎了眼;可惜了这坝子,有土有田有河道,旱涝保收的好地方,跟了你,还是要受穷;六姊妹你是老大不学好,带坏了头,几个兄弟又咋办……大舅娘就这样边说边唱边抹泪,把大舅结婚以来好的坏的各种表现,一五一十翻了个底朝天。这声音不紧不慢,字正腔圆,声声入耳,外公外婆听她哭唱得有条有理,不但没有漫骂失礼,反倒是在教育规劝,也不好出面阻拦。一场哭诉,从上午到中午,从中午到下午,从下午到半夜,完全没有停歇的意思。
   这种新奇的吵架方式成为全村的新闻,人们都寻着声音,躲在房前屋后,听大舅娘对大舅根根底底的数落。听到会意处,回想着两口子生活中的种种表现,忍不住掩嘴发笑。大舅觉得不对劲儿,自己在全村人面前被剥得干干净净,想回去讨要说法,才发觉全村人都站在大舅娘一边,对他指指点点。好在一个村的人都是本家,不是兄弟就是尊长,从小就在大家眼皮子底下长大,知根知底,也不是太丢脸。从此,大舅被训服得听说听教,一门心思用在发展上,处处都要在全村人面前争个先。大舅娘这一场哭闹,成为全村媳妇儿治丈夫的典范,也成了大舅娘孝敬懂事,爱护家庭的宣言。
   后来家庭的发展,基本上都按照她的说唱进行。先是供养五个弟弟妹妹上学,二舅最有出息,读到高中,但最终没能考上大学跃出龙门。其他几个,都只读到初中便休了学。这在八十年代,一大家子,上有老下有小,全家四五个读书人,委实不容易。接下来,拔了旧草房开始建新房,先是建成三间一丈二顶捌的木架房,随着弟弟妹妹长大成人,又在两边各立一排架子,一家人勉强安居。弟弟妹妹长大成人,出嫁的出嫁,婚娶的婚娶,一直到八五六年,才稍稍轻松起来。外婆50多岁开始患病,行走不便,一大家屋里屋外的操持协调,全部压在了大舅娘身上。特别是二舅三舅四舅的婚姻大事,伤透了全家人脑筋。虽说村子条件好,一条河流绕村西去,旱涝保收,不像其他的村要靠天吃饭,只要肯出力吃苦,每年的水稻小麦,油莱大豆,总归都有好收成。但家里人多,除去老的小的,真正出力的人少。真要嫁进来,就得做好为家庭付出,吃苦受累的准备。二舅是高中生,有文化,相对好办,很快就定了婚。三舅四舅无任何优势特长,找媒婆八方探寻,迟迟没有着落。
   有媒婆被逼得紧了,托不开脸面,说了大实话:“老三老四人不赖,问题出在大家庭。现在的女娃子会计划,都想轻松过日子,哪个会学你这个老大啊,整天为家庭做贡献,她们只想过好小日子……”
   大舅娘听完不作声,一颗心凉凉地往下沉。也难怪,嫁进门来十几年,拉扯弟弟妹妹的同时,自己也生了三个娃,个个都张着嘴,天放亮就得管吃管喝,帮家里出不了半点力,拖了全家的后腿。唯一的办法是分家,几个兄弟有头脑,分家门立家户,轻松上阵,凭着窑孔坝天然的优势,不愁找不到对象。大舅听说要分家,心中老是转不过弯,总觉得四兄弟一分家就显得生分,淡了亲情,让外人说兄弟间不团结,看轻了一家人。
   还是外公明事理,别看他六十多岁,头脑却很清醒:“国家都在搞改革,大集体变小组,现在又下放到了户,我们这个家庭也一样,只是这些年辛苦了你们当大的,拉扯弟弟妹妹不容易,修房造屋做了贡献,分开后,三个娃娃负担重……”
   一家人终究和和气气分了家,最大的财产是房屋,总共五间房子,四个兄弟和外公刚好分五份,一家一间房。家一分,三舅四舅立马就说下了对象。毕竟方圆几十里,只有窑孔坝占着天时地利,依着一条河,田土能灌溉,家家户户有果园,是有名的富裕村。由于外婆去世,几个舅舅的说媒定婚,人来客往,都由大舅娘安排操持。每每这个时候,大舅娘总觉得愧疚:自己拖儿带女,耽误了兄弟们的婚姻。
   大舅共生养了三个子女。表哥71年出生,表妹74年,表弟77年,分家时,三个都还在上学,一家五口承包的五亩多水田,六亩多土地,全是两人劳作,到了三夏三秋抢种抢收,几兄弟商量着轮流耕作,倒也不存在多大的问题。但时间一长,嫂子弟媳妇儿之间却有了些说法。大舅家五个人土地,农活最多最重,二舅三舅四舅家都只有一个人的承包地,田土少,活路轻,收成也很低。夏秋双抢,变成了三兄弟都在帮老大。兄弟间流淌着相同的血脉,对这些小事都觉得无所谓,可妯娌间的看法却大不同,一来二去,算出了自己的收益与支出,明白了自己长钱与折本,心底下便开始打起了小九九。一年两年不明显,到了三四年,便显出些痕迹。到了双抢时,兄弟妯娌一桌人,坐在一起总排不好收种的日程,迟迟动不了手,开不了工,眼瞅着就要错过农时节令。自己的活最多,大舅娘操碎了心,想想自己刚嫁来,几个兄弟都还只有几岁十来岁,他们的上学花费,平常的吃穿用度,都是自己安排照顾。即便后来分了家,几个兄弟请媒提亲,拜客送礼,酒席安排,都还是自己的事。如今娶了媳妇儿,忘了哥嫂,真让人寒心!可这话又不能当着大舅去议论,要不然,一家人就要生出些事端,让外人笑话!好在大家都顾及着兄弟情份,话里虽然夹枪带棒,最终没有撕破脸皮,拉拉扯扯过了双抢。
   第二年正月,三兄弟轮流请吃了春酒,到了初六,都学村里其他人,夫妻一起南下江浙去打工。倘大一排房子,原本热闹的院子,竟然只剩下外公和大舅一家。三个小辈在校读书,院子里常年只有外公大舅大舅娘三人,正如整个村子,显得冷清寂静,了无生气。日子非常奇特地划了一个圈,大舅大舅娘回到了十几年前,又成了这个大家庭的主宰,面临的问题也同十几年前大致一样。经管着十几亩田土,照看着已经开始衰败的果园,养育着三个正在茁壮成长的子女,不得不为他们的未来谋划。唯一不同的是,两个人已经三十多岁,长年的辛苦劳作压垮了身体,远看着显得有些弯腰驼背,不再英姿挺拨,朝气蓬勃。
   三个子女的读书学习,同所有的农村子女一样,无人规划,无人督促,就像田野里的蒲公英,自生自灭,随遇而安。读完初中,便跟着几个叔父,南下江浙去打工。大舅娘看着儿女一天天长大,心里有说不出的紧张,承受着无穷无尽的压力。女儿好办,只要选对了女婿,准备好陪嫁,挑个好日子嫁出去,费不了多少心思。可两个儿子却很麻烦,除了备好彩礼,还得重建住房,没有一间像样的房子,就是瞎眼的姑娘也看不起,哪里能提媒说亲。原本分家时的房子又矮又小,娃娃小时可以这儿支铺床那儿拼块板,将就着过,长大的子女却不行。两个儿子,两间新房,加上女儿和自己住,再配一间堂屋,至少要五间,如果再考虑灶房,配两间圈舍,就需要离开祖先留下的基业,请阴阳先生重新踏勘屋基。这样一来,各种费用相应增加,需要大笔的支出。
   虽说分家后,收入支出完全是自己做主。可田里产的,地里出的,始终卖不起价。指望着果园能够变钱,但一年也只有几千元。子女虽说在打工,可终归存不了多少钱。两个儿子,能外出找到活,到处跑跑长见识,人前人后能长长脸,增加找对象的机会,原本也指望不上能挣回多少钱。要凑起两个儿子的彩礼,建房的款项,最少也得十几万,也不是一年两年的功夫。可岁月不等人,一眨眼,两个儿子都长大成人了。如果二十出头不订婚,再往后年龄大了,就会更艰难。全村十几个光棍儿,逼得大舅娘头皮发麻,精神紧张。
   一家人算来算去,拿不定主意,最终还是大舅娘做了主。再苦再难也得上。于是请阴阳先生测了方位,向政府重新报批了屋基,请匠人平整好场地,立马开工建设。修房造屋是大事,一切都得长远考虑,要修就一步到位,比照周边最好的新房建两层,每层四间,再修间大厨房,预计着两个儿子会分家另过,又专门盖两圈圈舍。一切都很顺利,到了上梁请客的日子,大舅娘指挥着帮忙的大娘媳妇儿端茶上菜,自己不小心被脚下的东西绊了一下,倒下去半天起不来。被大家七手八脚扶起来,两眼恍惚看不见,两耳哄哄听不清。都说是这几个月累的,好好休息休息就对了。大舅娘只得躺在床上,心里盘算着还有好些事情要操心,又觉得在上梁的时候患了病,说不准是什么坏兆头。这样东想西想,终于迷迷糊糊睡过去,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摔倒时的伤口已经结了疤,只是手脚还有些不活泛。
   房子建好了,院坝硬化了,又沿着庭院砌起了围墙,远看去成了深宅大院。附近几个村的人,总会找了理由来作客,房前屋后仔仔细细地审视,几个月后,附近村里比照着又出现了几座相似的房子。说媒的人,只要提起窑孔坝的新楼房,十有八九都明白那是大舅家。表哥很快就娶了亲,儿媳妇儿进门一年就生下小孙女,两年后又生下小孙儿。大舅整天乐呵呵,对大舅娘更加佩服,乐于听从调遣安排。只是大舅娘自从摔跤后,耳朵里老是嗡嗡响,听话总是有重音,手脚似乎永远有个关节不顺畅,就像机械某个地方没打油,转着转着就顶一下,闹得整个人就慢了半拍。
   大舅娘自己不重视,全家人开始也没注意到,直到春节放假,表妹带着女婿上门才发现。表妹初中毕业,一直在江浙打工,在厂里遇见了对象。由于都是四川人,一来二去好上了。也不征求父母的意见,竟然直接带人进了门。大舅娘看小伙子长得白白净净,说话轻言细语,心里便有些喜欢,也就不怪表妹荒唐;又听说家在成都附近,在乡下有房子,在乡场上有门面,心里就已经同意了;只是觉得把女子嫁到成都去,相隔了两三百里,以后见面不容易,有些伤感难受。
   小伙子看大舅娘行动说话总觉得不协调,背了人偷偷问表妹:“你妈以前是不是这样?”
   “啥子这样那样?”表妹感到很奇怪,经对象提醒,再仔细观察,终于发现了问题。
   一家人这才注意到大舅娘生了病。于是开始到医院去检查,可是查来查去无结果,一切指标都正常,只是稍稍有些贫血,医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好去找中医,把脉问诊,最后断定是气血两亏,只能将息,好生休养。也就开了几付药,回家熬了,遵医嘱慢慢调理,真的有了起色。耳鸣重音减轻,听人说话清晰了不少,手脚灵活了许多。大舅娘心中高兴,觉得小伙子有眼水,体贴人,女儿嫁过去不吃亏。只是想到女儿真的一嫁几百里,心里依然放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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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时代造就能人,也造就了一个人的命运。散文《连环劫》中的主人公大舅娘,既是此中人。一个女人一旦把全部精力与身心交付给一个家,再苦再累,都是心甘情愿的。此篇散文紧紧围绕大舅娘,从嫁给大舅开始,治理家,管护果木,为家创造经济收入,拉扯大丈夫的四个弟弟妹妹,而后给造房成家等。文中的大舅娘不管心里有多大的怨气,在行动上从不拖沓。丈夫的弟弟妹妹们成家后,不再需要大舅娘的照顾,而自己的三个儿女,又成了大舅娘与大舅为之奋斗的动力。等儿女们长大成人,成家,再一个个离家,奔赴各自的前途,孙儿孙女又成了大舅与大舅娘的奋斗动力。作者在这几个转折点上,写了两个“绕圈”,既从原点转了三圈。三个相同的场景,同样的付出,不同的收获,而身体,却在一次一循环中走向下坡。可怜天下父母心,当儿孙不在眼前晃动,日子只剩下了空虚,人的精神支柱就倒了。大舅娘和大舅的同时离去,还有他们去世后三天才被邻居发现这一事实,给读者留下了太多的思考空间。散文写了一对老人为子女辛苦一生的事迹,而结果,反映的却是留守老人的前途,读来心沉。佳作,流年欣赏并推荐阅读。【编辑:临风听雪】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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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临风听雪        2021-11-19 10:40:23
  欣赏老师佳作,感谢赐稿流年,期待更多精彩分享,祝创作愉快!
雪,本是人间清冷客
回复1 楼        文友:尔玛天空        2021-11-19 10:53:43
  谢谢用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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