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时光】莽原(小说)
一
过了大堤,过了桥,就是小堤了。
站在小堤上,放眼望去,一片苍莽。麦苗还紧贴着地面,黄中泛着绿,隐约可见一道道田埂把这莽原分割成小块儿。有些地方,多了果林,也多了一排排红色的房子。
石头深深吸了一口气,顺着小堤往南走,没几步路,就是他的村庄。
大堤和小堤之间,是渠河。渠河与小堤之间,是一些小水泡,水泡的周围,长着一些奇形怪状的树,这是属于石家洼独有的风景。
一棵柳树,根系绝大部分露在外面,有荡漾的水从根须的间隙穿过,将根须洗得发白。树干半躺,枝条披覆在水面上。一棵白杨,不知道被什么劈成了两半,中间几乎空了,却在两侧挣扎出分散的树冠来。
看着满眼的熟悉,石头的心忽然有些酸酸的、涨涨的、满满的。
“爹,娘。”
石头在自己家门口站定了,亮开嗓子。
“回来就自己进来,站那门口喊啥喊,回回都是这,显得你那嗓门好?”
娘乐乐呵呵接石头肩头的背包时,爹的声音从院子里砸过来。
石头和他娘一起撇了撇嘴,母子俩的表情一样一样的。
“看你爹那个会装的,昨天睡觉前头还念叨你呢!”
“我知道,俺爹就会口不对心。”石头小声和娘嘀咕着。
一进院,看见他爹在院子里杀鱼。一拉溜,五条,个个尺把长,被他爹晾晒在青石板上。两条已经宰杀好了,肚子里掏得干干净净的,还有三条没有开膛破肚。
石头知道他爹现在总是买活鱼回来杀,说是鱼新鲜肉质好。
石头总是在心里笑话他爹,能轻轻松松吃上鱼才几年?还穷讲究,也不知道一个农村粗老爷们,为啥还给拽上了。
“看你那是啥表情,又笑话你爹呢?你一尥蹶子我就知道你憋啥屁。”
石头脸一红:“爹,你这是说咧啥话,你把鱼放那吧啊,一会儿我来。”
“行,你来就你来,一年到头回不来几回,回来了也是个光头橛子。”
“就是啊,石头,你这光头橛子一直光着可不行啊,不是说有个女孩子对你挺好的?”娘听了爹的话停住了脚步,脸上的菊花也蔫了。
“哎呀,娘,你看你们,急啥咧急,还能让你们抱不上孙子?”
“就会吹,媳妇还没见影,还抱孙子。”爹的火气说上来就上来,把手里的刀往地上一掼,坐在旁边马扎上,点了支烟吸上了。
石头把东西放下赶紧颠颠地跑过去杀鱼。
“爹,那是啥?”
“啥?鸡!”
“鸡咋扔粪坑里了?”石头实在是惊奇,两只大肥鸡,就这么扔了?
“鸡臭了,不扔干啥!”
“臭,臭了?”
“赶紧杀你的鱼吧!”爹一个眼刀剜过来。
石头不敢再言语,挽了袖子,拎起爹掼在地上的那把刀,做出凶狠的样子来,奔那条最大的鱼而去。
二
石头杀过鱼!从小就杀。一年到头吃不上肉的时候,就得靠着老天爷才能打打牙祭,从那两道堤护着的渠河里、小水泡里捕鱼。
石家洼这个地方,说不上好。
地势太低,那些年东边黄河总是发大水,水势极猛,一个劲儿地往西冲,黄河西岸不少村庄都被大水围堵,然而,它们不是最惨的,因为大水绕着它们转了一圈还是向西奔进,来势汹汹的水最终被小堤拦截,而石家洼就成了漂浮在水中的孤岛。
村里的人家都把房子建在土岗上,小时候的石头见过建波哥和他老子拉着架子车从河沟里运土,建波哥的肩头搭着一条不见颜色的毛巾,臂膀架着车辕,露出青筋来。石头看不见建波哥老子的脸,那老头总是弯着腰在车后面推,看上去像只大虾。一车一车,拉上几个月,把坑填满,再往上堆几层,一座土岗就成了,建波哥站在土岗上笑,有了土岗,就能建房子娶媳妇了。
建波哥的房子建好,大水来了,正好漫到建波哥家的墙根处。
小时候的石头,还不知道这水给他们带来的是什么,他脱光了衣服,像一条黑泥鳅一样扑到院子周围的黄水中狗爬,扑腾起来的水花让他感到无比欢快。
他听不到黑夜里爹和娘的叹息:这一季的收成又没了!
那一次石头照旧在水里欢腾,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从自己腿上擦过,回头去看的时候,发现水面有一点银白闪过,难道是鱼?
石头的心怦怦跳了起来,在渠河里和小水泡里捕鱼是要看老天爷的意思的,哪能天天有免费的鱼吃,鱼,对于石头这样的男娃来说,有着天然的吸引力。
石头捏了鼻子,钻到水下面,果然,一条尺把长的大鱼正在试图远离。
可是,那鱼竟然钻进水底的一堆豆秸里。石头脱下自己的裤衩子,把两条裤腿捏紧了,往鱼身上罩去。
那鱼大约着急得分不清方向了,竟然一头钻进石头的裤衩里。
石头赶紧把口一收,把鱼搂在怀里,那鱼在石头怀里扑腾着,差点把石头带倒,水咕咚咕咚往石头嘴里灌。
石头舍不得撒开手啊,一边喝水一边挣扎。
一双大手拎着石头胳膊把他拎出来。
他爹的大巴掌随即往他的光屁股蛋上啪啪几下。“裤衩子都脱了,你这小子真不害臊。”
石头一边咳嗽一边往外吐水,怀里还抱着那条鱼。
“爹,鱼,爹,鱼。”等石头挨了巴掌,终于能喘过气来,就和他爹嚷。
爷俩回了家,把鱼倒进家里的大盆。
我咧个乖乖!
爷俩都有些惊呆了。
这鱼不光是个子大,长得可真是漂亮,除了银白,就是金黄,那金黄色的鱼鳞闪着光泽,鱼翅和鱼尾薄而透明,那鱼的嘴透着一圈浅红。
这就是传说中的黄河鲤鱼吗?
大约是这场大水让它随流而出,来到了这个小村庄,也许它是想拥有更广阔的天地,却被一个小小的裤衩子捕获了。
石头往盆里加了水,那鱼便慢慢游动起来,最初的慌乱过后,它竟然变得姿势优雅,从容不迫。
“石头,你们爷俩看啥呢?”
建波哥站在他家屋门前大声问。
“建波哥,鱼,黄河鲤鱼,可漂亮了。”
“黄河鲤鱼?我也过去看看。”
建波哥扛了家里的架子车盘子,架在两家的土岗之间,生生起了一座桥。他踩着架子车盘,几步就过来了。他新娶的媳妇跟在后面叫:“建波,建波。”
建波哥又跨回去几步,牵了媳妇的手,那新媳妇也颤颤悠悠地从那边到了这边,两人手扯着手来看鱼。
“还真是,这鱼长得可真是不一般,我咋觉得这条鱼就是传说中要跃龙门的鱼呢?”
“它本来要跃龙门,可是没找对方向,跃到咱石头的裤衩子里了。”
几个人哈哈笑着。
石头也嘿嘿笑着摸自己的脑袋。
“我看咱们石头将来要替了这鱼跃龙门了,叔,你可得好好培养石头兄弟。”新媳妇细声细语的,眼睛笑眯成一条缝了。
石头挺喜欢这个嫂子,又温柔又喜庆。
那一次,石头坚持要自己动刀,他爹只好给他打下手,当石头的刀划破那鱼白白的肚皮时,发出嚓嚓的声音,鱼肚子一层一层往两边翻开,可是,石头的手抖了一下,让这个过程显得不那么完美了,
那是石头杀过的最好看的鱼,鱼汤和鱼肉也鲜美极了。
想到那条鱼,石头就想到了建波嫂。
三
有时候,石头想着,建波嫂就是那条黄河鲤鱼。
建波哥的爹用五十块钱和两袋麦子,一袋大豆,两袋红薯,换回了建波嫂做儿媳妇。
听说,建波嫂的娘家在河东,就是黄河的东面。
石家洼贫困,建波嫂的娘家那块儿好像更贫困。
建波嫂过了河来到了石家洼。
这个嫂子很漂亮,眉眼干净,笑起来像是酿了蜜,说话的声音又细又温柔。
石头想不通,渠河里的水和小水泡里的水是水,黄河里的水也是水,那黄河鲤鱼怎么就和石家洼的鱼不一样呢?河东的嫂子怎么就和石家洼的女子不一样呢?
建波嫂嫁过来之后,连着生了两个儿子。
早早的,建波哥和建波嫂就开始给他们的儿子准备院地。没钱雇人,还是最原始的方式,用架子车拉。好在他们家添置了一头驴子,这头驴子代替了建波哥在前面拉套,建波哥代替他爹在后面做“大虾”,而建波嫂就呆在河沟里负责装车。
他们用两架车轮换,等建波哥把土拉回家卸了再返回去,另外一辆车也装好了,就这么的两口子和驴只要有时间就拉,有时间就拉。
河沟里,拉土垫岗的人可不少,一般都是男人赶着牲口来回拉,女的负责装车。
几个女人一台戏,女人们一边挖土,一边侃大山。
“建波家的,原来那小腰多细啊,看看现在,成水桶了。”
“别说人家,先瞅瞅自己,一脸苦楚皮,当年光眉净眼的时候忘了吧?”
“可不是,咱们这些媳妇啊,都被石家洼打磨得不成样子喽。”
“我们那里呀,穷是穷,可是不用为院子发愁,姑娘家也不干多重的活计,咱们这里是大深坑,还要有专门的避水台,不把院子垫起来,就没有家。我这两个儿子啊,可不得把我的腰累弯么。”
这时候的建波嫂跟石家洼的娘们儿没有什么区别了。
断断续续拉了四五年,垫起来两座高高的土岗。
谁都没想到,这土岗就是建波嫂殒命的地方。
那天清早,建波嫂早早起来,扛着抓钩到土岗上平土,一头栽下去,再也没有起来。
那一年,石头正在上初三,建波嫂的两个儿子,一个八岁,一个六岁。
建波嫂出殡的那天,绑在两棵歪脖树上的大喇叭,一直在响着哀乐。
石头和建波嫂家的两个小子站在一起,头昏昏沉沉。
建波嫂的两个儿子都穿着一身孝服,头上包着长长的孝布,大儿子的泪痕干在脸上,两道,发白,小儿子的鼻子下面挂着两管鼻涕泡。
石头总觉得自己的目光不受控制。
建波嫂的遗像摆放在桌子上,一会儿对着他笑,像她刚嫁过来的时候那样,眯着狭长的眼睛;一会儿又对着他哭,两只眼睛里两汪泪。
不,也许,她不是冲着石头,是冲着她的两个儿子。
又一忽儿,石头揉揉眼睛,像是看到建波嫂从相片上飘出来,化为一尾鲤鱼,金黄色的鱼鳞闪着光泽,鱼翅和鱼尾薄而透明,那鱼的嘴透着一圈浅红。然后和灵前供桌上拱着的贡品一样,静静地摆置在粗瓷碗里。
之后,石头连着多天做梦梦见黄河,梦见一尾鲤鱼,像他在那大水里捕捉到的那条一样。
他决定去看看黄河。
骑着一辆破洋车,顺着家门口的那条土路往东赶。石头听老辈人说过,这条路一直往东,过十来个村子,就到黄河边上了。
这一路可真难走,高高低低,宽宽窄窄,沟沟坎坎。早上出发,到了过午,石头才终于看见了一道小堤。是的,黄河滩也是有一道小堤围着。
这道小堤和石家洼西边的那道比起来,真是小得很,就像是一道小土埂,这个小土埂再往里走十几里,才是黄河的边。
洋车是不能骑到黄河边的,石头把车子藏在一堆毛草下面,两条腿执拗地往前走。他总觉得,黄河里藏着秘密,他想望一望黄河对岸。
当他站在黄河边上的时候,失望极了。
一片水域,有些地方已经断流,水质浑浊,裹着泥沙。
像是一个垂暮的老人,喘着粗气躺在河床上。
这样的河会暴涨?然后冲破堤岸像巨龙一样横穿几十个村庄包围石家洼?
这样的河里有那样漂亮的大鲤鱼?河东岸有什么不同?
石头向对岸望去,一片荒草,不见人烟。那时候的石头还没有多少词语和句子来形容自己所看到的景象和感受,他只是觉得那一片土地,望不到边,单调枯燥却又让他的心微微颤动。
建波嫂就来自河对岸。
他又转过身,看看自己来的地方,除了近处已经龟裂的黄土地,远处,看上去也是一片荒草。
可是,他知道,自己就是从那一片荒草中走过来的,荒草那边,是村庄,是人家,还有石家洼,他的爹娘。
而对岸,大约也是一样。
石头心里带着惘然,在夜色中回到家,挨了他爹一顿揍,然后闷头就睡。
睡醒,他再也没去想过那鲤鱼和建波嫂了。
四
石头杀鱼的动作很熟练,他把鱼放在青石板上,抠住鱼嘴,刀子放平,划开鱼肚子,然后伸手进去取了里面的内脏,扔到一个塑料袋里,再拿刀把鱼鳞来回刮上几遍,接着一个抛物线,把鱼扔进旁边的水盆里。
他爹在一边又开骂了:“显摆咧啥,就你会杀鱼?水盆里的水都让你扑腾出来了。”
石头嘿嘿一笑,下一条,还是一条抛物线。
没想到这次的水溅起得高,竟然溅到他爹的脸上。
“爹,我错了。”石头赶紧举手投降。
他爹瞪了石头两眼:“赶紧把鱼洗了,一会儿把鸡剁了。”
鸡?鸡不是扔了么?
石头瞅着粪坑里那两只肥白的肉鸡,也不敢再问什么。
只见他爹又从屋里拎出来两只鸡来,看上去更白,更肥。
石头放在案板上啪啪剁了,终于忍不住给他娘使了个眼神。
“那两只鸡是大队送的,臭了,就扔了。”他娘凑到石头跟前,低声嘀咕。
“大队给咱们送臭鸡?”石头一听火就上来了。
“估计人家送的时候也不知道是臭的。多大点事啊,别大惊小怪。”
石头知道石家洼是贫困村,上边有扶贫政策,到了年节,扶贫人员还会给村民发一些福利。
“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编辑不到之处,敬请指正、海涵。
感谢老师将大作赐予时光城,敬茶问好,祝冬安!
婚恋浮于表面,变迁实是筋骨。老师评析精准,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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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读了两遍,对其中石头的爱情故事感触最深,我们都生活在一个大变革时代,从乡村去到城市生活,太不容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