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感动】祸起“初夜权”(小说)
一
轰隆隆!轰隆隆!
一阵阵闷雷从遥远的天边滚过,一道道闪电撕破了黑沉沉的夜幕,紧接着,一串串炸雷把寨子里的窗户纸震得啪啪地响……
这是明朝嘉靖年间一个腊月下旬的晚上。第二天一早,天上飘起了鹅毛大雪,寒风裹挟着纷纷扬扬的雪片,把漫山遍野搅得一片混沌。邻近中午时分,在鄂西南边界织箩峒陡峭的山路上,一支迎亲队伍在“咿咿呀呀”的唢呐声中缓缓前行,火红色的轿子和五颜六色的的嫁妆在白雪的映衬下分外显眼。翻过一座垭口,迎亲队伍钻进了一个竹树环抱的土家吊脚楼寨子里。寨子的院坝里早已挤满了前来送情和看热闹的男女老少客人。
迎亲的队伍刚进入院坝里,路总管站在前面招呼抬嫁妆的人们小心放下肩上滑竿,让新娘乘坐的花轿直接抬到大门口。随着执事总管高喊一声“歇轿!”四个轿夫放下花轿,站到了一边。有人端出来一条长板板凳,将花轿拦在了大门外。
负责“圆亲”的夫妇俩急忙迎出来,先将新娘的陪嫁铺笼帐盖抱进洞房铺开,取出藏在被子里的8个红蛋,一边铺床一边念念有词:“铺床铺床,儿孙满堂;先生贵子,后生姑娘;贵子成龙,姑娘成凤,儿女双双,龙凤呈祥”。
婚床铺好之后,“圆亲”夫妇来到大门外的花轿前,点燃一注香,焚烧一叠纸钱,面向主人堂屋后壁上的神龛深深地作了三个揖。
“圆亲”的男人一手提着一只大红公鸡,另一只手拿一把菜刀,将鸡冠割出血来,然后握住鸡头在拦轿板凳上、香案上和轿杆头上分别滴了一点鸡血。
接下来,“圆亲”的男人提着大红公鸡一步跨到拦在花轿前的板凳上,朗声念道:“花轿来到喜堂前,手提雄鸡把轿拦;四方煞气挡在外,姻缘美满到百年!”
这一串吉利话刚刚念落口,“圆亲”的男人一扬手臂,将大红公鸡从轿顶反手扔了出去,紧接着又拉长声音念道:“雄鸡飞过花轿顶,子子孙孙作贵人咯!”
“圆亲”的吉利话全部说完后,有人就点燃了悬挂在院坝里的两串万字头宝盖。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圆亲”夫妇俩将新娘冉幺妹迎出花轿,一左一右牵着新娘的手跨进大门,与等候在神龛前的新郎罗二娃拜堂成亲。
接下来最紧张的是新郎新娘“抢房”。按照传统规矩,新郎新娘谁先跑进洞房,以后就有资格当这个家。可是罗二娃和冉幺妹偏偏没有像其他新人那样争先恐后跑进洞房,而是手牵着手慢慢步入洞房内。看热闹的人们没有见到抢房的紧张场面,不明白这对新人为什么要放弃抢房,大家都感到有些惋惜。
新娘冉幺妹刚在婚床上坐下,新郎罗二娃就迫不及待揭开了新娘头上的红盖头,心疼地叫一声“幺妹”,新娘也娇羞地回应一声“二娃哥!”话一落口,冉幺妹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吧嗒吧嗒”地落到了地上。
洞房门外的看客们奇招百出,闹嚷逗趣,却没有让新郎新娘高兴起来。罗二娃和冉幺妹在婚床上相拥而坐,两双泪眼默默相对。桌上那对大红蜡的烛光摇曳不定,殷红的烛泪像血一滴一滴流到烛台上……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这本来是人生最幸福的时刻,可是罗二娃和冉幺妹这对新人为什么在大喜的日子里却如此悲伤决绝呢?
二
地处川鄂边界的织箩峒,是湖广龙门安抚司跨省管辖的一处“飞地”,离龙门安抚司治所约有100多里路程。
按照明朝官制,土司安抚司相当于五品官员,虽然只是虚职虚衔,但对土司却是身份与地位的象征。在土司领地,由于山高皇帝远,司主有至高无上的权力,是一句话可以决定土民生杀大权的“土皇帝”。
龙门安抚司司主王隽是一个暴戾成性,动辄杀人的土司头人,被土民都称之为“王老虎”。王隽有5个儿子,大儿子王忠任织箩峒峒长,二儿子王云协助王忠管理这块“飞地”。
在封建社会,不知从哪朝哪代沿袭下来土司“初夜权”制度。土民子女结婚时,新娘只要不是土司的同族,必须由土司头人行使“初夜权”。只有这样,才能表示司主对这桩婚姻的认可;新娘是不是处女也由司主检验后认定。如果新娘不是处女,那就证明不守贞洁,伤风败俗,如果是与未婚夫通奸,要受游街示众的处罚;如果与外人通奸,轻则被逐出山寨,重则被处死。
土司享有“初夜权”这种淫政不仅在土民中施行,而且连土司衙门的土目、舍把等低级土官及司主的亲戚也不能幸免。
有时遇上同一天有几对新人结婚,土司忙不过来,就将送来的新娘集中看押起来,直到这些新娘与土司睡觉后才一个一个送还给新郎家。忠孝土司治所旧司坝有个地名叫“押妻沟”,据当地人说,这里就是土司看押新娘子的秘密居所。
三
罗二娃跟冉幺妹的家相隔不过几个寨子,两家还是转弯抹角的亲戚。两人从小就在一起下田捞泥鳅,下河捉螃蟹,上山打柴、放牛、割猪草,还一起在文庙学堂念了几年书。
转眼到了青春期的年龄,罗二娃长成了一个虎背熊腰,模样俊朗的大小伙;冉幺妹也出落成一个身材丰满,眉清目秀的大姑娘。两人晓得害羞了,来来往往也就没有以前那么随便了,不过还时常邀约在一起上街赶场,上山狩猎,一起下地做庄稼。双方的父母有心成全他两结成一对。八月十五中秋节这天,罗二娃家里请媒人到冉幺妹家里下了聘礼,交换了生辰八字,并把婚期定在了当年的腊月二十二。
离婚期不远的一个秋末初冬天气,罗二娃约冉幺妹上船头寨去狩猎。这船头寨大山像一艘大船,船头船尾有两座山寨,早年为土匪啸聚之处,后来土匪被剿灭,山寨也逐渐破败了。
云淡天高,风和日丽,秋阳照在身上暖哄哄的。中午时分,罗二娃和冉幺妹坐在山寨门前石梯上歇息,一边吃着冉幺妹带的红薯包谷粑,一边说着知心话。眼看婚期一天天临近,两人都巴不得这一天早早来到,可是一想到那个该死的“初夜权”规矩,难免又害怕这一天真的到来。
“二娃哥,新婚那夜把我送给土司那个老狗作践,你心甘吗?”冉幺妹无比哀怨地望着罗二娃。
“你说啥子?我真恨不得现在就杀了那条老狗!”罗二娃气冲斗牛,站咬牙切齿地说道。
冉幺妹就势扑进罗二娃怀里:“让那老狗糟蹋,不如我两先……”
罗二娃当然明白冉幺妹的意思,其实他也早有这个想法。望着怀里娇羞不语,浑身发烫的青春少女,罗二娃忍不住心跳剧烈,热血涌动,情不自禁搂紧了冉幺妹,两人第一次有了男女的肌肤之亲,两情相悦的激情碰出了火花,对性爱的渴求使他们变得忘乎所以。罗二娃抱起冉幺妹大踏步走进了寨子里,在意乱情迷中享受了属于自己的“初夜权”。
自从罗二娃跟冉幺妹在船头寨偷吃“禁果”以后,两人一直沉迷在男欢女爱的甜蜜之中,品尝了从没有过的幸福、愉悦、激动,但这种甜蜜的感觉更多的是伴随着焦灼、后怕,担忧:要是冉幺妹被土司发现不是处女,冉幺妹就要被游街示众,那以后怎么抬头做人啊?
两人就这样在幸福甜蜜的渴望和惊恐不安的心境中迎来了婚期。
在冉幺妹出家的前夜,寨子里9个姑娘相约来到冉幺妹家里“陪十姊妹”,唱“哭嫁歌”。
“陪十姊妹”唱“哭嫁歌”,是土家族的婚嫁习俗。哭嫁一般从新娘出嫁的前3天或者7天开始。有的大户人家从前半个月、一个月前就断断续续拉开哭嫁的序幕。
在冉幺妹家里,9个姑娘围着冉幺妹哭新娘的祖宗、爹娘、哥嫂、姊妹、叔伯,还有媒人和陪客等等。哭诉的内容无非是对长辈的感恩,对平辈的规劝,还有对媒人的抱怨等等。
对冉幺妹来说,今夜的《哭嫁歌》更多的是伤感与无奈的倾诉:“天不管,地不管,土司有个‘初夜权’。十八女子要结婚,土司先睡头一晚。”这首流行在西南土司领地的歌谣,是姑娘们哭嫁时对土司“初夜权”制度的血泪控诉。
冉幺妹哭到伤心处,想到自己今后的处境,一时缓不过气来就要晕倒,把陪着她唱歌的姐妹们吓得不轻……
新婚之夜,罗二娃和冉幺妹眼看着布置温馨的新人洞房,心里却没有一点幸福的感觉。一想到新娘马上要被送到土司“王老虎”那里去过夜,罗二娃和冉幺妹心里都在滴血……
眼看时辰不早了,土司派来的几个下人不断催促新娘启程。冉幺妹将自己的双手手从罗二娃紧握的手掌里慢慢抽出来,难舍难分地走到洞房门口,泪眼婆娑地回过头来:“二娃哥,我生是你的人,死了也是你家的鬼!”
眼巴巴地看着冉幺妹流着泪一步一回头地走出寨门,罗二娃忽然感觉心慌意乱,眼前一阵天昏地暗……
四
织箩峒的峒寨就在船头寨山下,因为离龙门安抚司衙门很远,司主王隽就在织箩峒寨子里建造了一座豪华的“行宫”,也是他在这里享受“初夜权”的寝宫。
一个月前,大儿子王忠和二儿子应朝廷征召,率领500土兵到福建前线抗击倭寇去了,王隽吩咐三儿子王雄带兵守着龙门安抚衙门,他自己喜滋滋地到织箩峒享受罗家新娘的“初夜权”来了。
立冬这天,织箩峒寨里上上下下忙碌起来,为司主设宴庆贺“双喜临门”:一是王忠在福建抗倭前线初战告捷的喜讯传来,二是今夜司主要享受织箩峒最漂亮姑娘的“初夜权”。
几盏桐油灯把织箩峒寨的寝宫照得明晃晃的。喝得醉眼朦胧的司主王隽被几个侍卫扶着进了寝宫。王隽喝退了侍卫们,摇晃着肥胖的身躯,迫不及待地关上了房门。
看到通红的炭火照得新娘子脸上灿如桃花。王隽踉跄几步抢过去,伸手托起新娘的下巴,一双被酒精烧得血红的大眼珠,直勾勾地盯着眼前这个两腮垂泪,明眸皓齿,楚楚动人的美人坯子。
年过花甲的王隽禁不住血脉愤张,嘿嘿笑道:“都说磁洞沟的水养美女,今天老夫艳福不浅哪!”说罢伸出手臂揽住冉幺妹的腰,借着酒力一把提起来朝绫罗床上一掼,就势扑了上去。王隽像山一样压在冉幺妹的身上,满脸浓密的髭须像钢针扎在冉幺妹的脸上,满嘴的酒气让冉幺妹感到窒息。
“死也不让老狗占便宜,更不得让老狗发现自己早已破了女儿身。”冉幺妹为了躲过今晚这一劫,不顾一切地乱踢乱咬。
冉幺妹越是拼命挣扎,越发激起了王隽的占有欲望。在他行使“初夜权”的经历中,像冉幺妹这样拼命反抗的还不多见。王隽本来武功高强,臂力过人,但毕竟上了岁数,又喝了那么多的酒,经过几番激烈搏斗,渐渐有些体力不支了。
冉幺妹趁此机会,蜷曲双腿,使出全身力气,兔子蹬鹰似地朝王隽的胯裆狠狠一脚踢去。王隽“咚”地一声仰面朝天倒在燃得通红的火盆上,蓬乱的头发和丝绸衣服呲呲呲地着了火,疼得“王老虎”杀猪般地嗷嗷叫。冉幺妹鲤鱼打挺翻身下床,慌不择路地往外就逃。
在房门外巡逻的几个贴身侍卫听到屋内的动静,几脚踹开房门,一同扑了进来,手忙脚乱地将倒在火盆里的土司头人扶起来,七手八脚扑灭了他身上的火苗,这才发现土司头人后脑壳的头发已经烧焦,背上衣服烧得露出皮肉来。侍卫们只顾搭救主子,冉幺妹趁乱逃出了门外。
王隽的下身肿成了猪尿包,踢伤、烧伤剧痛难忍,他气急败坏地挥舞着双手,呲牙咧嘴连声叫喊:“快、快、快把贱人抓起来,给我往死里打!”
冉幺妹哪里跑得过如狼似虎的侍卫们,她很快被侍卫们像老鹰抓小鸡似地捉了回来,五花大绑吊在院坝里那根高大的古树上,侍卫们甩开皮鞭轮番抽打。冉幺妹咬破嘴唇,忍住剧痛不让自己叫出声来。她心里暗自庆幸:不管是死是活,今夜总算躲过了土司老狗的糟蹋,给二娃哥保住了清白的身子,又为自己保住了名声,就是死也值得!
“二娃哥,我俩今生有缘无分,来世再做夫妻吧!”此时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冉幺妹,有意要激怒那些打手,早一点结束这万般难熬,生不如死的痛苦。冉幺妹将满口鲜血“噗”地喷到侍卫的脸上,果然遭来了更加猛烈的毒打。可怜冉幺妹不多一会就三魂渺渺,七魄悠悠了……
五
第二天,两位娶亲客一早来到织箩峒寨迎回新娘,给赴席的亲友散发喜糖、瓜子,还要给叔伯、姑爷姐丈等至亲赠送千层底布鞋。
一到织箩峒寨院坝,两位娶亲客顿时吓呆了——被吊在树上的新娘冉幺妹披头散发,浑身皮开肉绽,凝固的血污将衣服碎片粘在了身上结了冰,尸体已经僵硬了。
两位娶亲客“哇”地一声哭着往回跑。
几个侍卫听到动静,歪歪扭扭走到院坝,揉着惺忪的睡眼咕哝道:“这个女人这么不经打,未必就真的死了?”
噩耗传来,好似凭空一声炸雷,罗二娃蹲在地上双手猛击头部,声嘶竭力喊叫:“幺妹,是我害了你呀!”罗二娃的妈突然眼睛翻白,晕倒在地,父亲痴痴地站在那里傻了一般。
正准备入席的亲友们此刻哪个还有心情入席?一个个愤愤不平,摩拳擦掌要为冉幺妹报仇雪恨!
妇女们上前给罗二娃的妈掐人中,喂姜开水,一阵忙乱后,罗二娃的妈终于醒过来了。
男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出主意:“自古杀人偿命,管他侯爷王爷,我们找他打人命去!”领头的亲戚一声招呼,大家抓起猎枪,扛起棍棒锄头,前呼后拥着罗二娃,向织箩峒寨飞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