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老年的回忆大多是美好的。
　　 在我的脑海里，总是想起那一年我离开家、离开母亲，远走千里之外，去到军营的那一段日子。
　　 一九六八年的十月中旬，天空里就开始雪花飘落，比往年足足提前了十多天，我结束了读书生活，挑着破被和一些书，从百里外的学校踏着积雪回到家里。
　　 “妈，我回来了。”我放下担子，伸伸腰杆，大声地呼叫着母亲。
　　 母亲年近天命，正在灶屋里煮着猪饲料。见到我，就微笑不止。“回来就好”。母亲为我端来热水，拿来她刚为我做好的新布鞋。“先洗洗脸和手脚吧！我去给你做汤面。”母亲说着，走进灶间里开始忙活。
　　 我吃着辣乎乎的汤面，浑身开始发热起来。
　　 “爸爸在哪里去了？”我问。
　　 一提起爸爸，母亲脸上就出现阴云：“唉！别提了，他要死在那个黄泥坡水库工地上了，他带来口信说，要为国家搞建设，他是石工组组长，一点也离不开，腊月三十也要坚守在工地，过年也不回来了。”母亲的话里分明有几分抱怨，又有几分赞叹。使我想起我的父亲就是忠诚老实，一辈子勤劳不辍。
　　 “修水利是关系人民生活的大事，父亲愿意干就让他干吧！我也满十八岁了，不读书了回来给妈当帮手的。”我吃着汤面，与母亲亲热地说着话。
　　 那时是生产队集体劳动，母亲白天要去挣工分，晚上要给饲养的两头猪办好饲料，做完家里活就是半夜了，很是辛劳的。母亲听到我给他当帮手，就哈哈地笑起来：“好！有你当帮手，妈就方便省事了。”
　　 母亲开始给我安排活路了，他说：“山子，你明天就去草湾拔萝吧，把萝卜拔起来后，就慢慢地挑回家。一天拔两挑就行了，我回来把萝卜做成猪饲料。”
　　 “要得！”我爽快地答应着。
　　 “早点睡吧，走了一百多里路，也够累的。”母亲督促我去睡了，自己却又去“叮叮咚咚”地剁起喂猪的萝卜菜来。
　　 听着那剁猪草的声音，我躺在木床上，感到母亲里里外外一个人忙活，真是太辛苦，太劳累了！我决心多多为母亲出力。
　　 拔了三天萝卜，家里的猪饲料足够了。我对母亲说：“妈，我想到水库工地上去看看爸爸。怪想他的。”
　　 母亲说：“也好，你去看看吧。顺便给他带两件御寒的衣服去。”母亲说着就开始收拾，把衣服包成一个包袱，还在里边塞了十几个玉米粑粑，“叫你爸爸吃，他喜欢吃这个。”
　　 大清早，我吃过早点，就背着包袱向爸爸的水库工地出发了。水库工地名叫黄泥坡，离家三十多里。我翻过凉风垭，穿过团堡集镇，走过野猫水，进入朱砂屯，就可以隐隐地听到水库工地上的炮声了。那水库是我地建国以来的第一大工程，修建好的黄泥坡水库可以灌溉下面地三千多亩稻田，还可以供应人畜饮水。工地上大约有近千人在劳动，那场面真的是热火朝天。有的砌石墙，有的运泥土，有的打夯筑坝。打夯的劳动号子直冲云天，那号子一人领头，几个人合唱起来很是好听。“哟呵哟儿呀海呀咗！”“点点红呀嘛溜溜……”那号子听得我几乎入迷起来！
　　 我汇入劳动的人群，寻找着父亲。来回几次，把整个水库工地都看遍了，不见父亲的身影。问我心里奇怪起来，“未必父亲没有出工？”我拉住一个拉手拉车运泥的师傅，向他打听“黄石匠”在哪里？那人回答说：水库工地上有四五个黄石匠，不知你找哪个？是大黄石匠，还是老黄石匠？我没有法，只好报出父亲的名字。“您知道黄玉龙在哪里干活？”
　　 那人一听名字，就哈哈一笑说：“你是找的老黄石匠，他是石工组组长，在山里带着十几个人放炮开石山呢？”那个拉扯的人把手指向一座大山，说：“黄老石匠就在那里施工，他们石工组一天开采石块上千吨，昨天还得到工地指挥部表扬呢？老黄石匠就是个舍得拼命的硬汉子……”
　　 我谢过拉车的叔叔，向他指点的青山走去。突然“轰隆隆”的爆发出巨响，山里腾起一团团白烟。那是父亲的采石工地放炮了。我不敢贸然向前，停下脚步观看，七八个汉子迎面跑来。我认得为头的正是我父亲，他的手里还拽着一把十几斤重的大铁锤。我大喊一声“爸爸！”就迎了上去。
　　 爸爸见到我很是高兴。把我拉进他的工棚里说话。我把母亲给他的衣服和粑粑递给他，爸爸拿起玉米粑粑，不管冷热就啃起来，连说“好吃，好吃，半年多没有吃到这个了。”
　　 “你毕业了，有工作安排没有？”关切地问。
　　 我告诉爸爸说：我们的学校是个“半耕半读”的性质，不能纳入国家的分配。看来我教书是没有多大希望了。爸爸听着感到很是失望。
　　 “那你打算做什么呢？”爸爸问。
　　 “还能干什么？只有当个老实的农民，在生产队里挖泥巴挑粪桶吧！”
　　 爸爸听着沉默下来。他知道自己是没有任何门路给儿子找到出路的，只好听天由命。
　　 父子相对而望，没有言语多说，爸爸把冷团子玉米粑粑吞得咕咕地响。
　　 突然，爸爸开口了。“山娃子，你愿意去当兵吗？我听说下个月要开始征兵，你想去就去报个名吧，考得起你就去当兵，也许会有出路的。”
　　 “当兵！”我看过许多连环画，听过许多故事，对战斗英雄很是敬仰。一听父亲指点我去当兵，我心里也就觉得是一个希望之路。就答应道：“我听爸爸的，到时我去报名就是。”
　　 爸爸听着我的回答，满意地笑了。后来我才理解到这是爸爸对我的关切，他希望他的儿子能够有点出息，不要老是守着家门，站在泥地里谋生存。
　　 告别爸爸回到家里，我继续给母亲当帮手，主要任务还是挑起竹筐去大山边草湾拔萝卜。母亲种的萝卜很大，最小的一个就有一斤多重。我用力地拔，一次最多可以挑回三四十个萝卜。我挑着萝卜走在山路上，肩膀压得发痛，嘴里喘着大气，脚步歪歪扭扭的。母亲见到就说：“你开始学干活，不要挑这么多，能挑十几个萝卜就不错了。”母亲真是对我
　　 关心爱护极了。我听从母亲的话，坚持磨炼自己，经过一个月的劳动，我力气增大了，一次可以挑百十斤了。母亲看到我的进步很高兴。说我是她的得力帮手。
　　 我把爸爸要为去报名当兵的事对母亲说了。谁知惹得母亲一肚子不高兴。母亲说：“当兵有什么好，那是卖命的活儿。”
　　 我说：“那是保卫祖国，很光荣的。”母亲一听，立刻瞪大眼睛直直地望着我，望了好一阵，她才说：“你说当兵光荣，你舅舅在朝鲜战场打了几年仗，受伤多处，只是保住老命回来了，依旧是个自食其力的农民，光荣在哪里？再说你也不看看如今的国际形势？苏联和我国都在为争夺珍宝岛备战……”母亲说出许多理由，看来她是反对我去当兵的。
　　 我理解母亲的心情，但是无法一下说服他，也只好听从母亲的话，我回答说：“征兵还没有开始，到时再说吧。”母亲还说：“打仗是要命的，我不准你去！”
　　 我还是继续给母亲当帮手，置办猪饲料和做一些家务。
　　 那天下午天已经黄昏了，我和母亲刚吃过晚餐，正准备去喂猪。生产队长却找上门来了。一见面，队长就板起脸孔对母亲说：“你这娃子回来这么久了，也不到生产队报到上劳动力，你想留在家干资本主义是吗？”
　　 母亲一听这话就有气了。她也不客气的对生产队长说：“孩子才回来，上个什么劳动力，生产队就缺少他吗？”
　　 “孩子满十八岁就是劳动力，就要到生产队里天天出工，怎么能干自己的私活，这是上级规定。”生产队长横着眼睛看着我。
　　 我知道一旦上了生产队劳动力的名册，那就等于把自己捆在了黄土地上，天天当劳力出工，一点自由就没有了。母亲自然也是心知肚明，她就不愿意让我去当生产队的劳动力。
　　 生产队长拿出小本子要把我写入劳动力的名册。母亲一见急了，她把生产队长手腕一掀，也板起脸来一本正经地对生产队长说：“你不能把山子写入劳动力，他还不会干活的。”
　　 “不会干活要学，你负责教会他劳动。”生产队长直接给母亲下令，拿起笔写我的名字。
　　 母亲发怒了，一把抢过队长手里的笔，狠狠地扔到地上，“不准写我儿子的名字，他不是生产队的劳动力，他要去当兵的！”母亲拿出要去当兵的理由，生产队长一下没法了，就说：“既然是去当兵，可以不加入劳力，那就等征兵过后再定吧！”
　　 生产队长空手走了，母亲望着他的背影，狠狠地“呸”了他一口唾沫。“想把我的儿子当劳动力使唤，我就偏不干！”
　　 喂完猪食，我乘机问母亲：“妈，您同意我去当兵了。”
　　 母亲说：“我这哪是同意，只是不愿意你这么早就成为生产队的劳动力。再说我要你当帮手啊！”我从母亲的话里听出了我还有可能去当兵的一线希望！
　　 眨眼到了冬月中旬，征兵的人就悄悄进入了村里。征兵宣传也就公开了。那天我听到村里广播里传来征兵的消息。又看到村主任领着人在四处张贴着写有“一人参军，全家光荣！”“向军人家属致敬！”“欢迎适龄青年参军！”“部队也是大学！”等等大红标语。我心里想，我要去告诉母亲，去应征当兵。
　　 母亲听到我决心去考兵，瞪大眼睛望着我好一阵，她感到左右为难，她知道，我不去当兵就成了队里的劳动力，去当兵她又感到难舍。思考好一阵，母亲才说：“你去考吧，考得起就去当兵。”我高兴起来，想不到母亲竟然还有这么开明。
　　 于是我就去村里报名应征，等待镇里的体检。
　　 那一夜我翻来覆去难以入睡。我望着夜幕，想到母亲长年累月个人在家艰辛地劳作，很是需要一个人陪伴和帮手。我也知道，母亲已经患有了风湿麻木和胃病。家里的弟弟妹妹都还很小，母亲日渐衰老，我走了，母亲一定是更加劳累。想着这些，我也就理解母亲不让我去参军的心情了。
　　 去镇里体检，我身体棒棒，很是符合当兵的要求。接兵连的张黑子连长摸着我的头说：“这个兵不错，很标准的。回家等待着，我们计划腊月底就出发。”
　　 母亲得知我考起兵的信息，心情总是沉重。我回到家里，耐心地对母亲说：“当兵保卫祖国，我到部队去好好干，多多立功，争取当个大将，给母亲您的脸上增光……”
　　 母亲叹息一口气说：“山子，我那是不准你去当兵，只是我舍不得你离开，好容易读书才回来，又要离开我，不知那年那月才能相见。”话语里满是真诚。
　　 母亲接着说：“家乡总是贫困，困在生产队生活好不了，再说我也不想耽误你的前途。既然考起了兵，我同意让你去部队磨炼。只是一走千里远，心里真是有点……”听着母亲的话，我感动了。
　　 我心里合计了一下，离到征兵的出发日子大约还有二十天。到了旧历年底，生产队放假了，让农户准备一点过年物资。母亲忙着煮豆丝，推豆腐，腌咸菜，酿甜酒，打糍粑……
　　 这些活我一点不会，也就插不上手，帮不上忙。我对母亲说：“我来干点啥？”
　　 母亲笑笑说：“你是要离开家的人了自由地玩几玩几天吧，我不要你干啥。”
　　 我对母亲说：“那不行，正因为我要离开家，我得帮家里做点什么，这样我也才走得安心。”我摆出一副坚决的样子。
　　 母亲见我态度很明朗，就说：“那好吧，你去砍柴吧，山上的树枯了不少，你去把他砍回来，存放着到开春后好用。”
　　 于是我就天天去后山砍柴。每天天明即起，把柴刀在沙磨石上“哗哗”的磨得锋快。吃过母亲做的早点，就提着柴刀进入山林。山林里的树木密唰唰的，许多荆棘横竖阻拦在脚下，我很是小心地捡拾着柴火。我看准一根枯树，先把那些阻挡手脚的荆棘砍掉，然后就扬起柴刀砍起来。枯树上的叶子沙沙地落下来，灌进衣领，钻进头发，弄得全身痒痒得很不舒服。我顾不得这些，只管扬刀砍树。“嘭嘭”地砍树声碰到石壁上发出回响。那些枯树都有碗来粗细，一棵树要至少砍二三百刀才会断下来。我的手臂发酸发软了，我的额头冒汗了，我喘口气又接着砍，砍断一棵枯树竟然要耗去一小时以上的时间。我把枯树枝全部剃下来放在一边，然后就扛起枯树干回家。
　　 枯树干足有三五丈长，扛在肩上不是横着就要顺着，还不时被其他的藤条挂住，很不好行走。我走不多远也就浑身冒汗了。我这时才想到，干好农家活也真的不容易。为了母亲，我得坚持下去，为了锻炼自己，我得把这些苦吃下去。
　　 我每天坚持从山上砍回两根枯树，我的手脚也一天比一天灵活了，有了砍柴的经验，十天里就砍了二十根，堆在草屋墙边成为高高的一码。母亲看着很高兴，她说：“这些柴火够我烧半年了，山子给我帮了大忙。”母亲夸奖着，还专门给我煮了一碗鸡蛋面条，说是对我的奖励。
　　 我吃着面条，母亲对我说：“你还要再去把那些枯树丫枝给捆回来，那个柴引火最好的。”我高兴地回答说：“要得！保证全部捆回来。”
　　 我从山里找来葛麻藤，那藤坚韧又柔软，捆柴最好。来到枯枝边，我铺开葛藤，把那些枯树丫枝一枝枝理顺，码在藤条上。然后就像骑马一样，在上面把枯枝压得扎实，再用葛麻藤缠紧，一捆柴上下捆两道藤子，就像一口大缸。我本以为枯枝不会太重，哪里知道一大捆枯枝还是很不轻的。我弯腰下去，把枯枝靠近肩膀，自认为可以轻松扛起，哪里知道那口“大缸”就是顶不起来。我咬紧牙，一连使出几个猛劲，“大缸”是扛起来，可就是沉沉的，压得我迈不开步子。我拿出吃奶的力气，挪动着脚步。不料左脚被一根草筋一拌，身子一晃我就滚到一个杂草掩盖着的天坑里去了。天坑大约二米深，像一口枯井，四周全是狼牙一般的石头。我感到左膝盖发痛，一摸很有鲜血流出，是被那狼牙尖尖石头撞伤的。我在天坑里挣扎，想爬出来。可就是没有可以抓手的地方，几次爬到一半又掉下去了。山里很少人来，呼救无用，我心想：糟了，怎么能够出去？心里着急也没有用，只好按住剧痛的左膝盖呻吟着，在天坑等待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