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黄昏时，天空下起了雨。
　　 原本还有些微亮光的山野，很快就被浓浓的夜色笼罩，黑蒙蒙一片。秋雨沙沙地下着，四周烟雾般地飘渺，秋风裹着细雨飘落在那座新坟上，如泣如诉。
　　 肖华怔怔地伫立在坟前，任凭秋风吹起自己的衣衫，而心像被一双大手揪着，疼痛难耐，泪水伴着雨水默默地尽情地流淌着……
　　 她有些怀疑，那个给过自己生命但没有陪伴自己的母亲真的离开了吗？纵使她从小没有享受过母爱，也没有爱过这个母亲；纵使四岁以后，她的生命里母亲很少参与，但想到从此以后她就不在这个人间了，忽然觉得自己像断了线的风筝，永远没有了归处，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五味杂陈。
　　 “梦竹——我对不起你呀……我是个罪人……老天!——你惩罚我吧——”
　　 爸爸肖海长跪在坟前，头不断叩击着地面，空旷的山野回荡着他凄厉无助的声音。
　　 妈妈患病后，爸爸苍老了很多，两鬓斑白，眼角有了皱纹，连声音也苍老了好多。
　　 爸爸和妈妈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有多少秘密?
　　 雨更大了，风声雨声交织在一起，让肖华心绪烦乱。
　　 02
　　 肖华的妈妈，大致在她刚懵懂记事的时候，就抛下她离开了这个家。妈妈在她心中只是个模糊的影子。她几乎没什么有关妈妈的记忆。她多么羡慕别的小朋友都有妈妈!多少次她哭着向爸爸要妈妈，可是爸爸总是无奈地摇头，或者告诉她妈妈去了很远的地方。
　　 幸好爸爸给了她全部的爱，凡事都宠着她，不让她受一点委屈。经常给她买别的小朋友没有的东西:花花绿绿的洋糖啦，小饼干啦，漂亮的衣服啦……这些好像城里才能买得到。肖华高兴极了，在小朋友面前可神奇啦。在肖华眼里，爸爸是自己的保护神，更是个男神。不但长得帅气，而且永远都把自己收拾得精精神神，利利索索的。一点也看不出是个单身父亲。在爸爸的关爱下，肖华像阳光下的小树，静静地无忧无虑地成长着。渐渐地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美丽女孩。
　　 上大学后，肖华一直没有谈恋爱，尽管有那么多的男孩追求自己，但她都没动心。因为她会不由自主地把对方跟爸爸比较，爸爸太优秀了，是全天下最好的男人。想和她相伴一生的人谁能有爸爸对自己好呢。
　　 在寂寞的夜里，有时睡不着，她就会想:妈妈为什么非要离开爸爸呢，是妈妈移情别恋?还是爸爸有问题?
　　 大学毕业后，成绩优秀的肖华没有去大城市而是回到小县城，考了县城的教师编，做了一名老师。
　　 肖华是个孝顺的姑娘，她希望爸爸再婚。爸爸太孤单寂寞了，她希望爸爸有个伴能共度余生。那么多给爸爸说媒的，有的还是自愿想和爸爸结合，可是爸爸始终没有再婚。她曾经和爸爸有一次推心置腹地长谈:
　　 “爸爸，你找个人结婚吧，互相有个照应。”
　　 “不找了，这辈子有宝贝闺女就够了。”
　　 “那你在等妈妈吗?”
　　 “你妈不会回来了，她不会原谅我的，我对不起她。”
　　 ……
　　 再问为什么，爸爸就闭口不言了。仿佛那件尘封的往事像装满诅咒的箱子，一旦打开，就会出现令人堪忧的灾难。
　　 肖华不再追问，既然爸爸好像没有要找的意思。那就尊重他的选择，自己好好陪在爸爸身边孝敬他吧。
　　 大学毕业的第二年，肖华谈恋爱了，男孩是自己的同事，一个阳光但有点腼腆的男孩，他们俩一个教研组。他好学上进，热情淳朴，像父亲一样地关爱肖华，让肖华体味到一种莫名的亲切感。渐渐地，他俘获了肖华的芳心。
　　 有一次,爸爸喝得酩酊大醉，吐的一塌糊涂。肖华好不容易把爸爸弄上床，看着爸爸睡着了才回到自己的房间。
　　 ”梦竹，梦竹……”是爸爸的声音，他睡梦中叫着肖华妈妈的名字!声音很大，把肖华惊醒了。她轻轻地走到爸爸房间，给爸爸冲了杯蜂蜜水。爸爸醒了，眼里充盈着泪水，很可怜的样子。原来这么多年，爸爸始终忘不了妈妈，心心念念着妈妈。可是妈妈为什么要离开呢?
　　 好像八九岁的时候，肖华听奶奶无意中说过，她妈是下乡知青，叫梦竹，住的离奶奶家里近。闲暇之余，知青们经常结伴去奶奶家里。奶奶是个热心肠，爸爸不但长得帅，还风趣幽默。妈妈是女知青中最漂亮的那个女孩。久而久之两个年轻人恋爱了，郎才女貌，让人羡慕，不久就结婚了。爸妈的结合成为那个时代的一段佳话。
　　 后来落实知识青年回城政策，肖华的妈妈舍不得肖华爸爸，就留了下来。为此，肖华姥姥姥爷很生气，扬言要不认这个女儿。幸好肖华爸爸是个很努力上进的人，他会木工活，在村里也算是个手艺人。改革开放后，举家搬到了镇上，自己开了个木材加工厂。由于脑子活泛，做工精细，为人实诚，厂里效益很好。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起来。肖华爸爸也成了镇上的响当当的人物。肖华妈妈与姥姥姥爷的关系也逐渐缓和了，特别是有了肖华后，姥姥姥爷完全接纳了他们。
　　 肖华看着喝醉酒，还念着妈妈名字的爸爸，只觉得无比心疼，无比无奈，不知该如何安慰爸爸。
　　 她知道，曾经相爱的爸妈一定有她不知道的秘密。
　　 03
　　 肖华决定去解开这个秘密。
　　 爸妈虽然离婚了，但小时候，每年春节，爸爸都会带肖华去城里看望姥姥姥爷。可是一次也没碰见妈妈，不知是不是妈妈故意避开。姥姥姥爷也绝口不提。有次肖华无意中听姥爷气呼呼地跟爸爸说，肖海，你别再来看我们了，我们受用不起，我没你这么个女婿!后来春节，肖华就不愿意去看姥姥姥爷了，但她爸还是会坚持每年都去探望。
　　 今年“五·一”假期，在男友的陪伴下，肖华去城里姥姥姥爷家，她要去问个究竟。
　　 几年没见，姥姥姥爷老了，腿脚不灵便了，白发苍苍，很憔悴，目光呆滞地坐在客厅沙发上。
　　 “姥姥姥爷，你们好吗?”
　　 看到他们，肖华还是有一种天然的亲切感。
　　 他们脸上显出很木然的神情。怔怔得看着眼前的两个年轻人。
　　 “华儿，我的孩子!是你吗?”一个身材枯瘦，面容憔悴的女人从另一个房间挪出来。
　　 肖华怔在了那里，多亏男友扶住了自己，不然会摔倒。
　　 “我是妈妈呀。”
　　 肖华这才醒过来，这就是日思夜想的妈妈吗?为什么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姥姥把肖华拉到一边，悄悄告诉肖华，她妈妈得了肝癌，医生说剩不到半年的时间了。
　　 “你妈妈就是太操心了!心里太苦了!她虽然不在你身边，但无时无刻不在牵挂你，经常奔波去学校偷偷看你，给你送好东西。还要出去找……”
　　 怪不得经常收到镇子上很稀有的好吃的，好穿的呢，还以为爸爸出差买的捎来的呢。
　　 看着妈妈黄瘦的脸，慈爱的眼神，从小到大一切的怨，一切的恨都烟消云散了。可是上天为什么这么不公?知道妈妈不久于人世了，肖华很是难过。可是她不知道怎么跟妈妈相处，眼神一碰触，就下意识躲开。
　　 当天肖华就和男友把妈妈接回了家。
　　 爸爸紧紧地拥抱着妈妈，不断地说:对不起，我对不起你呀梦竹，是我害了你!
　　 妈妈回来后，肖华爸爸把生意转让给了别人，全心全意地照顾肖华妈妈。说要赎罪，要带她去北京去上海去大城市治疗，不行还可以出国去治疗。只要能让梦竹活着，花多少钱无所谓，让他做牛做马都行。但梦竹无奈地摇了摇头:没用了，不要折腾了，让我静静地走吧。
　　 肖华爸就忙前忙后地照顾，尽心尽力地伺候。换着花样地做好吃的，空闲就给她按摩、揉捏，阳光好的时候就陪着她出门散步……但是夜深人静时，有好几次，肖华都听见她爸在卫生间里压抑的哭声，看见爸爸在在阳台默默地抽烟……
　　 肖华也偷偷问过她妈，爸爸那么爱她，为什么要离婚，但她妈总是一脸痛苦与无奈，赶忙把话题只支开。问急了，妈妈会抱住肖华，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悠悠地说:
　　 ”不离怎么有法过呀，我会发疯的。孩子，对不起，苦了你了。”
　　 “爸爸对你好不好?没让你受委屈吧?”
　　 “爸爸是全天下最好的爸爸!”
　　 肖华把从小到大，爸爸对她的好，一一地讲给她听。
　　 肖华妈妈听得泪流满面，口中念叨着：
　　 “有什么用呢，怎能弥补他的罪过?”
　　 肖华不明白，妈妈想表达什么意思。难道爸爸真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了吗?肖华百思不得其解。
　　 04
　　 在病魔面前，爱终归也没创造奇迹。最终，肖华妈妈没有像医生预估的那样活半年，甚至不到四个月就去世了。
　　 那天，她正在上课，忽然接到爸爸的电话，让她赶紧回去，她预感到了妈妈出事了，连假都来不及请，就赶了回去。
　　 还好，见了妈妈最后一面。妈妈躺在床上，眼神涣散，轻轻地呼唤着:
　　 庆儿……华儿……庆儿……
　　 肖华奔赴到妈妈床前，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贴着妈妈的脸:
　　 “妈，我回来了，你别走……别再离开我……”
　　 妈妈的眼里有泪光闪现。
　　 她妈像是恢复了意识，满是泪水的眼里，竟有了一丝笑意。
　　 最后，妈妈只用轻微的声音给她留了一句话:
　　 对不起啊……华儿……庆儿……都是妈妈不好……庆儿……我的孩子……。
　　 肖华紧紧握着她的手，好久好久，她不愿松开，才发现原来妈妈在自己生命中是如此重要。可是任凭自己撕心裂肺地哭喊，任凭止不住的满脸的泪痕，还是没有抵挡住死神的脚步。
　　 而她爸也跪在一旁失声痛哭，痛苦地念着她妈的名字，一遍遍地重复着：“梦竹，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呀——”
　　 葬礼是回到乡下办的，肖华陪爸爸送她妈去的火葬场。捧着妈妈的骨灰，她心里还是觉得恍恍惚惚。妈妈就这样离开了吗?虽然妈妈缺席了自己的成长，但是至少她还在这个世界上默默地关心着自己，用自己的方式爱着自己。如今她却是已化作一捧灰，去了另一个世界，再也见不到了。
　　 这个世界上，再去那里寻找妈妈?只能在梦中见了。
　　 肖华爸整个人看着苍老了好多，憔悴了好多。整个人像魔怔了一样，时常呆呆地看着肖华妈妈的遗像，口里不断重复着:对不起，对不起……我有罪，我有罪……生意更是无心经营了。几乎每天晚上，夜深人静时，肖华都能听到爸爸痛苦的呜咽声。
　　 肖华也是经常彻夜难眠，她不断回想着妈妈弥留之际的样子。忽然想起，妈妈除了喊自己，好像还喊了一个人的名字，对，是“庆儿”!
　　 她忍不住冲进去问他:
　　 “爸，你跟我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到底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现在我妈都不在了，还不能告诉我吗？”
　　 她爸一惊，停止呜咽，闭上眼，低着头不说话。
　　 “爸!你到底做了什么对不起妈妈的事？”
　　 她爸痛苦地捶打着自己的脑袋，就是不坑声。
　　 屋里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那妈妈有做对不起你的事吗?”
　　 “别胡说!你妈妈是全天下最好的女人。”
　　 肖华觉得自己都快被逼疯了，她吼道：
　　 “那到底是什么事啊！连我都不能说吗？”
　　 她爸始终低着头，任凭她怎么问就是一言不发。
　　 “庆儿是谁?”
　　 爸爸像被什么击中了要害，身体颤抖了一下，猛地把头扭到一边，不敢直视肖华，用力把手一挥:
　　 “别再问了!”像怒吼的狮子。
　　 这还是自己认识的爸爸吗?肖华气得浑身发抖，摔门而去。
　　 05
　　 庆儿是谁?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自己。肖华决定搞清楚真相。
　　 星期天，她叫上男友一起去了姥姥姥爷家。虽然以前就问过很多次，但是他们每次都欲言又止，都不肯吐露为什么，她妈坚持要离婚。
　　 但现在，她妈已经死了，姥姥姥爷还有什么理由瞒着她?
　　 姥姥一见到肖华，就颤巍巍地抱住了她，一边哭泣，一边轻拍着她:苦命的孩子呀……满头的银发一颤一颤的，像极了雪地里的狗尾草。
　　 “孩子，你妈这辈子，苦你爸手里了!太可怜了啊。你千万不要记恨她。”
　　 肖华顾不上伤心，她只想弄清楚真相。
　　 姥姥已泣不成声。姥爷接过姥姥的话:“唉……要不是你爸爸肖海这个兔崽子，你妈也不会这样。”
　　 姥爷叹了一口气说，眼神飘向远方，好像过了一个世纪才缓缓道：“其实……孩子，事到如今，我也就不瞒你了……你有个哥哥。唉，你爸肖海不是人呀!”
　　 肖华愣住，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是叫庆儿吗?”
　　 姥爷痛苦地点了点头。
　　 当年肖华爸妈结婚后，虽然日子苦点累点，但两人恩爱过了一段甜蜜的日子。肖华爸不甘心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决定先不要孩子，生孩子花销太大，先混出个样子来再考虑要孩子。可是，没想到结婚两年后肖华妈却意外怀孕了。
　　 肖华爸想，既然有了就要吧，他要更努力赚钱，给梦竹及孩子更好的生活。可是没想到，由于营养不良再加上日夜操劳，肖华妈在家里忽然早产了。
　　 生了个儿子，因为国庆节那天生的，爸爸说就叫肖庆吧。可是，这个孩子不仅身体虚弱，而且还是个兔唇。肖华爸这么爱面子的人，怎能接受这个现实?心里堵得慌，整天借酒消愁。
　　 孩子在八天的时候，晚上忽然发着高烧，各种土法都用尽了，可是烧始终不退，昏迷不醒。天蒙蒙亮，肖华爸送孩子去医院的路上，看着奄奄一息的儿子，特别是那醒目的兔唇，鬼使神差地动了坏心思:丢掉吧，一了百了。在这个恶念的驱使下，他把孩子丢掉在了路边。慌慌张张地就往家赶。回来后跟肖华妈撒谎说，孩子不幸夭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