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06年最后一天刚好是星期日。单位也正好在这一天放假，什么总结什么展望，都不做了，简简单单，我也轻松，同事们也高兴。我对小雨说：“上星期六我过了沙滩，想起上次和你去到现在，也一年了。休息这几天，有没有兴趣再去走走？”
　　 小雨说：“好呀，要去，就31号去，不然到元旦，人多了，会索然无味。”于是约好，到那天起床时打个电话，去渡口会合就行。
　　 星期六晚临睡前，小雨打电话来说：“明天有事，不能去了。你自便吧。”我说无妨，独个儿更随便了，睡到什么时候算什么时候。拧开床头灯，读几节圣经。
　　 这圣经是珠借给我看的。说起来也好笑，珠的男人是我朋友，叫冒冒。冒冒看起来五大三粗，专门留两撇胡子，摆出来整个黑社会大哥似的。的确他的圈子三流九教什么都有，他年轻的时候也是打架闹事，替人追债什么事都做。当年他与另一个朋友振也是死党。在我出去流浪那段日子，两人反了脸，都在我面前诉说对方的不是。我曾经想替他们调解，没有成功。其它人也说，他俩任谁也调解不了的，你再别掺和了，我只好哼哼哈哈，两边和着稀泥。
　　 冒冒的太太珠，是个基督教徒，善良非常。下岗后，开了家养老院，也能维持生计。不知怎的，冒冒跟老婆说起，李子近来颇喜欢读佛经，似乎是信佛教了。珠便给我电话，建议我读读圣经，还借了本圣经给我。于是近一个多月，我每晚睡前都读读圣经。
　　 珠曾提示我说，读过之后，看看基督教与佛教有什么不同。她语言之中，对佛经是不以为然的。我读起来认为有同也有异，至于同什么，异什么，还未概括出来，打算过一段时间再和珠交流。不过在劝人向善，勿作恶，勿起贪念，这几点肯定是相同的。每晚睡前读几节圣经之后，有种很安宁的感觉，也容易入睡些。或许是因为读书累了的原因也未可知。
　　 明天是星期天了，按圣经讲，第七天是安息日。连造物主都安息了，忙碌于尘世的人，也应该休息的。为了功名利禄，连安息日也拼命工作，有点违背主的意愿吧。笑笑，关灯睡觉。旁边的夫人，已打呼噜了。她几十年如一日，每天早早睡觉，早早起床去晨运，也是一种幸福吧。人无太多的思索，也许便睡得好了，这么想着，很快就沉睡过去。梦是每晚都有的，但记不起了。记不起梦，才会安详。
　　 起床时，看看窗外的太阳，估摸有九点多了，外面一点声响也没有。这个时候，夫人晨运未会回来，女儿更应该是出去了。她的外公也是很早起床的，不会留在家里。在被窝里赖着，舒舒服服的，一时并不想起来。但电话响了，不得不接。
　　 是一个姓舒的朋友打来的，说有台二手电脑，才四百元，问我要不要。听他报的配置，也不算太低，便答应过去看看。
　　 试过之后觉得并不比我用着的差，太便宜了，马上决定买下来。早就想送台电脑给小雨，太贵的送不起，就便宜点送个人情吧。
　　 有人笑我是不是和小雨什么什么了，我反问说：“像么？”他也承认不像，那不就结了，我也无须解释什么。
　　 其实小雨十八九岁时跟我一起工作，我便从心里疼惜她。我比她长二十二岁，论辈份我足可以做她父亲了。我对她的疼惜，也有种如疼惜女儿一样。说心里话，将来我自己的女儿能学得她一半的贤慧，就开心透顶了。
　　 自她出嫁之后，自己的父亲、小弟，夫家的公爹、婆婆，以至大伯，小姑的子女，两边的照顾，似乎她都全扛着。我一直想帮帮她，却能力不强，有工程做，就挣点，没工程做，我也帮不了她。她小两口的收入加起来也不过千元出头，就这么捱着生活。有一次她对我说：自成家以后，储蓄本上的数字从未上过四位数，听起来就让人心疼。她父亲是没有退休金领的呀，将来，我也如她父亲一样的处境。但我自己的女儿，能学得到小雨的孝顺吗？
　　 正试着电脑，小雨打电话来，说她的事办完了，有空了，还过不过沙滩？我说，怎么不过，你马上来某某街的电脑店，我正看着一台电脑，要送给你。她一来便笑：“哈，今年收到这么好的礼物。”我交下钱，电脑先寄存着，和小雨到了渡口。
　　 小雨说：“熊听说你送台电脑给我，很兴奋，要跟我来。”
　　 我说：“怎么不叫他也来呀？”熊是小雨的丈夫，也很熟络了。
　　 “我们要去沙滩的，那意境不适合他。我叫他去大伯家打牌，他也高兴。”
　　 我心里苦笑，我老婆有空最好是打麻将，各人所好吧。说不清是好是坏。
　　
　　 二
　　 已经十一点了，野渡虽不自横，却不见梢公。翻过高高的防洪堤时，小雨说：“其实坐公车也能过去的，好像你偏爱坐船。”
　　 我说：“我是水上人家子弟，自小喜欢船，况且我年轻时还做过梢公。你不觉得坐船过去比坐车抒情得多么。”
　　 “这倒也是。不过，梢公可能下班了。”
　　 我笑：“不可能下班的，只要有人过渡，梢公必开船。何况现在是机动船了。走罢。”她是怕渡船不开，白走一趟。
　　 梢公果然在隔邻的大船上睡觉，听到有人叫了，起来，一看只有我们两人，便说：“就你俩呀？要等等才行啊。”
　　 我说：“别等了，你说要几个人才开吧。我给四个人的钱行不？”
　　 梢公说：“六个吧，这来回的油钱才刚够呢。”我一想他回程时可能没有客的，收六个人的钱不算过份，便答应了。
　　 他打着了引擎，过来收钱，却只收了两元。我说：“不是要六元吗？怎么只收两元。”
　　 梢公说：“哈，你们好彩。你看上面不是有十多人下来了吗。”
　　 我抬头一看，果然一群年轻人来了，提着大包小包，应该是过沙滩去烧烤的。
　　 小雨悄悄对我说：“这船工好有良心啊。”
　　 我说：“这是行规，人数不够，急于过河的就多付些钱。人数够了，他不会多收一分钱的。”
　　 年轻人上了船，正准备开了，梢公看看堤顶上又来了四个人，一个中年妇女，一个老太婆，还有两个很小的孩子。他又停住了。
　　 一个年轻人不耐烦：“别等啦，她们走得这么慢，要等多久啊。”
　　 梢公没作声，依然等。几个男孩起哄，我说：“怎么不等呢，我们等几分钟，她们就可能省一个小时了。”
　　 梢公向我点头笑笑，那帮年轻人也不作声了，还有个上去帮着带孩子上船来。
　　 这天天气真的很好，虽说有冷空气影响，但并不严厉。太阳出来，很快就将早晨的寒气迫走了，江风扑面，感觉不是冷，只是凉。
　　 小雨说：“别讲话了，船声太嘈。看看江景吧。”
　　 白居易词云：“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看江看河的美，以此为甚了。我们这里，比江南更南，不必春来，江水也绿如蓝的。但常说“青出于蓝胜于蓝”，“绿如蓝”为什么又美了呢？鲜见有评家解释。我想，青与绿，是从蓝中调出的，纵鲜艳胜于蓝，总有调的痕迹吧。绿如蓝时，是不是赞颂它的返朴归真呢？就像我们常常逃避城市的痕迹，钟情于大自然一样？
　　 船将要靠沙滩的时候，有几个后生仔迫不及待跑上船头。梢工急得大叫：“坐回舱里，先别上去。”我笑了笑，笑年轻人那种急冲冲的劲头，也赞叹梢工的责任感。一般来说，船靠舶时，总会有个震荡，稍不留神，这小小的震荡也会把站在船舷的人丢到水里。但这沙滩的水极浅，即使真下去了，除一脚湿之外，也不会有大碍。是以我没帮船工出声。果然船底触沙那一瞬的摇晃，真有两个毛头小伙站不稳，不过也只是引起一阵哈哈哈的笑声而已。
　　 小雨用手打起凉棚看了看似乎无边无际的沙滩，说：“阳光很耀眼，我想不走沙滩了。”
　　 我说：“那就上飞机场吧，顺便看看，阿祥开不开工。”
　　 “阿祥怎么会在这里开工呢？”小雨不解。
　　 阿祥比我小三年，50岁时下了岗，前些年与我一起做工程，很能帮手。后来没得做了，他又四处找散工。上个月听太太的朋友说飞机场的冬训馆要个维修杂工，我便介绍他去了。
　　 这古老的飞机场如今成了足球训练基地，在一个球场的铁门外真的见到了阿祥。他很意外：“你上星期才来过，今天怎么又来了，出瘾了么？还把小雨拐来了。”
　　 小雨格格笑：“我才不会受他拐，我也喜欢这边风景。”
　　 我问：“还未得放假啊？”
　　 “有什么假不假的，做一天工，挣40元，既然有得做，就不管元旦春节了。原来是打算放假的，突然这铁门坏了，老板昨晚便通知开工。”阿祥边说边收拾工具。
　　 我说：“到吃中午饭时候了吧，走，一起去吃个饭。”
　　 祥说：“去哪？附近可没有饭馆。”我说：“八宝塘。”
　　 八宝塘离这有两站路，上了公路之后，很好走的。祥说：“我开摩托车，把你们一个个接过去罢。”
　　 于是，小雨先上了车，我则在公路上慢慢地踱步。公路上的汽车呼啸而过，像恨不能飞起来似的。前后望数里，再没其它行人。仿佛这世界，人人都在忙着，唯我悠悠然，不知所为。
　　 这时候的我，才发现，公路两旁种的，全是相思树。
　　
　　 三
　　 相思树的北侧，就是河床沉积的“平原”，在飞机场的上游，有很多塘。不但多，而且每面塘都很大，说好听点，称为湖也可以了。南侧，是依着河道逶迤的青山，山下就是公路。有山必有谷，郊区的村庄，大多座落在我们叫作冲的谷里。
　　 八宝塘我从来都认为是最美的山冲。一是大，大到冲里有十多面上百亩的池塘。二是视野开阔，入得谷里，可见到青山包围着绿水，绿水也围绕着青山。近来写了几篇故里旧地的小文，八宝塘是计划写的，只是“八宝”的来源，还得问问当地的老人。
　　 冲口有间大排档式的饭店，曾火过一时。坐下后，祥问我：“这里吃的有什么特点？”我说：“出名的是鸡，肯定是农家自养的，没有饲料味。二是蔬菜，绝对新鲜，即拔即洗即食，没化肥的那种。”
　　 祥说：“先声明，这餐是我买单，你别抢。”
　　 我说：“这怎么行呢，我出来玩，倒要你破费了。”
　　 “昨天出了粮，本就想请你一顿，今日算相请不如偶遇罢。”
　　 “出粮了？这老板还行吧？”
　　 “准时出粮这点，已胜过很多老板了。”祥说。
　　 我笑：“上一任老板连人都不见了，是不？”去年祥替另一个老板打工，欠了一年多工钱，能领会来的话，有万多元呢。欠三个月的时候，我就劝他不再做了。但祥心地好，不忍放下工作不管不顾，直到老板走了，才不得不离开。
　　 我看看祥的脸色，烧焊烧得非洲人似的。问他：“怎么不戴面罩？”
　　 祥说：“好多工作戴面罩做不了。不要紧的，面皮丢了，自会换新的。”
　　 小雨笑：“面皮丢了，怎么换新的。”她是在捉字虱。
　　 祥莞尔，我也笑，又说：“这份工也挺辛苦，难为天气这么冷，你一大早开摩托车过来。老板安乐了，得你这么个像黄牛似的工仔。”
　　 小雨说：“工人么，那里不是做牛做马。”
　　 祥说：“问题是，好多人想做牛做马都没得做呢。”
　　 我心里一阵疼，早两年一起跟我做路灯工程的，一半人至今还未找到工作，做路灯的工钱也未得收完。前几天去路灯处，他们的职工也三个月未领工资呢。政府欠路灯处千多万，他们的财会供销也是天天应付着追货款的灯饰商。
　　 要怪，怪谁呢？这话题说来也没意思，便不说了。要了个猪蹄鸡火锅，一大把青菜，吃得倒是有味。
　　 吃完，祥真的不准我抢买单，也就随他了。他说：“我要回去开工了，你们还去哪玩？我陪不了啦。”
　　 我说：“你开工吧，我和小雨入山，拐个圈再回城。”
　　 因为冲底有所林业学校，故而从冲口到里面是可通车的水泥路。不过车很少，这约莫两公里的道路很适宜散步。还因为这冲有一个园林局的养花圃，因而能看到许多花种和树种。这里已听不到公路上的吵闹声了，入耳的，全是鸟鸣。
　　 小雨突然指着一处说：“你看，那边很好看，是枫树么，红得火烧似的。”
　　 我顺她的手指看过去，两个山嘴之间夹着池塘的一角，有个平洲。洲边孤立着一棵全身通红的树，连树杆都是红的。
　　 我说：“不是枫，看树形似杉。有种树叫红杉，这就是了。”
　　 “格格，说得这么肯定，你也未必对，且信着一半吧。”小雨并不全听信我胡扯的，又说：“这地方最适宜搬个懒椅来看书了，象西洋画一样。”
　　 “十年前如果这公园做成了，在这里打工也不错的。”默默地看了一会，小雨又说。
　　 算起来是十二年了，当年我和小雨第二次一起打工的公司，老板就曾想投资在这建个公园。然而财力不足，半途而废。不过现在想起来也可笑，那公司是国有的，经理是政府任命的，却喜欢下属称之为老板，好像国家的钱是自己的钱似的。丢二百多万下去，如打水漂。如今还有当年建下的若干间渡假屋，远看好像荒废着。当年的经理调去其它部门当头了，下属们却下了岗各散东西。
　　 慢慢地走着，我问她：累不?她说不累，比走沙滩轻松多了。我指着池塘对岸山脚下的小路说：
　　 “我们不走回头路，绕过那边再回公路去，怕不怕？”
　　 “你这老柴都不怕，我怕什么。你走得，我就走得。”小雨说得很坚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