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蹒跚学步的肖迪被凳子绊倒了，在地上打着滚，嗷嗷哭叫。
　　 妈妈彩霞没来得及系好裤带，就赶紧从卫生间跑出来，一把抱起儿子，搂在怀里，不停地拍着孩子的后背，心疼地说：“不怕，不怕，妈妈来了，妈妈来了！”她接着把儿子从头到脚细细察看一番，没有任何地方受伤，这才放心。
　　 彩霞抱着儿子，来到凳子旁，用脚使劲踢打凳子，还瞪着眼睛责骂：“就怪你，就怪你，打死你这个坏蛋，看你还敢拦我宝贝的路！”
　　 凳子在地上翻了几个跟头，跌到墙角。
　　 肖迪看着妈妈夸张的动作，看着凳子畏缩在墙角，破涕为笑。彩霞也笑了，在儿子泪汪汪的脸上使劲地亲来亲去，亲掉了他腮上咸涩的泪珠。
　　 肖迪从妈妈的怀里挣脱开，来到墙角，用手中的皮球狠狠地向凳子砸去，皮球弹回来，他拾起来又向凳子砸去，如此反复，直到凳子又翻了一个跟头，继续向墙角滚去，他才罢手。
　　 彩霞看着儿子，鼓励道：“该砸，狠狠砸。啊，我家宝贝真勇敢，真勇敢！将来一定是个男子汉！”
　　
　　 二
　　 两年后。
　　 肖迪上幼儿园了，整天手脚不闲着，爱闹腾。有一次在课堂上嬉闹，被老师批评后，大哭不止，还尿了裤子。老师无论怎么哄都无济于事，他只眯着眼，扯开嗓子使劲地嚎，整个课堂被他的哭闹声所淹没。
　　 彩霞来接肖迪，发现儿子的屁股被尿渍蛰红了，就匆忙脱掉儿子的裤子，用自己的外套把儿子裹起来，紧紧搂在怀里，乖啊孩啊地叫个不停。
　　 肖迪躺在妈妈的怀里，又哇哇大哭起来，小手乱舞，小腿乱蹬。
　　 彩霞满脸涨红，抱着孩子，噔噔噔，来到老师办公室，瞪着眼质问老师为什么要虐待一个不懂事的孩子？那尖声高语震颤着整个幼儿园，吊扇上的灰尘似乎都在往下落。老师百般解释，但她不依不饶，非要老师向孩子道歉不可。老师觉得自己没过错，当然不同意。
　　 彩霞愤然离去，抱着孩子，跑到教育局，把孩子的裤子和屁股给教育局的领导看。
　　 教育局的领导要求幼儿园的领导和老师道歉。
　　 幼儿园的领导和老师不得不向彩霞和肖迪道歉。肖迪望着平时高高在上的老师低头向自己道歉，欣然大笑，那笑脸既纯真又霸道，最后他还一手掐着腰，一手指着老师，咿咿呀呀地说，看你下次还敢欺负我！
　　 这小家伙很享受老师的低头道歉，美了很长时间，在老师和同学面前总是昂着头，骄傲得像个凯旋的王子。
　　 有一天，一个同学被他撞倒了，他还骑在人家的背上，拍打着人家的屁股，“驾驾”地喊叫。人家哭着要向老师告状。他撇着嘴，乜斜着对方，毫不在乎地说：“没用，老师还向我道歉呢，他们怕我——更怕我妈妈。”这个同学当然知道他的厉害，更知道他妈妈的厉害，就自己拭干泪珠，抽泣着走开了，没敢去找老师。
　　 从那以后，没有同学敢惹他，敢告他的状，当然，愿意和他玩的同学也越来越少。
　　 他的头昂得更高了，像个雄鸡。
　　
　　 三
　　 肖迪升小学了。
　　 有一天，在上手工课时被同桌的小刀碰破了手。老师及时进行了处理。
　　 彩霞来接儿子，发现儿子的手受伤了，脸色陡变，把儿子一把搂在怀里，一面乖呀儿呀地叫着，一面仔仔细细地察看伤情，那双眼睛像放大镜似的在手上扫来扫去，就差把儿子的手塞到眼睛里了。她一面唏嘘，一面皱眉，铁青着脸，找到老师大吵大闹起来，地板被她跺得咚咚响，质问老师为什么不带孩子去医院？
　　 老师说，校医说不需要，再者当时正在上课。
　　 彩霞瞪着眼珠子，恨恨地嚷，孩子要是你的呢？
　　 老师无言以对。
　　 彩霞要求见肇事学生家长。老师赶忙通知。
　　 彩霞见到肇事学生家长后，更是一把鼻涕一把泪珠，大呼小叫，质问人家怎么办？
　　 老师陪着笑脸，赶忙接过话茬，解释道，是肖迪爱动，不小心碰到了同桌的小刀，真是意外，两家协商解决为好。
　　 彩霞听罢大为光火，没等肇事学生家长说话，就挥舞着双臂喊：“那我给你家孩子的手也划破，当作意外行吗？”
　　 肇事学生家长一脸惊悚，瞠目结舌。
　　 老师的解释无效，彩霞扬言要把老师和学校告到教育局。
　　 校长慌了神，赶紧代表老师向彩霞道歉，并作出对老师通报批评的处罚，还要老师保证不再犯同样的错误。
　　 肇事孩子的家长随后既作出道歉，又进行了补偿，并保证自己的孩子今后不能再犯这样的错误。
　　 彩霞看着儿子受伤的小手，泪珠继续滚落。
　　 这之后，肖迪有一段时间总是高高地举着他的手，那手上其实只贴了一张创可贴，揭开创可贴，里面连个疤痕都没有。
　　 他的手举得高，他的头昂得更高。有同学背后把他叫作“恐龙”，你别说，他那高昂的脑袋还真像。
　　 那个同桌再也不敢和他同桌了，相遇时总是低眉顺眼，退避三舍，大气也不敢出。其他同学和他见面也多半绕着走。老师们当然也不招惹他，上课都不敢提问他。劳动课、体育课、手工课等稍有危险的课他都请假不参加，悠闲自得地走来走去，在一旁指指点点，嬉笑他人。
　　 肖迪独自坐一个桌，没有同学敢和他同桌，有同学给他起新名叫“霸王龙”。
　　
　　 四
　　 肖迪上初中了。
　　 他对学习已经不感兴趣，经常拉帮结派，聚众斗殴，且屡教不改，最后被学校勒令转学。
　　 可是，并没有学校愿意接纳他。彩霞一时进退维谷，心急如焚。
　　 彩霞不能眼睁睁看着儿子辍学，就查询了大量的法律条款，也咨询了律师，最后积成一叠厚厚的资料。她拿着资料去和校长辩论，认为儿子是未成年人，有受教育的权利，有就近入学的权利，学校必须承担起教育儿子的职责，不能对学生勒令转学，必须收回处理决定。
　　 学校领导并不退让，坚决不收回决定。
　　 彩霞恼羞成怒，请了律师，把学校告到法院。但最终败诉，因为学校有太多的证据能佐证肖迪够“勒令转学”的条件。
　　 彩霞毫不退缩，上诉，但被驳回。
　　 彩霞看硬的不行，便改变方法，多次请求学校领导原谅，期盼他们能再给孩子一次上学的机会。但每一次都无功而返。那请求最后变成了祈求，乞求，泣求，哀求，跪求。可学校领导依然不敢再收留他。她便偷偷地给班主任和学校领导送礼，但都被一一退回。她不甘心，又托一些有头有脸的人和学校领导通融，但都被一一拒绝。
　　 无计可施的她疲惫不堪，走路晃晃悠悠，神情恍恍惚惚，灰暗的脸上挂满了她那个年纪不应该有的沧桑。
　　 她想把儿子送到专门学校就读。可本地没有专门学校，而普通学校没有一所敢接收儿子，她明白儿子已经臭名远扬了，那场官司也让她臭名远扬了。
　　 不满十五岁的儿子从此走上了社会，像断了线的风筝——无收无管，混迹于江湖了。
　　 愁眉苦脸的彩霞心揪成一团，但她已经无能为力，天天只能在唉声叹气之后，祈求上苍赐儿子平安。
　　 她的祈求越来越虔诚，于是开始信佛，家里到处是佛像佛龛，敬献给佛的香火持续不断，房间里萦绕着绵绵不绝的烟尘。
　　 她家天天晚上亮着灯，一亮都是通宵，主门也虚掩着，不再反锁。她一个晚上不停地披衣下床，来看儿子的房间，可很少见到儿子的身影，除非儿子回来要钱。
　　 三年后，肖迪犯了罪，刚过18岁的他不得不接受和他年龄一般大的18年漫漫刑期。
　　 彩霞一下子像掉进了冰窟窿，人萎靡得拿东忘西，常常走错回家的路。
　　 外人看彩霞的目光都怪怪的，和她说话的口气也酸酸的，但她还是打起精神来，努力熬过每一天，因为她知道儿子还在——心中的希望还在——她的生命就该继续，一切都不能停顿，更不能停止，一切皆可能会有转机。
　　
　　 五
　　 18个春秋的日日夜夜是漫长的，但终于被彩霞一天天数完，她迎来了儿子回归的幸福时刻。港澳的回归对全体国人是大喜，儿子的回归对彩霞个人是大喜。在最后一年里，她在日历上从倒数365开始，天天用笔记录，像高考倒计时，像中考倒计时，像奥运倒计时，像发射卫星倒计时……时间越近，她越激动，最后彻夜难眠，偶尔打个瞌睡，也是做梦，梦见和儿子相逢时的温馨场面，那场面在每一次的梦中都有创新，可谓是五花八门，五彩缤纷，五光十色，但每一次都有儿子紧紧地搂着她的脖子，一声声喊“妈妈，对不起，对不起！”，令她回味无穷，喜不自禁，泪眼汪汪。
　　 彩霞第一个到达接待大厅，不停地向四周张望，有时还踮起脚跟向窗外张望。她呀，迫不及待了。
　　 她昨天理了发，焗了油，还特地买了一双半高跟皮鞋和一身新衣服。她今天早早起床，换上新衣服，穿上新皮鞋，梳好了头，在干瘦的脸颊上涂了点香粉，照了照镜子，觉得收拾妥当了才走出家门。她平时没有心思打扮自己，今天是破例把自己整理一番。家里吗，几天前就拾掇好了，特别是儿子的房间，重刷了一遍，床上也换了新被褥，小书桌虽然还是原来的，可是擦了一遍又一遍，真是一尘不染。书桌上整整齐齐地放着儿子喜欢看的书，一张镶嵌在玻璃框中的照片放在书桌的右前方——儿子十周岁的生日照，他双手擎着战斗机模型，英姿飒爽。儿子特别喜欢这张照片，他那时天天嚷着长大要当解放军，开上大飞机，翱翔辽阔的蓝天呢。
　　 彩霞不停地摆弄自己乌黑发亮的头发。其实，十八年前乌黑的头发再也找不到一根了，不焗时像个白毛女，与她不到六十的年纪极不相称。走路风风火火的她早已蹒跚挪步了，路途稍远一点就气喘吁吁起来，像个刚学步的孩子。她的头不自主地左摇右晃，端东西的手也抖来抖去，喝水时常常洒一地。
　　 彩霞气自己的这副怂样，怎么不到六十就老得不成样子了呢？儿子还能认出自己吗？自己今后不会成为儿子的负累吧？唉，自己这身板将来还能给儿媳做家务吗？还能带孙子吗？
　　 她在担忧着未来时，眼前又浮现出儿子小时候喝牛奶饥不择食的憨态，依偎在自己怀里撒娇的憨态，上学时一次次顽皮的憨态，长大了要开大飞机翱翔蓝天的憨态……脸上不时地露出微笑。
　　 儿子出来了，瘦削的脸颊还是妈妈所熟悉的，只是少年的轻狂荡然无存了，完全是一张成熟男人的脸。但儿子的眼神灰暗，背也微驼了。
　　 啊！儿子的形骸颇显沧桑，像浸过无数次霜寒的秋叶，与他不到不惑之年的岁月极不相称。唉，儿子一定吃了很多很多苦，这都怪自己没有照顾好他，没有及时帮他改正错误，让他滑向了深渊。自己没有尽到一个母亲的职责，失职啊，千错万错都是自己的错。要是自己能替儿子坐牢，自己一定义无反顾；要是时间能够倒流，自己一定改正那些不堪回首的错误。
　　 她倏地站了起来，真想跑过去一把抱住儿子，把他还搂在怀里。
　　 肖迪向狱警鞠躬：“谢谢您对我的关心和教育。”
　　 又向大厅中那块“遵纪守法，奉献社会”的牌匾鞠躬：“谢谢法律对我的教导和改造。”
　　 彩霞的心一揪一揪的，她抓紧手中的包，拭去眼角的泪，笑着快步迎上去。
　　 肖迪僵硬地扭过身来，木然地向彩霞鞠躬：“谢谢您给我提供了灾难的温床，让我的人生有了独特的磨砺。从囚笼里走出来的我已经洗涤了污浊的灵魂——你以前的儿子已经死了，我现在改名叫潇笛了。请你自重。”
　　 说完就大踏步地走出大门，没有回头。
　　 彩霞愣在原地，那个让她日思夜想的儿子真真切切地呈现在眼前了，可一瞬间就飘忽不见了。她眼前陡然一片漆黑，身子不由自主地摇晃几下，手里的包掉在地上，水迹和油迹从包里浸了出来，那包里盛满儿子十八年前喜欢吃的东西。她扶着墙，稳住自己。看着儿子那远去的坚毅步伐，她清楚自己永远失去了儿子，18年的期盼化作了泡影。是啊，儿子的躯体走出了监狱，那躯体内是一颗崭新的灵魂，已经不是十八年前的他了。
　　 她想抬腿追过去，可腿脚重如山。她知晓不仅自己的肉体挪不动了，自己的灵魂也不能去追赶儿子，只配禁锢在儿子呆过的囚笼里，做一个愧悔不已的囚徒——深刻反思自己育儿的渎职和罪过。
　　 肖迪一直没回家。
　　 每天晚上，家里总是不锁门，开着灯，晶亮的灯光下坐着佝偻的彩霞，喃喃自语，不时地摆弄着儿子小时候玩的东西，特别是那个大飞机模型。一开始，她望着那大飞机模型，望着那被自己踢打过无数遍的凳子，眼前还能浮现出儿子蹒跚学步的幻影。日子久了，那渐渐坍陷的眼窝里再也浮现不出任何的幻影，只有一片茫然。两年后，连茫然也消逝了，只有黑洞洞的世界。她感知不到光线，分辨不清白天和黑夜了，点灯成了浪费，但那灯依然亮着。
　　 偶有外出，她就手持一根长长的竹竿，哒哒哒地敲击着路面，怯怯地探寻着前方。
　　 回来后，她总是不自觉地喊一声儿子的乳名“小迪”，接着问“你回来吗”，但总是无人应和。
　　
　　 六
　　 彩霞去世的消息是肖迪从朋友口中得知的。他虽然有所怅然，可并不哀伤，因为出狱那天，他跟她说过以前的自己已经死了——他现在叫潇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