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前夕，肖迪（信封上收信人的姓名依然是肖迪，而非潇笛）收到一封信：
　　 孩子：
　　 你好！
　　 我是你的父亲——不，是养父——还不，确切地说我是你养母的前夫。
　　 四十年前，一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因为身患疾病被亲人抛弃在医院里。一个善良的护士和一个年轻的医生收养了他。为了治孩子的病，护士全力以赴、倾其所有。护士不愿意自己生育，想把爱集中在这一个孩子身上。而医生渴望护士生一个他们俩爱情的结晶。可护士坚决不同意，医生和她的矛盾便不可调和，最终分道扬镳。
　　 那个嗷嗷待哺的病孩子就是你，那个年轻的医生就是我，那个善良的护士就是你的养母。
　　 护士独自带着你艰难度日，难到何种程度，现在的年轻人无法想象，你也无法想象。总之，护士谨小慎微，事无巨细，对你呵护有加，关怀备至，护士的所作所为超越了我所见到的任何一位母亲。
　　 虽然我现在有了自己幸福的家庭，但对你们的亏欠使我内心无比痛楚，像有一条贪吃的巨蛇在不停地啃食着我的灵魂。许多人说我的行为可以理解，但我真的不能原谅自己，越是上了年纪越觉得背负着罪孽。现在我无从补偿你们，因为时光不能倒流，所以我的负罪感日甚一日，永无休止。
　　 孩子，我知道你曾经受了很多苦，也知道你现在已经从生命的谷底跃升到了浪尖，更知道你对那个护士怀有深深的芥蒂。但她真的对你付出了无与伦比的母爱，那每一滴爱都是深沉和厚重的。你可以愤懑那母爱太溺太惛，也可以批判那母爱的失当和偏颇、腻歪和狭隘、自私和娇宠，但你不能否定那爱的虔诚和真纯。
　　 我没有勇气去护士的墓前祭奠，怕自己卑贱的灵魂玷污了她天使般的笑容，更怕被黑白无常索到地狱里接受拷问——其实，我早已被人世间道德的法庭审判过了，我现在是一个被无形的囚笼囚禁着的囚徒，刑期漫漫。
　　 孩子，你是否应该去看一看那个你曾经叫过18年妈妈的孤苦灵魂呢？是否也愿意捎上我这颗衰老且卑贱的心？
　　 孩子，请你静思。再见。
　　 肖XX
　　 X年X月X日
　　 信笺下面有几帧肖迪儿时的黑白照，其中一张记录下三口之家温馨的一瞬。照片下面是几张为肖迪求医问药时留下的检查单。最下面是护士遗嘱的复印件，其中有一条很惹眼，就是她生前为肖迪买了一套房。
　　 已过不惑之年的肖迪手捧着这封信，忆起儿时确乎经常去医院，来来回回都伏在妈妈的背上。上初中了还要去做定期检查，每次妈妈都轻描淡写地说他患了感冒。现在他终于明白那病在当时确实严重，若没有一个母亲执着地呵护，他真的走不出多舛的命运，也许早赴黄泉了。妈妈对他的溺爱，也许就是缘于他身体的羸弱。他看着那照片，那检查单，那遗嘱，知道当护士的母亲凭着微薄的收入给他治好了病，给他买好了房，期望他早点成个家。他的双目不自觉地涌出了晶莹的泪珠，透过泪珠，他看到一个瘦弱的母亲正背着一个小男孩穿梭于家和医院之间，看到了一个母亲把一辈子省吃俭用积攒的钱都毫不犹豫地拿给了开发商，看到了一个母亲把那本红红的产权证托在手中去呼唤没有回归的儿子，看到那证件反射的红光映衬着那个母亲蜡黄的脸颊，看到那个母亲最终没有等到心爱的儿子，看到那个母亲伤心欲绝地哭了，哭得撕心裂肺……
　　
　　 七
　　 清明节，大地一片肃穆。
　　 肖迪跪在护士的坟前，内心在默默忏悔：自己对文学有天赋有兴趣，在狱中自学成才，发表了几篇作品，获得了不少好评，便自以为了解了人性的温情和虚伪，明白了人性的缠绵与狡狯，洞悉了人性的纯粹与不堪。出狱那天，倍受生活磨砺的自己，更是以为自己领教了生活的严酷和冷峻，感悟了生活的隐晦与肮脏，透析了生活的朦胧与暧昧。那天，自己还大言不惭地说，自己已经洗涤了污浊的灵魂，好像自己真的凤凰涅盘、浴火重生了。可是，与母爱的博大相比，自己还是山间刚吐嫩芽的一棵小草；与母爱的厚重相比，自己还是一片薄如蝉羽的纱絮；与母爱的深沉相比，自己更是一叶没有根基的浮萍……自己的狂妄自大，让自己又回到了蒙蔽与懵懂的愚昧境地。
　　 冷飕飕的风把坟上的枯草吹得婆娑起舞，沙沙作响。清淡的月亮升起来了，那如水的柔光幽然地抚慰着大地，浸润着坟前的肖迪。
　　 他扒开枯草，双手抓住坟上冰凉的土砾，久久不放。
　　 他迟迟不愿离去，内心还在泣诉：我现在只能用这具空皮囊来守护母亲的坟茔了，因为皮囊内那个渺小而又可憎的灵魂已经被道义的法庭捕去了——这次的刑期不是十八年，一定会遥遥无期。
　　 不过，肖迪笃信，母亲的灵魂还会在囚笼外无怨无悔地逡巡，等待他这个不孝子有朝一日的回归——到那时，他一定搂着母亲的脖子，跟母亲说自己还是叫肖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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