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一】绝地(小说)
1
小陈气喘吁吁赶回营部时已经是下午,营长和教导员正趴在一张破旧八仙桌上研究作战地图。地图是手工绘制,很毛糙,上面用粗黑的文字简单地标注出山川河流村镇的位置。
报告!小陈大声喊道。
营长从地图上抬起头,一看是小陈,瞪着眼道,怎么才回来?
小陈正要解释,教导员说,快进来,团长有什么指示?
小陈一步跨进屋,向营长教导员敬礼,说,团长带二营三营掩护分区机关转移,命令咱们营拖住敌人,待天黑后分路向西突围。
营长松一口气,对教导员说,和咱们估计的差不多。他倒一杯水递给小陈,问,路上怎么耽搁这么久?
小陈顾不上擦汗,接过茶杯,咕咚咕咚把半杯水喝个精光,抹一下嘴,委屈道,营长,七十里地啊,我是跑回来的。
马呢,你的马呢?营长感觉情况有些不对,还有,你小子什么时候换的新鞋?
小陈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一只脚还在绑腿上蹭了蹭。白底黑面的新千层底穿在脚上仿佛整个人都变了,像是要娶媳妇的新郎官。他低着头道,团长说司令员和政委都没有牲口骑,都用来驮机器设备了,还有许多箱子,咱的马……被司令员征用了。司令员看我的草鞋烂得不能穿了,就让通讯员带我到军需处领了一双新鞋。司令员说等打完这一仗,他把他的乌龙驹送给咱们。
营长听完气得大骂,你狗日的真是崽卖爷田不心疼,咱们营就这一匹马,我和教导员把它当金疙瘩一样舍不得骑,你小子说送人就送人了。你就不动脑子想想,就算司令员真的把他的坐骑送给你,你敢要吗?
教导员笑着打圆场道,行了,司令员的话谁敢不听,服从命令才是好同志嘛。
营长指着小陈,行,今天不处分你,但你必须完成另外一项任务。
小陈一个立正,保证完成任务!
营长暗笑,答应得倒利索,到时候你小子可别后悔。他拍一下小陈的肩膀,来到屋外,冲东厢房喊,冯同志、刘同志,你们出来一下。
营部设在一个四合院里。这里原来是一户地主的宅院,地主听说八路军要来,带着家人细软逃到了县城,营长和教导员就把空荡荡的四合院当成了营部。
听见喊声,从东厢房出来两个人,一男一女。小陈一看,不认识,不是一营的。女的脸很白,挺个大肚子,一看就是怀有身孕,军装穿在身上怎么看怎么别扭,下摆都快到膝盖了;另一个男的二十出头,戴一副眼镜,看去斯斯文文的。营长指着小陈对两人介绍道,这是警卫班的陈班长,陈七品,他护送你们回去。冯同志听完营长介绍,过来和小陈握手,说,陈班长,我叫冯青岚,辛苦你了。军装虽然不合身,倒也干净整洁,上衣兜里还插一支钢笔。那个戴眼镜的男同志兜里也插一支笔,不用说都是喝过墨水的文化人。部队就缺这号人,天上地下,古今中外,好像什么都知道,比司令员的乌龙驹都金贵。小陈忙立正敬礼,说,首长好!一握手,小陈像是攥住一块热乎乎的面团,温暖柔软,还有些麻酥酥的感觉。他赶紧抽回手,脸涨得通红。他从没和女人握过手,这种感觉很奇妙。刘同志也过来和小陈握手,说,我叫刘云涛。小陈又立正敬礼,喊,首长好!
营长对小陈说,冯同志和刘同志在上卯村做妇女工作,接到转移命令后,走了二十多里地才赶回来。你的任务就是护送他们回分区教导队,现在抓紧时间吃饭,吃完饭就走。
小陈一听急了,营长,我要求留下来参加战斗!
营长把小陈拉倒一边低声说,冯同志是分区政治部林主任的爱人,几天前,日军偷袭大刘庄,林主任在掩护群众转移时牺牲了,冯同志现在还蒙在鼓里。你去伙房拿几个馒头带他们赶快离开这里,一个女同志,挺个大肚子,跟着作战部队行动很不方便。你只要把他们安全送到教导队就算完成任务,马的事也不追究了。
好吧,小陈无奈地答应。他对冯同志的遭遇很同情,但更让他感动的是冯同志对工作的热情,挺着大肚子还到处跑,仿佛她羸弱的身躯里蕴藏着超人的能量。
小陈去伙房拿了几个馒头,给冯同志和刘同志每人分了两个,说,首长,拿上你们的行李,咱们走吧。
这时,各连连长指导员陆续来到营部。他们步履匆忙,脸色凝重,院里的气氛顿时显得有些紧张。冯同志和刘同志立刻进屋去收拾行李,趁着这空档儿,小陈进到屋里,见营长正给连长指导员们布置作战任务,便把教导员拉到一旁悄声说,教导员,我身上只有三发子弹,能不能再给我几发?
教导员把小陈拽到屋外,说,你们要避开敌人,尽量不要和敌人接触,最好是换上便衣,明白吗?
是!小陈有些失望,换上便衣就不能带枪。眼下鬼子正在到处扫荡,随时有可能和他们遭遇,总不能徒手被他们活捉吧。可枪里没子弹和烧火棍没什么两样,出现意外情况怎么应对?
教导员看了小陈一眼,微笑着从上衣兜里掏出三发子弹交到小陈手里,记住,隐蔽行动,晚上赶路,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开枪。
小陈抓过子弹,兴奋道,记住了,谢谢教导员,这下可发财了。
冯同志和刘同志已经整装完毕从东厢房出来,他们背着背包、斜挎布兜,布兜上还用毛巾系一个搪瓷缸子。缸子擦得锃光瓦亮,光可鉴人。
小陈嘴角不觉地向上一勾,就这身装束要是碰见鬼子打起来怎么办?他按下心中的不快,走到冯同志面前说,首长,把背包给我。
谢谢。冯同志说,取下背包交给小陈。
营长从屋里出来,挥手说,快走吧,日本人马上就来了。
三人向营长教导员敬礼,然后出了四合院,向村东头奔去。
2
太阳已经偏西,金色的阳光与青黄色的麦田交相辉映。五月的冀中平原像脱去了厚重服饰的女人,一下子变得轻盈靓丽起来,就像冯同志的手,温暖柔软。
小陈扭头看一眼冯同志,她嘴里叼一根狗尾草,哼着小曲,帽檐快盖住眉毛了,一双大眼忽闪忽闪的,好像会说话。小陈想起哥哥结婚的时候,新嫂子也有一双大眼,眼帘闭上再张开,好像竹帘卷上去再放下来,看得他满心欢喜。嫂子长得真漂亮,这么漂亮的人儿现在成他们家的人了,他怎能不欢喜?这可是他亲嫂子。晚上他失眠了,他想,如果……如果以后娶媳妇,就娶嫂子这样的,够味儿!但欢喜并没有延续多久,狗日的日本人来了,架起大炮往村里轰,村民死的死伤的伤。他因为在山上放羊逃过一劫,可爹娘和哥嫂都给炸死了。他心疼的泣不成声,拎着菜刀要去找日本人拼命。村里教书的郭先生说,孩子,你打不过他们,他们有飞机大炮。他咬着牙说,大不了一命换一命。郭先生说,往北走,一直往北走,那儿有咱穷人的队伍,专门打鬼子。我老了,走不动了。于是他带着满腔仇恨,餐风露宿,一路乞讨来到冀中,参加了八路军,那一年他十六岁。他说当兵就是为了报仇,为爹娘、为哥嫂报仇。当然现在他明白了,当兵打仗不是为自己报仇,而是为所有穷苦的老百姓报仇,为穷人不再受剥削和压迫。
想到这儿,小陈不觉地挺直胸膛。他感觉胸腔里有一股力量在来回攒动,好像要冲出体外,他不由地加快了步伐。
三个人拉开距离,小陈走在前面,冯同志走在中间,和小陈相隔二十米,刘同志殿后。因为敌情不明,他们不敢走官道,只是在沟垄里隐蔽行进。
黄昏时,身后突然响起隆隆的炮声,日军向一营发起攻击了。与此同时,西南方向也响起震天动地炮声。在大炮的轰鸣中,西面和西南面的天空都被照亮了。
日军炮击整整持续十多分钟才停歇,紧接着,噼噼啪啪的枪声像放鞭炮一样在空旷的原野上回荡。
这与原先掌握的情况不同,侦查的战士只发现西面有敌人,西南方向并无敌情。看来这股敌人很狡猾,一直处于隐蔽状态,现在突然出现,把一营的部署全打乱了。
小陈心情沉重地站在原地,警惕地观察四周。不一会儿,冯同志、刘同志赶了上来。小陈说,天快黑了,咱们不能走得太分散,你们跟在我后面,不要走丢了。
冯同志和刘同志说,明白。语气很坚定,感觉不出害怕。
打过枪吗?小陈问。
打过,在抗大二分校的时候打的。刘同志把肩上的老套筒往上一提,神情有些兴奋,眼镜片随着头部转动,一层又一层光圈在镜框里闪动。
我也打过,不过用手枪多一些。冯同志右手放在腰间枪套上,那是一把南部十四手枪,俗称鸡腿撸子,同志们都管它叫王八盒子。这种枪打仗不行,穿透力弱,只能用来自保。
小陈看冯同志捂枪的动作差点笑出来,他赶紧扭过头。老兵都不喜欢这种手枪,不但威力小,还容易卡壳。
首长,趁天黑,咱们得加快速度,要不然就赶不上教导队了。
冯同志说,没问题。
小陈看着枪响的方向,目光里流露出一丝怅然,然后转过身,一言不发地走进深沉的暮色中。冯同志和刘同志默默地跟在他身后,继续前进。
枪炮声逐渐远了,四周静悄悄的,只有脚下蹚过的青草发出沙沙的响声。走了不到二里地,天彻底黑下来,所有的景物好像被夜幕罩住了一般。脚下的路也开始难走,坑坑洼洼的,刘同志好几次差点绊倒。一到晚上,他的眼睛跟瞎子差不多。
走过一处慢坡就上了官道。说是官道,其实就是独轮车、毛驴车走的路,下雨天泥泞不堪,天晴后又凹凸不平。三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坎坷的土路上,速度很慢。刘同志一步一个趔趄,所幸眼镜腿事先用绳子系住勒在后脑勺上,不然眼镜一掉,刘同志真就成了盲人。小陈不得已用刺刀砍下一截树枝交给冯同志,让她牵着刘同志走。
夜风从田野里吹过,带着即将成熟的小麦的清香。小陈抬头望着天空,星星像无数双眼睛熠熠发光,又像商队走夜路时车前挂的走马灯。那些长长的灰白色的云彩就是银河了。小时候听郭先生说,银河两岸住着牛郎织女,他们只有在每年的七月七见一次面,一见面就会哭,所以每年七月七都要下雨。郭先生还说,晚上要是端一盆清水放到葡萄架下,还能看见他们在说悄悄话,不过看见的人会变成瞎子。
小陈看着身后的刘同志,暗道,这个没出息的家伙,他当时应该把水端到了葡萄架下,但最后还是没看,要不然他的眼睛会彻底瞎掉。
零时左右,在他们前方出现一座村落,黑魆魆的像是立在暗夜里的一道墙壁。没有光亮,也没有犬吠。小陈让冯同志刘同志呆在原地,自己摸进村探查一番,两人在黑暗中点点头。
小陈提着枪,压低身子向村子摸去,从村头走到村尾没有看见人。他给冯同志和刘同志发了一个暗号,两人听见暗号也进了村。小陈摸黑进了一户人家,刘同志想去灶火烧开水。小陈说,不能点火,万一有敌人,我们就成了靶子。刘同志一听,赶紧熄灭手里的火柴。
走了七八个小时,又累又渴,吃了几口杂面馒头,喝了点水。小陈把背包从身上取下来,垫在冯同志身后,让她躺一会儿。
冯同志吃不下东西,只是喝了几口水。她靠在背包上眯上眼睛,可是睡不着,便喊小陈。刘同志从背包上爬起来说,陈班长外面口放哨。冯同志说,你去把他换回来,我问他点事。刘同志二话不说,提着老套筒出去。
一会儿小陈进屋,小声问,首长,你找我?
冯同志问,咱们走多远了?
小陈说,大概五十里,咱们走得太慢,应该加快速度,争取天亮前赶到分区。
冯同志说,知道了,陈班长,以后别叫首长,叫同志或者叫青岚姐。其实我比你也大不了几岁,你喊我一声姐不吃亏。
小陈说,姐,我十九,当兵三年了。
冯同志笑道,三年了啊,是个老兵了。说着突然哎呦一声。
小陈忙问,怎么了,姐?
冯同志笑说,没事,小家伙在肚子里踢我。
小陈也笑了,说,没事就好,我把刘同志叫回来,你们抓紧时间休息一会儿,半小时后咱们出发。
冯同志说,现在你是首长,我们听你的。
小陈出去,让刘同志进屋休息,自己端着枪,装上刺刀,沿着村子四周巡查。村子不大,有三十来户的样子。村民们应该是跟着队伍走了,或者转移到了其他村子。
月亮升起来,懒洋洋地挂在东边的天际,像半面刚出土的铜镜,斑斑驳驳。星光逐渐隐去,天空如同被水洗了一样,深邃高远。小陈靠在一堵矮墙上,看着天上半个月亮,想起老家的一首歌谣,月亮走,我也走,到了蟾宫喝桂酒。老子躺在云床上,嫦娥给老子擀面汤……
小陈嘴里不觉地分泌出一股涎水,好久没有吃到嫂子擀的汤面了,以后再也吃不到那种味道了。三年过去,想起父母和哥嫂,他的心依旧会疼。他紧紧攥着三八枪,两坨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但他没有让泪水掉下来。
3
黎明时分,他们到达分区曾经的所在地——边庄。庄里十分宁静,几只麻雀在地上觅食,黄莺在树上啾啾地叫个不停。
他们找遍了村子,一个人也没见着,连一点蛛丝马迹也没留下。最后,他们失望地在村头一个大碾盘上坐下来。虽然有些丧气,但也在意料之中,一天一夜,分区机关和教导队至少转移出去了上百里。冯同志和刘同志抱怨小陈没有早点喊醒他们,说好休息半小时,结果睡了两个多钟头。小陈有些不乐意,说,早叫醒你们和晚叫醒你们结果都一样。心里却想,要不是营长下了死命令必须把你们送到教导队,我把你们送到这儿就算完成任务,自己还能赶回部队,抡圆了膀子和鬼子干一场,现在却被任务绑死了。
两人听了小陈的话默不作声,他们也知道小陈的话不无道理,只是心里堵,总想发泄一下。小陈见两人不说话,就把剩下的干粮拿出来垫肚子,他边吃边说,分区机关和教导队往东或东北方向转移的可能性比较大,因为西面和西南方向都出现了敌情。刘同志说主力部队应该往东北方向去了,那里的村民觉悟高,群众基础比较好,便于部队开展活动。小陈摇头,人少的话隐藏在村民中比较容易,如果人数众多,一旦打起来,受影响的还是老百姓,所以部队不会向东北方向转移,而是应该往东,过白河进入邻县地界,部队可以在哪里休整,集聚力量与敌周旋,也可以到外线去。冯同志和刘同志同意小陈的判断,说,咱们应该往东走,过白河寻找主力部队。
说这些话也是考虑了两天,可能有些偏激,不妥之处敬请谅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