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中午下班回家，我进门不一会儿，正在脱水渍渍的短袖衬衫，听见开锁声。妻子回来了。
　　 她一进门，也顾不上脱下汗淋淋的衣裙，就没头没脑急火火地说：哎！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她喜悦异常，很兴奋的样子。满脸挂着七月天滚烫的汗珠。整个人像是才从沸腾的蒸笼里走出来。
　　 我一愣：好消息？什么消息？说来听听？
　　 妻子很少这样一惊一乍的，今天像个没见世面的中学生，喜形于色，眉宇间透着几分惊喜。
　　 她骑自行车紧赶回来，满脸红彤彤的。看她热成这样，我近前替她接过背包，放到一边的沙发上。
　　 她顾不得换衣服，有些迫不及待地说着。我不忍打断她，用手势示意她坐下说，休息一下。她却一直站着说：今天上午，我去县上开科技人才交流会，水电局一把手费局长做了大会典型发言。说，水电局正在招聘水利电力专业的大学生！我一听就来了精神！这下可好了，你快快去应聘吧。今天下午就去！免得别人抢了先。
　　 水电局在招人？我有些愣怔，边听边想。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我说：得想想，我总得准备准备，考虑一下。
　　 妻的手不时地抹一把汗脸，依然很兴奋地说着：哎呀，你不知道，人家局长说得那个好啊！我一听高兴极了。实打实的，听上去那么朴实，真是个实干家！叫人佩服！我想，你可是有了出头之日！准备去干你的老本行吧，发挥你的水电专业特长。
　　 招人？不会吧？我平时和水电局的老同学有电话联系。知道水电局几年来，一直都没招人。一个月以前，还去问过他，他说不招人。早已人满为患，还说“门子”“钩子”都装不下，你说哪里还招什么人？最末一句他用的是反问我的口气。
　　 三个月前，有一次上下班路上还遇到他，随便打听过，他也说根本不招人。他是我的高中同学，学习不怎么样，毕业后连个技校也没考上。高中两年，光顾得谈恋爱去了。但他凭着过硬的“门子”，硬是钻进了全县最好的单位之一县水利电力局。他毫不隐晦地说，我们单位都是关系户、关系人、后门儿货，真正凭本事来的没有几个。他亲口对我说：告诉你吧老同学，现在，县大老爷的子弟和三亲四友，排着队进进出出，县上四大班子的前几把手，哪一个不在这里安插几个“皇亲国戚”？县里各个衙门，哪个单位没有几个头头的七大姑八大姨在这上班？
　　 当然，这样的风言风语，在外面也时有所闻，到处飘、满天飞。
　　
　　 【二】
　　 真想不到，妻子今天给我带来了如此大好消息！她乐成这般模样不足为怪。只是不知这个消息是否可靠？是真是假？
　　 直到晚上吃饭以后，妻子还在喋喋不休地说这事。
　　 她今天一反沉默寡言的常态，变得津津乐道滔滔不绝：在县人才大会上，看人家费局长那派头，真大气！说得可好了！他一再强调，水电局始终特别欢迎专业技术人才，多年里一直在招聘水电专业的大学生；反复强调专业人才的重要性，“人才战略”在水电行业的决定性、关键性作用；我想想，什么……“科技兴邦”“知识救国”，“人才兴业”“人才兴企”；什么“大家小家是一家”，光是几个名词“国家”“家国”“家与国”“国与家”，他就说了老半天，拆解开来反反复复论说，从正面论证、从反面阐释，精辟又透彻，深刻地剖析了它们的辩证关系！像教授讲课似的！他还说“家是最小国，国是最大家”，真有学问！满嘴都是好词、新名词，一套一套的！我都记不下来。
　　 我说，我怎么觉不出，他有什么学问呢？
　　 妻子瞥我一眼，停下来想想，又说：还有什么……如何发挥人才的“三性”，主动性、积极性、创造性；几年里，由于实施发挥“人才战略”，水电局获得了巨大的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为国家创利税大约一年猛增三成（30%）……你听听，怪不得大家都说水电局工资高福利好。这么好的经济效益，奖金怎么能不高呢！
　　 我拿腔拿调地说：还有四性，能动性。
　　 妻子一摆手瞅我一眼：别打岔！她坐在床头边织毛衣边说，我坐在床边抱本书，没读，一直在听她口若悬河。现在，她终于缓过劲来不紧不慢地闲说着：费局长的报告，简直太精彩了！说为了进一步搞活搞好全县的水电事业，水电局要继续大力推行“人才战略”，广招天下英才，集聚各路英雄豪杰，最大限度地发挥科技的力量！人才的威力！要把人才战略这块“蛋糕”做大、做强！他发誓说：要坚决做到“更高……更快……更强……更大……更好……”，对，差不多就是这“五更”。
　　 我故意插话：奥运精神才“三更”，他有五更！比奥林匹克还厉害！
　　 妻说：他说到这里，激动得腾一下站了起来，说一个更字，就往上使劲举一次拳头！威风带劲、充满激情！挺有感染力。
　　 我小声说：有点像演员？他学过表演么？
　　 妻没理会我，继续说：他还说“知识就是力量”！“人才也是生产力”！“科技是第一生产力”！说要让专业技术人才安居乐业、乐在其中，无后顾之忧。调动他们的主观能动性，使他们由以前的“要我干”，变成“我要干”。对知识分子实行特殊优惠政策，工资奖金待遇高、优先分房等等。还有什么……与一些大专院校、科技院所进行科技合作，搞什么“产学研”，“校企联合”，“科企联姻”，“跨越式发展”，“指数级飞跃”。还说，要打一场“校企联合”“科企合作”的人民战争。他信誓旦旦地说，要再来一次全县水电行业的“大跃进”，让我县水电事业冲出亚洲、走向世界！……那些新名词儿，有不少是我第一次听说，还有一些名词儿我想不起来了。人家费局长太有水平了！像个大教授似的夸夸其谈、津津乐道。会场台上台下欢声雷动，不断响起一阵阵雷鸣般的掌声。上午会上，费局长一炮走红，一鸣惊人了！
　　 我倒不怎么感冒。不咸不淡地说，这些话，也不算什么。口号多，有点“文革”的味道和遗风。这样的话，谁不会说！拿什么新名词唬人！有些浮夸、作秀。像纸上谈兵。
　　 哼，你不用不服！那报告，简直就是一纸“宣言”，一封“战书”！妻子补充说。
　　 我说，我倒觉得，你可能是印象病了。他的报告，其实有些空洞，虚张声势，挺像表面文章的！是不是因他说招聘大学生，我符合条件，你就兴奋激动了？这一来，头脑一热，你的天平就有些倾斜失衡，秤不准他话的质量了？我笑一下，对妻做个诡脸。
　　 哦，对了，他还说什么“五个最大化”，嗯——，好像是……什么人才效益最大化，科技含量最大化，上交利税最大化，经济效益最大化，社会效益最大化。我听了以后，很受鼓舞，觉得特别振奋人心！你说，如果你能进去，那该多好！
　　 ……
　　 其实，我对水电局是有所了解的。因此，今天没被妻子传染、洗脑。
　　 该单位因为是独霸行，垄断行业，没有竞争对手。因之工资高高的，福利高高的，奖金高高的；年底红包高高的，有传说年终奖这一次，比一般单位全年的工资收入还要高！再是交劳保高高的，最后一高是退休金高高的。这“六高”才是真金白银，完全是“正能量”！我服！比身体疾患的“三高”负能量，厉害多了！整个是翻倍！
　　 关于县水电局（县水电总公司），我自然是仰慕已久。多年里就想削尖脑袋挤进去，可惜没有“关系”，也不认识个有用的“头头脑脑”，故然一直在其门外徘徊，“不得入内”。
　　 虽然一直急于去水电局工作而不得。没去成，却一直也没放弃。进不去，可又不死心。苦于没有门路。便支棱着耳朵，随时留意其相关消息，一有风吹草动就伴它一个激灵！还经常询问老同学。一直将之挂在脑后，犹豫徘徊、左右摇摆、踌躇而迷茫。
　　 当初，毕业分配时，我就想进水电局。学的水利电力专业，大学本科。可惜进不去，便退而求其次到了县电镀厂。一干就是十几年。眼看望见40岁的门槛了。几乎已经放弃了进水电局的希望，就连“憧憬”也几乎魂飞湮灭了。
　　 哪知道，如今突然传来这样的喜讯！像个香喷喷的大馅饼，从天而降。怎能不叫人心旌摇荡？
　　 何况，我们正好没有分到住房，至今还在租住民宅。现在突然间希望撞到眼前。说不定这次，工作与房子一块儿就解决了呢。岂不更美！想想，真是太诱人了。
　　 我大概要熬出头了么？毕业多年一直专业不对口，这次说不定一下子就“对上”了？我有些喜不自禁。
　　 反正，我是满怀希望的！
　　
　　 【三】
　　 经过大半天的酝酿斟酌掂量，第二天早晨一上班，我就专门请假去了水电局，毛遂自荐来应聘。
　　 去的路上，骑着自行车边走边寻思，心里有些忐忑，七上八下的。也不知消息是真是假，更不清楚能不能如愿进去？觉得浑身沉甸甸的。我深深感到，似乎来到了一个人生的紧要关头。像要走进赌场似的，这是一赌，人生的赌博！
　　 在门卫登记时，我的手有些哆嗦，心里挺忐忑慌乱，既有些兴奋、快活，又有点沉重、紧张。门岗问我找谁，我说我来应聘，找费局长。门卫人员说应聘不能找局长，应该找人事处，他们管招人。我便按其吩咐填写了人事处。
　　 但是我心里别了一个心眼：等我进楼以后，不去人事处，我要亲自找局长。我有个习惯心理：这样的大事情，往往是找闲管不如找大官。因为闲管往往是大事管不了、小事打绊啦，说不定还会格外生出什么事端来。直接找一把手说了算，可能一句话、点个头就解决了。
　　 这么想着来到二楼，迎面看见了局长办公室的门牌。我踌躇一下，果断地轻敲了局长室大门。其实，这时局长室并没关门，考究的黑胡桃色大门敞开着。我敲门，仅是为了提醒他们我来了，等效于问一声：我可以进来吗？
　　 我站在门口往里一看，一家人。大家正谈得火热。我的敲门声像一个“禁言令”，一下子封住了所有人的嘴巴。他们一齐转脸看过来，六七双眼睛直直地盯着门边的我。
　　 南窗边的超大写字台——“老板台”，威武雄壮、寒光凛凛。坐在东侧这位气度不凡的领导摸样的，我猜应该就是局长，我边敲门边看向他。
　　 他听见敲门声，也把脸转向我，不冷不热地问：敲什么？门开着呢！你敲门干什么？语气中含着几分霸道和责备。眼神有些异样。
　　 我有些胆怯地说：您好！我想找费局长，请问您是——
　　 他说：你有什么事吗？
　　 我怯怯地说：找费局长，想来应聘。请问，您是费局长吗？
　　 他仍然不直接回答我。说：你找他干什么？
　　 我只好再说一遍：我想来应聘。
　　 他说：哦？应聘？应聘什么？
　　 他不回答是不是费局长，也没说请进，我就不便冒然进屋。我犹疑一下，迎着他的审视目光又问：可以进来谈吗？
　　 他轻轻点点头。冷冷淡淡地：进来吧。
　　 我靠近他的办公桌边，这才看清楚他的面部：脸色棕色含紫、皮肤黝黑。虎背熊腰、一脸横丝，觉得浑身硬梆梆的，看上去带点电影里面“黑老大”的气息或气场。直觉告诉我他不太像个领导。一张嘴说话，就像是一根硬硬的圆木棒，从嗓子眼直直地拉出来。缺乏温文尔雅、友好亲切的风度语气。引我想到铁镦的坚硬质地。
　　 见到他我感觉有些意外，心里有个无声的落差。觉得怎么也对不上妻子说的、“费局长”那豪气实干、高耸伟岸的光辉形象！
　　 他直眼瞪着我的脸，说：你怎么要来应聘？
　　 我说：我是技术人员，应聘技术岗位。我没敢说我是专业人才。
　　 他说：我们不招人！怎么回事？人事处约你来的吗？
　　 我说没人约我。接着把昨天在县科技人才交流大会上，费局长精彩的典型发言简单说了一些要点，尽力以赞美他的态度，其中难免含有几分巴结奉承、甚至讨好他的口吻。反正是既把水电局吹捧一通，更将他局长大人赞美一番。
　　 不等我说完，他打断我说：我们不招人，那是引进科技人才。有文凭的专业技术人才。
　　 他好像是说：我不是有学历的人？已经直接把我排在圈儿外？
　　 他似乎急于排除我，武断地说不招人。而不想知道我是否有学历，是否符合他们的需要。也好似根本没有要了解我的意向。
　　 我看着他，轻轻地说：我是学水电专业的，本科毕业。
　　 他侧过脸重新打量我一番，他并没感到吃惊，好像早就知道我、了解我是谁、我是什么学历。但他随即显得有些为难、颇不情愿地说：哦——，这样啊——，这个——这个——你……
　　 我不知道，他是在心里查字典找词汇，还是在寻觅什么理由婉拒我？
　　 我说，费局长，听到您在人才大会的发言，我很兴奋激动，所以今天就冒昧地来了，想求您帮助指点，我是慕您的大名而来。很想进水电局工作，为咱们的水利电力做贡献、出力流汗，我想大干一番。我尽力靠近他的报告内容，希望能唤起他的共鸣与好感。
　　 听罢我的话，他还是不为所动。若有所思地说：这个——这个嘛——，你是什么专业？我又说：水利电力专业，本科。
　　 他顿一下，想想，又问，哪个学校？我如实报上我母校的名字。
　　 他想想，犹犹豫豫地说：要不，那样吧……我考虑考虑，回来……我给你信儿。你先回去等信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