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一天如期来临，人人便不再有机会孤单——“红嫂”之诺
　　
　　 01
　　 “男人是生物界的掠食者，他们善于追逐变化着的目标，注意力不会停留在一个固定的猎物身上。”柳莲翻看着一本印制于21世纪的旧书，里面的这句话让她的心里掠过一声叹息。她的目光看向窗外的天空，那里熙熙攘攘的飞车像一片忙碌的昆虫，色彩各异，形状不一，从早到晚，永不停歇。
　　 丈夫庄非村刚刚坐着飞车消失在那片忙乱里，他说三天前完成的一批换颅者中有一位出现了异常，几位手术专家正在赶往那所全球唯一的换颅专科医院。他作为方案执笔人，需要按时参与集体研讨。
　　 柳莲把书装进一个特制的盒子里，重新放入隐形在墙壁上的资料柜中。这种纸质书籍现今已很少见到，柳莲珍藏的也只有寥寥几本。然后她再次把眼睛望向窗外，仿佛那一片飞车中依然有庄非村的身影。她爱自己的丈夫，这个男人让她体会到做人的快乐和世界的美好。
　　 可是刚刚心里为什么会有一声叹息呢？
　　 柳莲知道庄非村到达岗位后，身边会出现那个名叫伊伊的“编辑人”，一个只有20岁的新人类女孩，她是庄非村从无边界人才库里挑选出的文案工作助手。之所以被叫作无边界，是因为人才库中的编辑人多达数十亿，各种角色几乎应有尽有，没有的还可以按图索骥，申请定制。柳莲第一次从丈夫的影频资料里见到这个女孩时，立刻就明白了一切，料到了此后必将发生的一切。
　　 柳莲与庄非村相识于“红嫂”，一个服务自然人交友的超级平台。“红嫂”的页眉上写着：多个世纪前的“红娘”组合婚姻，她不一定懂你；今天的“红嫂”为你排布全天下的爱人，比你更知你的心。
　　 于是亲情站在一旁，看友情铺张，看爱情泛滥。看到百亿人口的地球上，竟有这么多的知音和朋友，竟有这么多的异性可以成为爱人。人们并不诧异，大家觉得人类有限的生命本该如此，完全符合宇宙之主最初的构思。
　　 跟所有人一样，柳莲和庄非村是男女自然人之间的最佳搭配，是一对琴瑟和鸣、心心相印的恩爱伴侣。在成千上万个愿意做庄非村爱人的长长队列里，没有谁比柳莲更合眼缘，更知心。她不是惟一，而是第一。自从庄非村10岁时额头上被植入纳米芯片，他的一言一行一睡一醒，包括他最喜欢什么，最讨厌什么，最擅长什么，最缺乏什么，谁最适合做他的导师，谁最适合做他的朋友，谁和他是天生的一对，这一切都被“红嫂”看在眼里并记在心中。当他情窦初开，荷尔蒙在某个清晨觉醒，“红嫂”已经为他排好了佳人序列，等候他的挑选。
　　 庄非村和柳莲见面后，彼此都从眼里亮到了心里，都像是对方的私人定制，相互间已经等候了许久。就连走路的姿势，说话的声音，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给对方带来心旷神怡的感觉。相处下来，彼此间的一切生活琐碎都有了新的意义，飘散着爱的芳香。“红嫂”送给他们的祝福语是：最懂你的是我，最懂你而且最爱你的是他（她）。我现在把他（她）交给你，你们每一个甜美的瞬间都会让我嫉妒。
　　 在相处的十年日常中，柳莲能够即时捕捉到庄非村的心灵信息，十分精准地洞悉他每一个眼神里包含的内容，知道他每一次皱眉是想起了什么，每一个习惯动作所代表的不同意义，甚至于庄非村在他的工作中有哪些困惑和新的想法，柳莲都一一在目，察微于心，仿佛这一切都发生在自己身上。
　　 庄非村一副挺拔又不失强壮的身材，一对浓重的眉毛增加了他的厚实和英气。他是那种才情慢热大器晚成的人，直到四十出头才进入这个生命优化领域的科研团队，做了一名文案员。但柳莲深信庄非村的事业刚刚开始，他的智商情商都很高，不拘小节而又心细如丝，是那种做大事成大业的好材料。
　　
　　 02
　　 此时的柳莲有了心事，想连接到丈夫的活动影像，看看他是否已到达工作地点。但她随即把抬起的手又放了下来，缓缓地走出房门。她的家安置在高高的山上，房子四周全是茂密的森林。她的目光无处安放，随意地掠过一片树梢，像一阵清风拂过起伏的海面。他们没有像多数人那样在都市里挑选一套免费的公寓，而是经过申请，在茫茫的秦岭深处自费建造了一栋林间小屋，前提是不损坏一棵树木。上山下山没有道路，来来往往全靠随叫随到的自动驾驶飞车。事实上即使在山下也很少看到公路，除了城市街道，人们出行大都在空中。都市的摩天大楼鳞次栉比，像一片片人造森林，行人小鸟一般在高楼间穿梭。柳莲和庄非村的喜好完全一致，他们更愿意做自然森林中的小鸟。
　　 好在即使钻进深山老林，与世隔绝一般，他们也并不孤单，后现代技术让地球上任何一个角落都和全社会融为一体。柳莲随时随地都能和自己的父母以及朋友影像连接，再远的距离都一笔归零。柳莲自幼年时主攻果木，她对每一株树木都有天生的亲切感。当时选择在山头居住，也是因为她需要一片林子，就像鸟雀需要一身自己的羽毛。世上所有的树其实都是果树，它们都要开花，而所有的开花都是为了结果，只是它们的果实有大有小有苦有甜，不尽是人类的美味罢了。柳莲的梦想正是在不破坏整体生态平衡的基础上，如何把那些形态不一五味杂陈的果子，通过嫁接更适合天的心意和人的口味。
　　 柳莲目光所及，方圆数千米之内皆是她的成果，有的特色果子在全世界都是绝无仅有独一无二的。每每看到它们，柳莲的心都无比柔软，它们都是她的孩子。而她和庄非村有无数个造人的机会和理由，生个孩子极其方便，却偏偏始终未能如愿。
　　 一个女人不爱一个男人，照例会和这个男人生儿育女。若是她深爱一个男人，她的身体是自己的，更是爱人的，她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渴望为他孕育。柳莲每一次和庄非村爱爱时，都充满着这种热望，恨不能把他整个人融入体内，化作她子宫里的一个新人。然而她的花却始终没有结果，尽管她饱满的情意像花蜜一样诱人，成熟而健康的身体像阳春三月的土地一样充满生机。
　　 而且，他俩都不情愿借助生育辅助技术，不想让爱情屈就于功利。对两个丝毫没有生育障碍的人来说，他们觉得孕育儿女是两个人的事情，是一种艺术，不接受别人和技术无情无义地参与进来。
　　 但眼下情况有变，编辑人伊伊来到了庄非村的身边。编辑人是新版人类，是在某些方面被优化过的人间新宠。他们并非没有缺点，而是更接近每一个自然人个体的喜好与愿望。对这个伊伊，柳莲看到第一眼便产生过敏，因为她在女孩身上看到了一种从未见识过的惊世骇俗的美艳。这种美来自形态和颜色，又发自灵魂，光耀到空间，具备一切可见范围内夺人心魄的力量。柳莲和庄非村的审美一致，她懂得她的男人，也了解那样的女孩。
　　
　　 03
　　 庄非村走进会诊室时，几位专家已经在集体观看那名患者几天前的手术视频，寻找可能存在的技术瑕疵。伊伊正端坐一旁，留心倾听着专家们的每一句讨论。见庄非村进来，伊伊示意了一下自己旁边的座位。即使是眼睛随意一瞟，伊伊也能制造出流光溢彩的效果。只要伊伊在场，无论在做怎样的事情，庄非村都会感觉到血流加快，身上像有一条欢畅奔跑的河流。
　　 出现异常反应的这位换颅者年龄140岁，是这批志愿者中年龄最大的一个。自两个世纪前人类第一例换颅手术失败至今，科学家已经对换颅术进行了一百多年的研究和实验，直到近年来地球理事中心正式批准，换颅术才进入有限实验阶段，并且指定喜马拉雅生物医学科学院独家承担此项业务，全球范围内只此一家。在申请换颅的一百多万志愿者中，研究团队只挑选出了一百多名不同种族不同体质不同年龄段的对象，分批分类开展实验室性质的手术。第一批换颅者已安全度过新生180天，他们青春焕发的第二次人生让全人类瞪大了惊喜的眼睛。
　　 两个世纪前的所谓“换颅”其实属于“换体”，就是把A的头颅与B的躯体相接，A借用了B的躯体。由于大脑是一个人的司令部，统帅了思想、情感和记忆，所以这个新人是A而不是B。这种换颅的出发点和落脚点是治病，针对的是头部健康躯体残废的患者。大名鼎鼎的近代科学家霍金，有生之年没有盼来换颅术的临床实验，否则他换上一个年轻健康的身体，扔掉轮椅，和宇航员一起漫游太空该是怎样一番景象。
　　 庄非村对换颅术的尽早成熟和推广抱有信心。人类借助大数据并通过引进友星生物技术，让粮食堆成了山，让“代肉”比真肉更美味可口，让AI仿真人在大街小巷行走，将人体上的大小零部件随意更新，那么换头换体的成功就应当没有悬念。
　　 不可小觑庄非村的文案制作，文案是整个操作过程的纲领和手术指南。庄非村把伊伊当门徒培养，一有时间便单独给伊伊补课。伊伊特别欣赏庄非村谆谆教诲时的风采，总是边听边探测性地给对方“放电”，为他鼓劲加油。伊伊从庄非村的课程里了解到，旧时期导致换颅——实际是换体——失败，缘于无不依赖大脑死亡者捐献的躯体，由此便带来应接不暇的排异反应。现时期寻到自然捐体已无可能，所有受体全部由足以乱真的仿真体代替。这些仿真体在生物技术操控下，各种配型应有尽有，总能在其中找到一个与受术者高度匹配。手术的难点在于脊髓包括神经系统的无缝连接，它是换颅术最为关键的瓶颈，容不得丝毫偏差。今天生物科学家采用量子合体技术，这一困扰了医学界几个世纪的难题已经迎刃而解。
　　 然而凡事总有例外，百密难免一疏，眼下这位换颅例外者就成了全球热点，成为众多专家面前一道迈不过的坎。研讨持续了5个多小时，会诊室的郁闷气氛让伊伊捂着嘴巴偷偷打出了一个又一个哈欠。差不多每打一次哈欠伊伊都要瞄一眼庄非村，似乎她可以从那里得到某种援助。而庄非村也只能一次又一次地示意伊伊坚持，他回过去的眼神里包含着无奈和疼爱。伊伊穿了一条短裙，两条大长腿不停地交换着上下叠压的位置。这孩子显然缺乏定力和耐力。
　　 但是大家始终找不到问题的症结在哪儿，似乎一切都没有漏洞，但这位换颅者偏偏就成了傻子。无奈之下，研讨宣布暂停，两小时后增加两名地外异生科学家一同攻关。自从21世纪日本人在小行星“龙宫”上发现生命痕迹，几十年后与地外智星正式建立联系，受聘于地球的外星人已经越来越多。
　　 伊伊在庄非村的身边伸了一下懒腰，望向庄非村的目光里蓄满幽怨。她说，我想和你一起去吃饭。庄非村明白她的意思，她不想与这些人一同就餐，她想跟他单独在一起吃点别的。
　　 餐厅里的菜肴自然应有尽有，只要想到就能吃到。但庄非村牵着伊伊直接坐上窗外悬挂的飞车去了他的工作室，并且订约了两份“代肉”龙虾，一份时蔬，两杯蓝莓果奶。让“代肉”如此逼真而美味，是生物技术的一大成果，使无数动物留得小命，免遭屠戮。
　　 伊伊进门就将外套拉下扔在一边，像回到自家一样仰面朝天地倒在沙发上。在她跌入沙发的那一瞬，沙发和她的胸脯一起同频共振，生动地弹跳了两三个回合。庄非村笑笑，心想伊伊无论呈现什么样的姿势都是那么美妙绝伦，无论坐着走着，微笑还是皱眉，都充满美感，超越人们对美的顶级认知。世界如此之大，美女浩瀚如林，伊伊却是一个绝版。她可以安静得像一位女神，也可以魅惑起来变成一个女妖，再坚如磐石的意志都很难不在那媚态里沦陷。似乎那对长睫毛的随意一个抖动，都会在人心上刮过一场狂风，可以瞬间掀翻一个灵魂。庄非村每一次和伊伊对视，都有掉入深渊一去不返的感觉。
　　 饭菜来了，庄非村从多功能办公桌下拉出餐板，摆上食盒，给送饭小精灵结清费用，并道了声谢谢。未等小精灵飞出窗外，伊伊已经被饭菜香味召唤得一骨碌坐了起来。她奔过来就大快朵颐，吃得两眼放光，两腮洇红。庄非村把自己的那份龙虾也推到伊伊一侧，说你怎么饿成了这样，把我这份也吃了吧。我订约的食物不多，他边说边指指额头，你知道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在记录着并且计算着，浪费食物是要受到惩罚的。
　　 伊伊吃得没有抬头，她含含混混地说，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什么喝什么，每一次都特别符合我的胃口？
　　 庄非村：这有什么奇怪的，你是我从几十亿编辑人里挑选出来的。
　　 伊伊：那你爱人，你的柳莲，不也是你从海量自然人里挑选出来的吗？
　　 庄非村：当然，我们两个好得就像一个人，彼此会心会意，珠联璧合，都像住在对方心房里似的。
　　 那她知道你爱我吗？
　　 ……
　　 这么重大的问题，此前从未提及，却被这小妞一语突破，庄非村一时语塞。伊伊偷偷瞅了庄非村一眼，忍不住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04
　　 第一批编辑人出现在22世纪下半叶，不足百年便发展到与自然人数量相当的规模。他们是自然人的后代，却又是技术化和艺术化产品。他们和庄非村柳莲这样的自然人一样有血有肉，吃喝拉撒，生老病死，但一辈子不得绝症，永远不会被恶疾活活折磨而终。他们虽然也有父亲和母亲，却自小没有家庭观念，不依赖父母抚养成人。他们一开始就以精子和卵子的形态离开了父体和母体，经过技术干预，基因优化排版，奔着无数个各不相同的理想方向，在超级子宫中发育成婴儿胚胎。这样的繁衍方式，免除了母亲十月怀胎之苦，十数年教养之辛，集中了所有人种之优，斩断了一切遗传之弊，让人类自己把自己改造升级，由里及外变得更聪慧，更养眼，更敏感多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