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非村本来拥有宁静惬意的生活，他与柳莲相亲相爱珠联璧合。但他的欲求并没有被柳莲和事业填满，关不住的欲望不断地扒开缝隙向高处和远处张望。终于伊伊来了，在他的心头打开了一个炫目的天窗，让他看到了从未见过的风景。伊伊既是他的天堂，也是他的地狱，给了他一生最大的落差。失去伊伊，并不意味着他还能回到生活的原点，非同寻常的情感经历已经把他丢在了一个无法折叠的四维空间，属于他的一切都已改变。他真的不知道此后的日子里他会跌落何处，面临怎样的前方。
　　 最终他们什么也没做，伊伊只是无限疼爱地看了这个丧魂落魄的男人一眼，用最小的动作摇摇手，转身向远处走去。
　　 其实很多话他们并没有说透，也不需要语言告白，因为彼此之间心灵相通，做了什么和想做什么不言自明。伊伊遇到那个小伙，就像庄非村遇到伊伊一样，身体和灵魂一起受到了某种不可抗拒的召引，让她奔向至爱的脚步义无反顾。
　　
　　 08
　　 柳莲望着走进家门的庄非村，心立刻碎了一地。尽管庄非村几天没有回家，她对必然发生的事情早有心理准备；尽管庄非村刚刚面对她的第一个表情就是微笑，但柳莲明白，庄非村遭遇了致命一击，他的精神已经塌陷。
　　 柳莲镇定住自己，马上打开庄非村先前特别关注的那株栎木银杏的影像。她说，亲爱的你看，我在栎木上培育的银杏果成功了，这漫山遍野的栎木丛就要成为最有价值的果林了。
　　 庄非村给了柳莲一个轻轻的拥抱，“祝贺你！”然后说，“我们去林子里走走吧，我好久没去了。”
　　 柳莲让庄非村牵着手在没有道路的山林里漫无目的地走着，各种小雀在他们的周围时隐时现，路过的每一株草木都送来清爽的气息。这是他们谈话最少的一次散步，脚下踩动树叶的声音都显得异常清晰。
　　 回来的途中柳莲忍不住说：你的情况什么也不需要给我解释，我爱你，就理解你所选择的一切，但我不能放任你的痛苦。我有个建议，你去找波儿斯坦聚聚吧，他的高仿人研究又有了新的进展。我知道他是你的忘年知己，你们俩知无不言，却已经很久没有聚会了。
　　 波儿斯坦住在地球的另一面，是球面上相隔最远的一个点。柳莲为庄非村招来了一架单人飞梭，它的时速高达数万千米。柳莲望望这里的天色，太阳早已躲到山后，那一面的波儿斯坦即将迎来黎明。柳莲知道波儿斯坦有凌晨起床的习惯，庄非村的造访应该不会打扰到这位老人的睡眠。
　　 庄非村正满脑子空空，不知道怎么安排自己，觉得飞去与波儿斯坦一见的确是个不错的主意。他接过柳莲递来的一桶鲜果汁，就登上了停在房前空地的那架飞梭。
　　 穿行在空中的庄非村一旦静下来，心底下便传来无休止的呼叫声：伊伊！伊伊……
　　 他用两手捂紧自己的耳朵，那叫声依然穿透他的胸壁，回响在他的四周。
　　
　　 09
　　 波儿斯坦差不多年长庄非村一百岁，却并不像个行将就木的老者。出发时庄非村给波儿斯坦留了言，告诉了他自己到达的准确时间，所以他径直走进波儿斯坦的房间时，后者已经给他倒好了一杯香喷喷的咖啡，并坐在一旁专候他的到来。
　　 “说吧。”庄非村的屁股刚挨着座椅，波儿斯坦就迫不及待地说，“你的气色从来没有这么差过。你遇到了什么难题？”
　　 庄非村互相拧着两手，不知道该从哪里谈起，一双绝望的眼睛望着波儿斯坦发愣。
　　 波儿斯坦叹了一声，我知道了，你是陷入了爱情危机，也只有这个，能把人变成这般模样。
　　 见庄非村还在发愣，波儿斯坦又说，你了解我不是情感专家，我研究的是如何把假人做成真人，而不是把真人变成圣人。很久以来，假人唯一不具备的就是真人的情感。但看你这个样子，你还是把苦难都说出来吧。我未必能帮到你什么，但也许能一起讨论讨论，分析分析，至少，倾诉也是一种排解。
　　 一开始庄非村说得有些零碎，但越说他越投入，越动情，波儿斯坦不得不两次站起身给他续上咖啡。看来他是遇到传说中最美妙也最致命的爱情了。一段能够越过柳莲让他奋不顾身的爱情必定非同凡响。可是，怎么医治爱情创伤呢？似乎从古至今一直没有解药。
　　 听完庄非村的控诉，波儿斯坦开始在房里踱步。他说，让我梳理一下材料：
　　 其一，在数十亿自然人里选择爱人，你和柳莲都是彼此的首选，但自然人毕竟是人，是人就不会完美，譬如他们年轻时有的会缺乏从容，有的言过其实，有的睡觉会打鼾；而年迈时有的会皮肤松弛，有的身材不再威武，有的体味不再诱人。简而言之，一百分的爱人是不存在的。
　　 其二，你在挑选助手时提供的是选择爱人的条件，从数十亿编辑人中直接挑选了第二个爱人。碰巧你的第一人选，这位名叫伊伊的女孩对你也有好感，迅速和你相爱至深。你的完美理想实现了，伊伊在任何方面都更符合你的审美需求，她让你到达了人生的制高点，让你体验了做男人的极端快乐。
　　 其三，尽管你极度爱这个伊伊，她也爱你，但你在她的爱情选择里似乎并没有占据第一。现在的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喜欢、爱、最爱，它们之间的界限素常并不十分明了，但当某天喜欢遇上爱，爱遇上最爱，就会觉悟出它们原来并不处在同一条水平线上。在伊伊偶遇那位人见人爱的小伙子之前，最爱这种情感尚未苏醒，而在那之后，她才意识到她最爱的人不是你。于是她按照内心的指引，忍受愧疚和割舍之苦离开你，投奔更美的爱情而去。这不怪她，也不涉及品德问题，新人类尤其是编辑人，追求完全的人性自由，向往和寻找更好的爱情体验，这符合真正的人道和天道。
　　 波儿斯坦滔滔不绝地讲着，庄非村并不为之所动。他不是没有想过这些，而是这些道理并不能把他拯救出失落的深渊。庄非村淡淡地说：“你讲得头头是道。你还说你不是情感专家。”
　　 波儿斯坦摆摆手，“我致力于打造的高仿人，一度回避的是情感，但总绕不过去的也是情感。要使仿真人无限接近于真人，就不得不在情感上取得突破。所以近两年我专心在做一件事，那就是让仿真人具备有限的人类情感功能，而且……”他两眼放光，激动地咽了一口唾沫，“它就要成功了！”
　　 “你不打算去参观一下吗？”波儿斯坦又说。
　　 “好的。我想在你这儿赖上几天，有的机会去看。现在，你能帮我拿点有用的主意吗？”
　　 波儿斯坦沉吟了一下，说：鉴于你目前这种状况，我这里确实没有药到病除的良方，也缺乏一招制胜的绝技，只能任你自伤自愈，自生自灭了。你别怪我见死不救，自打有了人类至今，涌现过数不尽的神医和知名医院，但因为治疗爱情病而做大品牌的医疗机构却不曾有过一家。情欲是生物衍世的支点，爱情是人类进步的原力，它们的源头不明，终点也就无限。宇宙的缔造者将它们安排得没有秩序，没有定律，没有完美，也没有止境，是有预谋的，是故意的，就是为了通过差异、经过寻找、永不满足激发生命的活力，藉此推动生物的发展和优化。爱情的级别越高，治疗爱情伤痛的难度也就越大。一句话亲爱的庄，我治不了你的病。
　　 波儿斯坦摊开两手，耸耸两肩，径自走了出去。
　　
　　 10
　　 波儿斯坦领导着一个庞大的研究团队，他的实验基地犹如一座小城。他之所以对庄非村的事情总是有求必应，源于庄非村父母的嘱托。老庄夫妻原与波儿斯坦一起攻关，二十多年前被派往太阳系外的一颗智人行星传播科学。庄非村是他们唯一的孩子，当年尚未婚配。波儿斯坦没有孩子，将庄非村视为己出，当儿子一样看待。
　　 庄非村在波儿斯坦的核心实验室转悠，身边全是各种维生液缸和形态各异的仿真人体。虽然在被生命点燃之前，它们都还是一些冰冷的零部件，像刚从车床上下来的机器零件一样没有一丝生机，但庄非村不得不承认，它们的确很美，充满艺术的质感。
　　 波儿斯坦有一天问庄非村，你把伊伊描述得那么美妙绝伦，你能提供一些伊伊的影像资料吗？她兴许能给我的人体塑造提供更好的范本。
　　 因为痴迷，因为珍视，庄非村留足了伊伊的所有图片视频，珍藏在自己的电子档案中。其中有的身体部位过于暴露，两人亲昵的细节特别灼眼，庄非村不想不加筛选地把这些私密转给波儿斯坦老头儿。而这一点，被波儿斯坦看穿了。
　　 波儿斯坦说：“请你把所有资料毫无保留地给我，我用来创造更有意义的作品。当然，你也可以选择拒绝，如果你还不够信任我，如果你确定不会为自己的小器而后悔。”
　　 庄非村解释道，我需要征得伊伊的同意才行。
　　 “那倒是必须的，这是她的身体，她的隐私。不过你要向她说明，我们并不是要将这些隐私公开发布。”
　　 庄非村启动了与伊伊的影像连接，却遭到了拒绝。庄非村正不知所措，伊伊向他请求语音通话。这是他们分手后，庄非村第一次听到伊伊的声音，他难免有些激动和紧张，心脏在他的胸腔里发出巨响。伊伊的发音环境很安静，像是处在一个封闭的空间。她听了庄非村的意图后，不假思索地说，虽然我离你而去，但你永远是我深爱的亲人。如果你需要，那些资料由你全权支配，而且倘若不足，我可以按你的要求拍出更多的细节给你。
　　 庄非村的眼睛有些湿润，他说：“想你。”
　　 “我知道。我也想你。”然后伊伊中止了通话。
　　 “这就好办了。我知道该怎么做了。”站在一旁的波儿斯坦也有些感动，他抹了一下自己的眼睛说。
　　
　　 11
　　 解散后的换颅团队成员之间偶尔还有联系，大家对中止这个给人类带来巨大希望的项目心有不甘。就连柳莲都觉得疑惑：“为何我嫁接的果树都能成功，而你们的尖端科学家就接不好一颗头颅呢？”
　　 庄非村说，你的受体是树，我们的受体是人。树的主是人，人的主则是上帝。这就是差别。何况，我们好几批受术者中异常的只此一例，但因为是人，一例也是天大的事件。
　　 一位始终反对超人类主义的理论家接连发布了十多篇檄文，把换颅术骂得狗血喷头，体无完肤。声称换颅术这类违背自然法则的生物优化实验应当全面禁止，不是暂时中止而是永远终止。他说一切挑战宇宙既定秩序的行为都将受到无情的惩罚，一切企图充当上帝的人都将被上帝抛弃。
　　 另一种保守主义者认为，人类的生化改造是一件疯狂的事情，关键在于把握好“度”，只能小步探路，不可为所欲为。譬如做一对双眼皮可以，但不可以换掉整张脸；人寿延长到一二百岁可以，但不能一千岁一万岁不死。这个度由谁来把握尚不清楚，但肯定不是人。
　　 庄非村明白，生命改造是惊天动地的事情，被质疑被辱骂在所难免。每一项生物革命都是在骂声中和被追杀中不断长大的。人类的器官移植试验，试管婴儿的诞生，克隆技术的运用，都曾被群起而攻之，但他们解除了多少人的痛苦，给多少人带来了生命的福音。人类唯一不确定的是，上帝对这些事究竟怎么看，他老人家总是一言不发。
　　 这几个月庄非村很少在家居住，他并非与柳莲产生了隔阂，而是他舍不得离开喜马拉雅科学院。换颅团队撤走之后，他在这里基本无所事事，每天除了在他原来的工作室看书，就是待在伊伊的那间客房回忆和犯傻。他的魂留在了这里，离开这里他觉得自己就是一具行尸走肉。他那时一次也没有去过伊伊所说的准备留作初夜的新房，他和她所有的亲密融合都发生在这间小屋。伊伊在这里使用过的一切物品，不论被褥，枕巾，还是水杯、拖鞋以及洗漱用品，无不留有伊伊那让他永远闻不够的芳香气息。他专门叮嘱过客房管理人员，这间客房无限期免于打扰。每天晚上，庄非村都住在这里，于伊伊似有似无的余香中进入睡眠。他期待这样可以在梦中同伊伊相会，奇怪的是他竟然一次也没有把她约到梦境中来。每天早上醒来他都要认真搜索梦的碎片，却总是遗憾地轻叹一声。
　　 庄非村想，也许有一天伊伊留在这里的气味一点都闻不到了，他才会最终离开这里。但是他不知道那一天到来时，他将走向何处。
　　 波儿斯坦似乎对研究伊伊的优异性产生了极大兴趣，物理的，生理的，心理的，但凡伊伊与常人不同的，他都不厌其烦地一次次向庄非村打探。前不久他甚至索要伊伊的体味样本，庄非村苦笑着说，我只能把她用过的床单给你了，但那上面也有我的体味。
　　 波儿斯坦想了想，说你把你的背心一同发来好了，我有办法进行识别分离。我知道你舍不得那个床单，放心吧，三天之内我会完璧归赵的。
　　 当然，波儿斯坦使用的不是“完璧归赵”这个成语，他的语意只是与此十分接近。
　　 床单回归时，庄非村在包裹里看到了波儿斯坦的一张小纸条，上面用英文写着：有人给了我一个土方，医治爱情失败之痛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迅速投入另一场爱情。
　　 庄非村心说，另一场爱情？那其中还有伊伊吗？
　　
　　 12
　　 天还没有完全放亮的时候，庄非村听到轻轻的敲门声。他睁开眼睛仔细再听，确实是有人在敲击这间客房的房门，很轻，但很有耐心。门外安有门铃，选择敲门是担心门铃的声音太大太急吗？这房门没有监控设置，他看不到来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