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北方的初冬，窗外很冷。
　　 已近中午时分，寒风刮得王淑华心里的火呼呼作响，鼻孔都快冒烟了。胖乎乎的手指，一遍遍戳着手机，戳起一阵“嘟嘟嘟”的忙音。她与丈夫赵新民失联了，电话怎么也打不通。
　　 两个多小时前，王淑华接到市公安局经侦处打来的电话，说是她名下位于“菱角湾”的地块涉嫌诈骗犯罪，让她到经侦处配合调查。她给赵新民打电话，是想让丈夫通过内部了解一下具体情况，有个心理上的准备，不是说不打无把握之仗嘛。
　　 王淑华今年五十出头，又矮又胖，其貌不扬，脾气也不好，像一个点火就着的液化气罐。尽管如此，周围的人都是不住嘴地恭维她，忙不迭地迎合她，原因简单直白，她是局长夫人。眼下，两个小时过去了，丈夫的电话没打通，她火冒三丈，按照她的火爆脾气，搁在往常，非开车直闯丈夫的办公室。此时，王淑华虽然火气直冲脑门，却有意识地控制着情绪，显得冷静平和。她知道，丈夫作为老资历的局长，市里正考虑提拔为H区区委书记。
　　 “这个时候，不能任性添乱，给丈夫找麻烦。”王淑华打定主意。尽管她早就习惯不按牌理出牌，但关键时候，局长夫人与书记夫人哪个分量更重，心里像算盘上的定位星一样非常清楚，她再毛躁也拎得清大小王。她想，会不会是开什么重要会议，手机放到“机窝”里了？
　　 王淑华又一次走到大落地窗前，向外张望，希望能看到丈夫的身影。实际上，这是徒劳的，北方的机关干部午休，都是在单位吃饭，在单位休息，没有中午回家的习惯。这样的天气，这个时间点，小区里几乎看不到人影，只有寒风摇晃着光溜溜的树干，还有花坛里玫瑰、蔷薇的枯枝，连枯草都玩起了失踪。
　　 王淑华出生在农村，长在山沟沟里。小时候家里穷，好在她父亲参加工作早，慢慢地干到了县里的二把手，家境开始好转。在父亲安排下，她的户口进了城，在一家国企当一名仓库保管员，忙不着、累不着，悠闲自在。
　　 转眼王淑华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乡里乡亲，左邻右舍，当面不说，背后叨咕，这丫头，那个长相，那个性格脾气，嫁人恐怕要困难些。事情往往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王淑华不仅如期嫁人了，还嫁给了大帅哥，就是现在的丈夫赵新民。那时赵新民在局里还是个科员，人长得高大帅气，一米八的身高，浓眉大眼国字脸。局里的同事都说，赵新民是咱局的形象大使。有人说，他俩谈恋爱时，王淑华的父亲调到市里组织部门任领导职务，这对赵新民的事业很有帮助。是不是这么回事，外人谁也说不清楚，只有他两口子心知肚明。不过，赵新民的仕途确实是一帆风顺，不到五十岁当上局长，成了副厅级领导干部。
　　 夫唱妇随，成为局长夫人的王淑华，办了病退，不再上班。她闲不住，利用局长丈夫的影响力，风风火火地开公司、搞经营。经营些什么？没人能说清楚，反正大大小小、有名无实的公司开了十多个，光公司印章就塞了满满一抽屉。
　　 开公司当然是想赚钱，尽管局长夫人不差钱，可她就是喜欢钱，这玩意不咬人，越多越好。同学聚会时，大家回忆小时候，常常念叨的是家乡小河淌水、山色青青。王淑华则与人不同，她回想得最多的，就是看奶奶孵小鸡的情形，鸡生蛋，蛋生鸡，循环往复。王淑华喜欢这种感觉，像村里老葛头开荒不止一样，她要在金山银山上挖个不停。
　　 手机又一阵“嘟嘟嘟”的忙音过后，王淑华决定不等丈夫的电话了。她收拾打扮一番，匆匆下楼。不一会儿，一辆黑色奔驰吉普开出车库，寒风扑向车头，却撼不动这个钢铁家伙，便卷起路边的枯叶，唰唰作响。王淑华踩下油门，朝着经侦处所在的方向驶去。
　　
　　 二
　　 经侦处的讯问室里，副处长王伟正向办案人员交待注意事项，“一会儿‘腚嫂’来时，大家询问的口气缓和一些，毕竟是赵新民局长的夫人，不看佛面看僧面嘛。”
　　 “什么‘腚嫂’？”处长老宋一脸茫然地问道。老宋明年就退休了，办案高手，就是对网络不感冒，也不用微信，互联网对他来说就是一条渔网，自己又不打鱼，要着没用。
　　 王伟慢条斯理地喝口茶，故意磨磨蹭蹭地给茶杯续水。老宋断喝道：“有屁快放！”王伟笑呵呵地说：“看把老处长急的，别急，容我慢慢道来。”
　　 现在说话，已经是早些年的事了。王淑华和赵新民买了一处住宅，准备好好装修一番。赵新民局长平时忙于工作，像装修这样的事情，都是交给夫人来办。房子装好了，验收时王淑华发现厨房和客厅有两处存在缺陷，有质量问题，当下就发火了。施工队李队长知道这户人家势力不一般，赶紧陪着笑脸，说着小话，连声道歉。让工人们返工，重新将那两处修整过来。原本小事一桩，到此也就一带而过了。不知道王淑华哪根神经犯毛病了，火爆脾气上来了，不依不饶，借故不支付施工费，一拖就是小半年。
　　 有道是农民工工资拖不得。施工队里有个绰号“二彪子”的人气不过，在一个风不高、月不黑的傍晚，乘着局长夫人去车库提车的工夫，用水果刀扎了王淑华屁股一刀。伤得不重，连针都没缝，上点药，包扎处理下。派出所及时出警，将“二彪子”捉拿归案，给予行政拘留五日、罚款五百元的处理，赔偿王淑华的医疗费二百余元。至于拖欠施工费的问题，建议双方协商解决，实在解决不了就去法院起诉。
　　 老娘的屁股也敢捅？！不给点厉害看看，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王淑华火爆脾气被点燃，像泄漏了一屋子的煤气，瞬间闪爆。她雷厉风行，左一个电话，右一个微信，一通忙乎，竟然真就撤销了行政处罚的决定，重新定性为轻微伤害，刑拘了“二彪子”。随后报请批捕，接下来就要提起公诉。这意味着“二彪子”要进监狱，吃几年牢饭。
　　 一起行政违法案件，转眼变成刑事案件，施工队李队长不干了，还有王法不？找了个律师，声称花多少钱都要打赢官司。殊不知律师也是性情中人，拍案大骂，简直是胡闹，以权枉法。好在律师不像李队长那般莽撞，他明白打官司胜诉的概率不大，个中原因不言自明。既然强攻不行，咱们就智取，律师边说，边把李队长叫到身边，如此这般地交代一番。
　　 第二天，一篇《局长夫人弄权，农民工欲哭无泪》的文章，在各大网站上置顶，流量像注入水库里的洪水，带动着水位一个劲往上窜。一时间，赵局长上了头条，闹得沸沸扬扬。晚上，赵新民局长一脸怒气回到家中，劈头盖脸把王淑华大骂一顿。你这是要把我从局长位置上拉下马呀，你王淑华要化身反腐败斗士了，大义灭亲。
　　 王淑华这时也醒过味来，说赶紧想办法呀。赵局长说，我已经跟相关领导疏通好了，一方面删除那些帖子，一方面已经释放了“二彪子”。你赶紧联系李队长，把拖欠的施工款足额付给人家，额外给施工队和“二彪子”一点补偿，多少钱，你自己看着办。坊间传言，王淑华给了施工队二十万元，才把这事平息下来。就这样，王淑华偷鸡不成蚀把米，落下个“腚嫂”的绰号，成了笑柄。
　　 宋处长听完这个故事，呵呵地笑。笑够了，意味深长地说，如此看来，这位“腚嫂”的智商堪忧呀。
　　
　　 三
　　 车流滚滚，裹挟着红男绿女东来西往，王淑华也在其中。
　　 她边开车，边把“菱角湾”土地买卖全过程，像视频回放一样，在脑子过了一遍。说实话，她没觉得这笔交易，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她不明白，为什么会引起警方的注意？
　　 红灯早已亮起，车身已经越过停车线，王淑华才猛踩刹车：“妈的，差点闯红灯！”
　　 三年前，王淑华结识了房地产公司的董事长钱友都。一来二去，俩人成了熟人。有一天，一个热心人跟王淑华说，钱董事长前几年在“菱角湾”拿到一块地，一直没有开发，闲置了很长时间了。最近几年，公司经营不善，这块地已经抵押给银行了，钱友都曾经有意出让这块土地。
　　 说者是否有意不得而知，但王淑华听得有心。这些年，她虽说开了大大小小不下十余家的公司，但是除去人吃马喂的，一年不过百八十万的收入。对王淑华来说，这点钱就是买几个包包、买块百达翡丽手表。她看不上眼，总在盘算着赚大钱。眼下，苍天不负有心人，赚大钱的机会来了。
　　 晚上，王淑华给赵新民吹起枕边风，说起“菱角湾”拿地的事。赵新民对王淑华开公司经商的事，一直持反对态度。倒不是说赵新民不喜欢钱，这世间不喜欢钱的人还没出生，已经出生的没谁会跟钱有仇。赵新民是觉得自己职级比较高，太出眼，特别近几年反腐败斗争如火如荼，执纪越来越严，他倍感压力。可是，从他与王淑华相识，到结婚成家，赵新民一直就是“弱势群体”中的一员。赵新民从心里发出一声叹息，“唉，随她便吧，只要不闹哄，我就能清净一阵子。”
　　 赵新民跟王淑华说起“菱角湾”的事，已经是两天以后。他说，虽说“菱角湾”地域偏僻，但未来可期。政府有意向在那里搞个科技园区，正在论证中，规划也提前介入了。王淑华听了，很开心，心想这可是个大好商机。从这天起，她开始主动接触钱董事长。
　　 那天，王淑华终于向钱董事长摊牌了，开价一个亿，让其将“菱角湾”那块地转让给自己。钱友都一脸讪笑，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似的，死活不转让。撂下话，甭说一个亿，给一亿五也不转让。钱友都也没说错，稍微懂点经营的人都明白，那块地真的是低于一亿五不卖。
　　 王淑华碰了一鼻子灰，虽不死心，也无可奈何。每日里，有一搭无一搭地经营着那些大大小小的公司，余下的时间都给了美容院。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王淑华也不例外，老照片都能修复，况且人呢，再说她的确有钱有闲。
　　 约莫过了半年，忽然有一天钱友都打来电话，说是约她谈“菱角湾”转让的事。王淑华没文化是真的，泼辣骁悍也是真的，但她不缺心眼。她没有立即答应钱友都，而是赶紧让热心人私下打听一番，了解底细。三天后，热心人回复她，由于近年来国家收紧房地产政策，钱友都的资金链快要断了，太需要资金救急，没办法才出让土地。
　　 王淑华笑了，笑得花枝乱颤，像一只母鸡捂着一窝蛋“咯咯哒”“咯咯哒”地叫。这大钱，她是赚定了。
　　
　　 四
　　 经侦处讯问室里，王伟副处长在问了姓名、单位等常规问题后，直接问道：“王淑华，你与钱友都签过一份总额为八千万的土地转让合同吧？”王淑华一脸不屑，合同早就执行完了，那块地现在是我的。
　　 一想起这笔交易，王淑华就有一种抑制不住的兴奋，那个合同签字的场面印在脑海中，经久不散。滨海大酒店里，与钱友都的洽谈，完全在王淑华的主导下进行，一脸愁云的钱友都就是个配角，配合着她完成一场大戏。合同标的额八千万元，钱董事长都快要哭了，万般无奈地在合同上签字盖章。
　　 签订合同后，她从家里筹集了五千万元，余下的三千万需要从银行贷款。这下子，那一抽屉的印章发挥了作用，统统拿来贷款，不符合银行贷款条件没关系，她晓得如何利用丈夫的影响力，说服银行信贷人员。还差一千万，她去发动老家的亲戚朋友，以房抵押贷款。她一点也不担心还贷的问题，这块地转手就能拿回一亿五，啥贷款偿还不了？老家的那些亲戚朋友也不担心，跟着局长夫人混能差哪？
　　 柱子和妮子两口子是王淑华的远房亲戚，论起来管王淑华两口子叫表姐和表姐夫。俩人在老家种地，饲养点鸡鸭鹅什么的，不是大富大贵，日子还算滋润。在王淑华的鼓动下，动了赚大钱的心思，以老宅子做抵押，贷款三百万，全部交给王淑华用于购地。柱子想，等到那块风水宝地卖了，他要拿赚来的钱建一个规模大一些的养鸡场，以后就会过上更好的日子。
　　 拿到土地证之后，王淑华雇了几辆推土机将土地做了简单平整，修缮破旧的围挡，盖了一间简易房，让柱子和妮子住进去，帮着照看着点。王淑华不急着出手地块，她在等一个消息，“菱角湾”建设科技园区的消息。只要消息一出，最先增值的就是地块，到时候……不过，刚才被王副处长这么一问，王淑华心里倒是一颤，有些日子没有钱友都的消息了。
　　 “王淑华，这八千万你是如何筹款和支付的？”王伟的问话打断了她的思路，“自筹五千万，其余的是银行贷款，全部转账支付的。”话一落地，王淑华就有些后悔，这个自筹五千万是她的痛点。她看见王伟与宋处长在交换眼神，便气哼哼地说：“这与你们警察有什么关系？”王伟心想，你家有五千万确实与警察无关，那么跟谁有关呢？其实，刚才王伟与老宋交换眼神，不过是想起老宋说的“谋害亲夫”那句话。
　　 “你认识一个叫孙强的吗？”王伟继续问道。王淑华觉得该主动出击了，“我不认识什么孙强，你们是闲大了？这些经营上的事与你们有关系吗？要不要和你们局长沟通下？”
　　 王伟一听这话，把脸一沉说：“那我直接说结果。”一周前，孙强发现其在“菱角湾”的闲置土地上，有不认识的人居住活动，上前询问，说是这块地是你王淑华的。孙强吓了一跳，赶紧到我处报案，称其名下的土地有被盗卖的嫌疑。经我处初步调查，孙强是该地块的合法拥有者，钱友都涉嫌经济诈骗。简单说，就是你被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