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黑色的茶几上，毫无章法地摆放着一个单独的酒杯。那里面没有酒了，也就不会有酒分子扩散开来。
　　 旁边席地而坐的他，头偏来倒去没什么精神，像睡着了似的。他喝下去的酒其实也没多少，还远远不够平时的量。今天，他完全出于想喝酒而已，一时没能管住自己的嘴——他压根儿就没想去管自己的那张嘴。
　　 说到底，他有喝这酒的充分“条件”。在妻子的坚决反对下，他只保留了一周只喝一次酒的习惯。人到中年了，他身上随时会有不舒服的地方，妻子也是怕麻烦到自己的。今晚，她倒是没什么反感，她也不知道，他心里有想喝酒的强烈想法。没什么事做，再说也到了该睡觉的时候，她就先上床睡去了。
　　 这下，屋里空出来了许多空间，让他领略到了实实在在的安静。
　　 窗外，黑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不过，他并不关心这个。
　　 释放出来的还是那种咧嘴的笑，这是一直单着身的大舅标志性的笑。更为夸张的是他笑起来，不但露出了不太干净的牙龈，暴露无遗的，还有满口的焦牙。
　　 你干吗一定要这样，死有什么可追求的？他嘴上的阳光，并没照进我升起了雾霾的内心，他才七十三岁呢，才过了第一个“甲子”不久，身体看不出有什么明显的病情，本可以继续活下去的。
　　 他身上穿着的还是我上次回去见他时，穿的那件磨旧了的蓝色中山装。听说，他常穿这件衣服外出，人前人后“张张扬扬”。此时，那衣服的第二颗与第三颗钮扣间有粒米饭，干了，牢牢地挂在那里。
　　 死有什么嘛！有生就有死，有来就有去，还不是件很自然的事。我没看得有多重要。对于某些人来说，生不如死，不如早死。早死早投胎。像我这种人就是这样的。
　　 他侧了侧脸，为的是能看清我的表情。他看没看到我悲伤的脸，我不清楚。倒是我正儿八经地看到了他那张布满沧桑的脸，笑得像开了花的馒头。
　　 一个快乐异常的你，什么时候变得自卑了？我在心里说，既然这样，何必还笑在脸上呢？
　　 是嘛，我这种人走路都一瘸一拐的，做什么事都不方便，早死难道不是一种解脱吗？再说，没妻子，没儿女，孤家寡人一个，进进出出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死了，说不定就有一大家子人来陪伴了。我不相信到另外一个世界，还是我一个人过活。挂在胸前的那粒米，因他从座位上起得猛了，动着了，重重地甩到了地上。
　　 不过，他自己好像并没发现，我却在觉得有必要打量他一下时恰好看到了。
　　 他的眼角没有泪水，目光飘向遥远。
　　 大舅，你能不能不死嘛，至少不至于这么早？你看，你这个时候要是真死了，我这一千多公里远的路程，怎么赶得回来与你作最后的告别哟！
　　 那就不回来了。等你下次回来了，顺便到我的坟前，我们还是能见面的。再说，在梦中也可以见啊！
　　 总之，我舍不得你死！我还没机会来报答你小时候对我的好呢！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二
　　 酒上了头，人就头昏。头昏时，只想闭合着沉重的双眼。
　　 他仍扒在那里，身体不动。
　　 辣椒炒腊肉的味儿在客厅里絮绕，刺激着他的腮帮子。他调整了一下姿势，为的是避开那味儿，但没有成功。
　　 昨晚本来是要把瞌睡睡完的，可这一大早还觉得头有些昏，胸口也憋闷。像偶尔那样，我高兴无名，郁闷无名，就是感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压抑。我向妻子叙说了这一情况，妻子说都快六十岁的老倌了，你还想要多好的感觉？
　　 我心里觉得不对，但没说出口。因有事要马上去做，很快就把这事给忘了。
　　 中午就收到了不好的消息。大舅昨晚离开了人世，死于心梗。
　　 突然收到这噩耗，有些呆了。来不及再问，电话里就传来了嘟嘟嘟的忙音。
　　 怪事，在这之前并没有他生病的消息，又没生病，哪儿来的死讯？难道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最后还要在事故中离开？
　　 再照着来时的电话打过去，接电话的还是那个讲话直奔主题的年青人，我的二表弟。他本来在给我“报信”时，应该给一脸懵懂的我，多透露出一些实情的。要是他果真这样做了，我重新打的这一通电话就属多余了。
　　 表哥，什么事？似乎他也没什么准备，问得我突然有些不知所措了。
　　 大舅他身体向来挺好的，之前我也没得到他有什么病的消息，他走的真快啊！我只能以这种试探性的口吻问话，不然别人会说我生前不管，死后来问责，纯粹是一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模样。他死之前没什么征兆吗？
　　 他就是吵身上不舒服。我们把他送到了镇医院，最后他也就死在那儿了。
　　 你怎么会死在外面呢？你不在朝夕相处的老宅里断气，还把气断在外面去？
　　 在县城一座山上的小产权房里，老岳母卧床两三个月了，天天吃饭要人喂，屎尿要人打整。更恼火的是，她身上释放出来的阵阵疼痛，令她不得不发出让人生厌的呻吟。我远离了生活的城市，代替上班脱不开身的妻子回去为其尽孝道。她白天夜晚吼出来的叫声，让我不但睡不好觉，连饭也吃不香。才没几天，我的身体就疲惫地有些招架不住了。
　　 “你把我弄回去嘛，我要回家，快点嘛！”老岳母像个孩子，有天给我提出了这样的要求。以前她也说过要回家的事，可没这么急迫。为了防止她手机扰人，我们把她常用的那部手机收起来了。要不是这样，她早就给她的幺女儿打电话直接催她了。我说，你再等等，你“幺锅巴”正在给你找车，她说还没找到呢。我只能用这种办法拖延时间。可又过了两三天后，她似乎又想起了这事，乔山，你再帮我催催嘛，求求你了，看幺女子车找着了没有嘛。我真的想回了，一刻也不能耽搁了，快点嘛！从她焦虑的神情，以及及不可待的举止上判断，“那一天”的日子似乎在逼急。我便把情况汇报给了她的其他儿女们。大家商量的结果是明天就动身，路上做着可能“出事”的准备。到了第二天，我把瘦弱的老岳母抱上车，不大的小车座椅放平，铺成了一张床的样子，一路开得很慢。奇怪的是，老岳母从上车到下车，路上连吭声都没有。回到家后，临时搭的床铺，还是在她以前住惯了的那间正房里。她安静了很多，主动说的话明显增多了，饭也可以下咽了。但好景不长，她在第三天的早上就断气了。
　　 大舅，您死时没受什么罪吧？生前就没儿没女，连个老伴也没有，断气时不会连个“送终”的人都没有吧？
　　 岳母大人望着天花板，口里像在咀嚼着什么东西似的，只不过那东西久久咽不下，她才反复咀嚼着。伸在被子外的一双瘦骨嶙峋的手，开始是一动不动地放在那儿的，慢慢地右手在不经意间动了，接着是手指也有了反应。我们看她脸上的表情，眼睛变灰白了，又缓缓地闭合了。刚才还咀着东西的嘴停止了，但没有完全合上，姨姐用手帮着她合拢了……你也是这样的吧，那又是哪个好心人，为你作这最后的服务呢？
　　 那，大舅什么时候安葬？略微耽搁了片刻后，我问等在电话那头的表弟。
　　 后天，已经找人看了，说可以下葬。
　　 手机里重又想起了忙音。
　　 这表弟倒是个直爽之人，啰嗦的话一句也没有。何况电话还是我打过去的嘛，又不是他出电话费，几句寒暄的话都等不得，何必呢！
　　
　　 三
　　 窗外的一丝冷风渗透到了客厅里，我被这风惊醒了，起身上床。妻子睡得有些深沉，从那沉沉的鼾声判断，我的到来一点也没惊动到她。
　　 我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爷爷，你怎么来了？
　　 外面下着狗毛雨。透过狗毛雨的世界，天地灰蒙蒙地连成一体。雨水湿润了我的全身，大牯牛的毛发沾上了晶莹剔透的小水珠。我刚一拢屋，就被一个老人接过了牛绳，我认出了他，是陈家坎的外爷来了。不一会儿，他从牛圈里出来说，下雨了，怎么也不戴个雨帽，你看衣服都淋湿了。
　　 在坡上时没下，路上才下的。我撒了个谎。准备先去厨房帮忙，打算闲下来再与他拉拉家常。他却叫住了我。山娃，我没时间了，马上还要走，我先给你说个事。
　　 我赶忙走到他的面前。
　　 你大舅死了，我是来告诉你的。下葬那天你要来哈，为他送行一下！
　　 刚听完他说的这句话，外爷就不见了，不论我怎样找寻，都没有结果。
　　 怪事。大舅死的事表弟不是已经告诉过我了吗？死了多少年的外爷，他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又是怎么知道这事的？
　　 还是在他活着的时候，我就从别人那儿听说了他的一些情况，只是我那时还小，全然不关心这些。人家说他是从很远的地方来陈家坎当“抱儿子”的，所以我死去的母亲，还有大舅们三兄弟，没一人跟随他姓谢。母亲的娘家屋朱姓是大姓，母亲就是这朱姓中的一员。
　　 外爷来我们家的次数不多，留在我记忆中的也就那么几次。倒是我每年春节都要去他们那儿“走人户”。他来我们那常常干旱的高山上，闲不惯时也会下地帮着干活，或者主动为我们做这做那。我根本理解不了，他在自己的女儿——也就是我的母亲，已经死了多年，还依旧来我们家作客，肯定不会有多荣光吧。只觉得他的到来，给我们本来就很贫穷的生活又带来了紧张，好在他来我们那里基本是以“点个卯”的方式结束的；每年春节，我都申请去生母的娘家屋，每年都获批了。
　　 大舅，您对外爷——也就是您自己的亲爸，您呈现给我的印象可不怎么光彩呀！要是您姐——也就是我母亲还在的话，一定不允许您以那种恶劣的态度对待外爷的。当然要是我母亲在，外爷来我们家，也会得到更好待遇的。寒冷的冬天，肆虐的北风，外爷睡的被窝透着刺骨的寒冷，来我们家时身上爬满了虱子，腿上一抓痒，还有肉灰往下掉。难怪我见到的他骨瘦如柴，一副病殃殃的样子。
　　 那能怪我吗？我今天腿上的残疾，就是他在我小时候不给治，才落下的后遗症……黑影里，大舅不知从哪儿突然出来的，不会是路过那么简单吧？他怎么知道我心里所想的，又在这节骨眼上主动给自己正名呢？
　　 来就来了吧，我本来也想找个适当的时机与您探讨一下亲情与孝道的问题。
　　 对外爷您是如此，一句话总结，就是漠不关心。就算您小时候落下的残疾怪罪到外爷身上，在他不能动弹了的晚年，就成您报复他的理由了？那我问您，我母亲兴修水利时被塌方的泥土掩埋了，前后辗转多处，住了一年多的医院，您可曾有过一次带着姐弟情去看望过她？连最小的三舅不到十岁，都懂得人情世故，何况您年龄比他长了几岁还不知道？还有，从小一把屎一把尿地把我拉扯大的奶奶，她死的时候，也请了您去与她作最后的告别，您为啥逃得远远的，连最后一面都不愿见呢？我知道，您在我母亲和我奶奶死去的事情上，统统回答的一句话是“已经死了死了的，还知道个啥哟！”是不是就是因为她们已经“死了死了”的了，您才认为什么也不再需要她们了，或者她们什么也不知道了，才连见她们最后一面的机会也一省再省呢？
　　 说啊，您怎么不做声了，大舅？
　　 黑影是什么时候消失的，我怎么就不知道呢？
　　
　　 四
　　 时间过渡到了“明天”的那个夜晚。
　　 吃饭的时候，他又破例喝了酒。四川腊肉炒青椒，是他最爱吃的一道菜，用最好吃的菜下酒，是他昨晚尝到的“甜头”。
　　 有美酒喝的夜晚就不再孤独了，有好菜作伴的当下，更能平添喝酒的乐趣。
　　 他希望让酒来令自己进入一种状态。
　　 明儿一大早，大舅就要上路了。也就是说现在的他，是还停留在自己家里的。
　　 那个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小屋，摆放着他全部的家当。一架单人床，左右两边都抵拢了墙，正对着房门。靠头的那头，放着一张陈旧的木桌，电饭煲就支在那上面。除了这两个大件外，其它杂七杂八的东西中，最醒目的是那把掉了一条腿的座椅，百无聊赖地搭在了门背后，让门有了半掩的理由。去年春节我坐在那把椅子上，向屋里随意张望时，欣赏到的是他用来摆放所有衣服的简易衣柜、半袋米、以及土墙上挂了一条还没吃完的猪肉，它们占去了屋内大部分的空间。
　　 我问坐在床上的大舅，自己做不动活了，哪来的收入？关于这一点，我印象中还保留着他和二舅关系没闹僵时，俩兄弟到很远的地方去帮别家的果树修枝剪叶，以及晚上去河里下网捕鱼的事。那几年，应该说是挣了些维持生活的零花钱吧！可老了，动弹不得时，死水就不经瓢舀了也是事实。
　　 他告诉我，他是村民小组里的五保户，每个月有几百元的补助，也基本够用了。
　　 那您每天怎么去镇上买菜呢？
　　 请他们帮我带回来。可能这是件令他高兴的事吧，他露出一个微笑来。嗯，他们都很负责的。
　　 那要是生病了呢？能报销医药费吗？
　　 他点了一下头，能报一点。
　　 我从怀里掏出八百元的现金给他，说我在外地，平时也不大回来。您要多保重身体呀，大舅！
　　 看到他满脸彤红，我问他血压高不高。他又点了一下头说，有点头昏，吃了几种降压药都不怎么管用。
　　 ……
　　 酒后不久，我照样将迷迷糊糊的头，一开始埋在了茶几上，后来又移位到了沙发上。靠在沙发上的头，正好被从天花板直射下来的灯光罩住了，刺得眼睛都睁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