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为亡灵祈福(小说)
岳母的亡灵停放在老屋的那天晚上,天上下起了不该下的雨,幸好在院坝里事先扯了个帐篷,有了防备的基础。那天夜里,大风时而把帐篷掀起来,控制它的绳子几次挣脱;时而又有密集的雨点散落,雨水的重量压在帐篷上,只得想办法频繁地把上面的雨水给卸下来。
岳母躺在棺材里,合拢的棺材盖盖住了她死去的肉身。门外接雨的帐篷底下,厨师正在忙明天的早宴,做死人活的师傅把他们的产品摆了一地。这些都是拿给岳母在另外一个世界去享用的,有的是她今生已经用过的,有的则是她曾经奢望过,根本无法实现的目标。真该感谢那些为死者着想的活人们,是他们勾画出来的理想蓝图,才使得初到阴间去的人个个就能成为“富豪”,不至于小瞧每个从阳间过去的人。锣鼓匠们在为明天就要上路的死者,表演着最后的疯狂。
您那里也有这一番情景吗?岳母有三套锣鼓为她送行,族家一套,娘家一套,三个儿女凑了一套。接客的那天下午,儿女的锣鼓成了坐台锣鼓,当主要的亲戚来了,就远远地以鞭炮为号,我们这边便回之以噼噼啪啪的鞭炮声,然后抬出接客用的花圈出门迎接。您没有儿女,又没老伴,这一切是怎么张罗的呢?有人帮您张罗吗?
大舅,遥远的路程阻隔了我们一家人的行程。我俩就以这阴阳互通的有无,彼此慢慢感应吧!今夜我在遥远的天边为您祈祷祝福!我还想在心里保留一份念想,不想就此为您送行,因为送行就意味着永别。尽管您已经死了,但您安葬的位置,依然还是陈家坎,而我的老家仍在土门,我会随时回到那里的。回去了,就会来您的新家看看您。
您们三兄弟以前住的老屋还记得吧,说说看?我是想考验一下,老了的他的记忆的。都说人老了,记忆力就丧失了,尤其是得了痴呆症的老人更是如此。
以前那处老屋是父母亲留下来的祖业,我们四姐弟在那儿长大,包括你妈也是出生在那儿的。
您说我妈也是出生在那儿的?难怪我小时候特别喜欢那个四合院,年年趁着过年的时间总要来玩,原来是有着寻根来的意思哟。
既然他还记得那么回事,我就索性说出了我记忆里的一些东西来。每年春节,我来您们那里都落脚在那处老屋。我记得在您们灶屋的后面的土路旁有个小水塘,它旁边那口井里多余的泉水就会流出来,流向隔壁的小塘里。您们饮用的水,就是从那山岩下的井里供给的,用桶就可以提回来用,根本不用扁担挑。这让我羡慕极了,那塘里的水则用来淘菜洗东西什么的。活泼爱动的三舅,从河里打捞回来的鱼,小的放进水塘里让其再长,大的则直接下肚。好像您们那个小水塘的周围,三舅从外面引进来一个新品种的树。
……
对,您记忆比我好,是有这么回事。三弟弄回来的那根小苗儿的树叫法国梧桐。
我还记得每年春节,我一到来,您们前后院子里,就有七八个与我年龄相仿的男孩女孩要下河去推船玩,与我关系最好的润生与您们同住一个院子。您们四合院里一共住着三户人家吧?
那时,前后三四个院子住着十来户人家,多晚了,都还有人在寻找自己家的孩子。自从人们在外面修了新房,几个四合院就被拆得七零八落的了。我们院子三弟最先搬出。我和您二舅他们不得不重新整合把房子修了。
你大舅与你二舅他们把房子修在了一起,其实他不该那样做,三兄弟从父母那儿都继承了差不多的家产,干吗要修在一起呢?人家有老婆有儿女一大家子,他一个孤寡之人去搭伙会吃亏的……曾经母亲对他们俩兄弟合伙修房颇多议论,不过也只是拿话题说一下罢了。
听说他们之间早就有扯不清的关系了,都是为女人的事,兄弟之间还反目成了仇人,我们也不好去相劝。父亲的话中也带着满满的遗憾。
大舅,您们把房子修好了以后,您就只得了这一间,够吗?
有年春节,也就是他们把房子修好后的第三个年头,我坐在门后那把三只腿的木椅子上问他。他没多少主见地面露难色,好几分钟后才回答我说,他们只给了我这一间。其实就睡个觉、煮个饭的,也够了。就是没地方看电视,上厕所也不方便。
佝偻着背,头发已经全白了,看人的眼神也有些木讷了,大舅这样的表情,着实刺痛了我的心。岁月弄人,岁月弄人啊!
五
这天早上来到他这儿的时间,大约是二三点钟,或许还要更早些。一张大床上,有人睡不着,肯定要翻身,另一个人绝对要受其影响。他不想让上班很忙的她,带着困倦的身体走向工作岗位。
他尽量使自己保持一种侧卧的姿势,即便要动一下,要么仰卧,要么倘卧,都得悄悄咪咪地进行,不可弄得像牛滚水那么大的阵仗。此刻,他还是想找点瞌睡来睡,假装睡着也行呀,窗外还是一片漆黑呢。这个时候不睡觉,难道还有更紧要的事做不成?
下雨了吧,这可是老天爷一个看上去很糟糕的决定。不知怎么的,我的意识里就是希望此时的陈家坎也有场雨下。好像通过一场雨,就能把一切的污秽给淋走似的。
老岳母出殡的那天,雨是在三四点才开始零敲碎打下的,七点多的时候加了点子的雨就下滑了路面。尽管它来的不是时候,送葬的队伍拉长了一里多,雨水湿滑了路面,却无一人去讨厌它。在人们的心里,雨是个吉祥物,出殡有雨下,无异于是给初到另一个世界的人,以“实惠”的象征。
大舅,您这个人也一定会得到这种“实惠”的。
他们老屋背后的山泉水不明原因的断流了,吃水就要到两公里多的另一处山岩下去挑。有年春节,在家里习惯了挑水的我,就去主动帮他们挑水。那水桶和扁担并不适合我,凹陷路面的两边是高高的草丛,一桶水透心凉地洒泼到了我的身上。回到家,大舅把他的衣服给我拿来换上,我的湿衣服是他在火塘边烤火时帮着烤干的。每次返回的时候,他都用一种不舍的心情送我。从家里扛一个长篙颠颠簸簸来到船上,渡船就停泊在空无一人的河边。等把我渡到河岸后,收好船,他就会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五元钱给我。说真的,那时还是学生的我是需要的——我如获至宝地收下了,也把它派上了用场。他几乎年年都这样。
窗外的天色一点儿一点儿地褪去了厚重的幕布。时间大约差不多了吧,我偷偷地看了一下手机上的时间,已经到六点半了。
难怪我感情的潮水已在开始涌动了,心也在跟着互动一样。我知道棺材里的大舅,早已穿戴整齐,等着上路了。
好像是七点钟吧——大致的时间都这样,趁着天色刚刚微启,“新世界”的早晨就该这么早的,等阳光出来后就该一切安好了,该做啥就做啥,阴事和阳事彼此不再关联。
鞭炮会有,锣鼓也会有,送葬的队伍更会有的。可能唯独没有真正为他伤心的人吧?巫师说,你母亲出殡的那天早上,个个都不要有哭声,也不要有眼泪,对她不利。这一点,对大舅来说无疑是最好的了。他一个孤家寡人活了几十年,如果人人都倡导这样做,他一定会很尴尬的。
细雨正在下吧,这个时候一定该下了。不过大了也不行。
保井饭有人假模假样地去吃吗?小时候,我们那儿死了人,抢吃保井饭的我们,生怕吃不到,结果把一盆粉丝炒白菜吃到了盆底。隆坟的人就赶紧把那饭盆在棺材底下扣个底朝天……
安葬岳母的那天早晨,抬到坟前的一盆保井饭散发出诱人的香味,开始一个人也不下口,还是在几个老人们的提议下,才逐渐有人去表示了一下。一定要有人动过,哪怕吃几口也好——这是我当时听到有人在这样说。大舅,您看看有人在吃您的保井饭了没有?您想个办法嘛,让在场的人都动动筷子才行的。
八点过了。他早已起了床,妻子早就去上班了。所幸他不上班,不然这个时间他就不便交待了。
他独自坐在沙发上发呆。沙发坐久了的位置上,已被坐出了一个深坑。此时的他,正好在那坑里,心思又到陈家坎去了。
您的新“房”建好了吧——那可是您永久的家呀!您看看,那周围的环境如何,尤其背后的“靠山”平不平坦,前面的“向山”风景秀不秀丽,被雨水打湿了的泥土把棺材板都盖严了没有……自己的事自己操心一下。
我已经感觉到了一股烫热在灸烤着我,是不是焚烧金银财宝的火势已经着起来了?有了它们,您就可以买更多的东西了,该享享清福了。
春节,我回来再给您烧更多的纸钱。您就是那个应有尽有最幸福的人了呢!最起码那是我对您的报答。别客气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