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王能昌初小毕业，却自持知识足够了得，最爱论古谈今之场合，尤喜两可莫辩之境地。于此时，正是他舞袖良善之机。巴掌大的荷花台每每小有聚众热闹场面，必定可见王能昌五短矮小身形腾挪其间。他声音极为浑厚，略带沙哑，穿透力强悍。他双唇并不是能言善辩的薄片型，微厚，是激动的紫红色，仿若辩论高潮的激昂必须得集中表现在这两片翻飞的紫色之间。那紫色的两角分别挂着两坨浓稠的唾沫，其浓度足以概括出王能昌的话语密度。这个时候他的脸色是极白的，棱角分明出一种力度，双目圆睁，直瞪向对手，强化出一种不容置疑。
　　 王能昌万万没有料到他的“不容置疑”竟会毁于一块黄黄的名曰生姜的小小调味料。他乌黑蓬勃的头发下骤然爬出的那一块块莫须有的癞痢竟然是拜一块黄姜所赐。
　　 那日，三十出头的王能昌正与荷花台几个喜逞口舌之快的刘姓男劳力据理力争一个“高深话题”：生姜是在哪里长的？
　　 刘姓男劳力们一致认为生姜长自土里，王能昌却执意生姜采摘于树上。
　　 “生姜和我们洋姜长相差不多，该是长在土里的！”
　　 “那世上相像的人都是一个姆妈生的咯？”
　　 “生姜丫缝里带有土！”
　　 “你就不兴它是被人裹上去的？”
　　 “生姜就是土里长的！”
　　 “你亲眼见过？”
　　 “没见过它生姜也是土里长的！”
　　 “生姜是在树上长的！”
　　 “你亲眼见过？”
　　 ……
　　 一场激烈的雄辩与反诘。
　　
　　 七十好几的老族长德旺爹赶着水牛往湾子里走，老远就听见这番高论，他嘿去嘿去地吆喝着牛，希求它快迈两步，好尽早终结那场极为掉底子的争论。
　　 “能小子，这回是你错了！”德旺爹高扬起声调。
　　 王能昌不服气：“您老见过？”
　　 “那可不！我大冶的亲家种着呢！”德旺爹眯眯笑着摸摸唇上的两撇短髭。
　　 “哼！”王能昌胳膊一甩，扭身欲去。
　　 “德旺爹还能骗你？”刘姓男劳力们哗笑着。
　　 “老子说生姜是树上长的它就是树上长的！”王能昌甩出一句话砸得地上灰尘四起。
　　 德旺爹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摇摇头：“这个犟癞痢呀！”
　　
　　 二
　　 王能昌是随了母亲落户荷花台的。其父亲早死，母亲改嫁，五岁的王能昌入了刘家，仿佛一只笨拙地晃着脚蹼的小鸭踏入了欢蹦乱跳的鸡群。刘家儿女众多，吃饭的嘴多，能跨进学堂门槛的腿就少了。王能昌母亲是一个了不得的女人，她跨进刘氏家门之前就提了先决条件：必须得送王能昌入学。
　　 其实，王能昌的入学也算不得真正意义上的入学，因为他上的是夜校。白天他得帮忙打猪草，拾猪粪，放好牛，给水缸加满水，外加一些杂七杂八的算不上事的小活——喂鸡算事吗？帮母亲淘米洗菜递盆算事吗？起码王能昌觉得这些都不算事，女人的手边活一个“半大”的小伙子去干说起来都脸红哪里就算事呢？也不知王能昌的这套理论是从哪里袭来的。言而总之，王能昌白天不得闲，只能晚上进学堂。匡衡凿壁偷光的故事夜校老师替他讲过，所以王能昌并不以只能进夜校读书为耻，要知道，能进夜校读书也是读书呢！刘家的那些亲生女儿们就无法跨进那道门槛，她们白天赚工分，夜间又有搓不完的草绳。那些草绳在她们指间一节一节延伸，一圈一圈环绕，堆起，摞高，物化——除了变不出方块字。那单调的机械动作里应该也满载着女孩们的憧憬和幸福感吧？但那不是王能昌要的，甚至是他唾弃的。
　　 王能昌要出人头地，要出人头地就得处处不能输人。王能昌认字不输人，只要老师教，他都认真学。虽然满打满算只读了三年书，但他的识字量并不比高小毕业的刘新华少，只会更多。刘新华虽然读书晚，可那也是正儿八经上学的，全日制的小学。每天早上刘新华背着书包跨出家门槛的那一刻都不忘向握着竹夹提着粪篓的王能昌挑挑下颌：“好好拾粪，粪桶要堆出宝塔尖尖来哟！”
　　 谁叫刘新华是他刘家的宝贝龙卵子呢？五女一男的家庭里，男孩就是一块宝。可是一块宝的刘新华实在算不得读书的料，光一年级就读了三个，高小一毕业就恨不得到了该娶妻生子的年纪……“哼！”王能昌不服气地拿竹夹把粪篓梆梆梆地敲得山响，“德旺爹的老子在你这岁数都娶了德旺爹的娘，拽个么名堂唦！”
　　 王能昌当然只能腹诽。刘新华见不得王能昌敲粪篓，他鼓着眼睛瞪向王能昌，有一把把对方捏成粉末的力度。王能昌顺下眼风，一壁夹起一坨猪粪放进粪篓，一壁嘀咕着：“有本事和老子比认字，比拳头算个么本事？君子动口小人动手！”
　　 “君子动口小人动手”这句话是王能昌学来的。那天刘顺和铁坨干架，被铁坨架在地上死锤了一顿。刘顺从地上爬起来掸衣服上的泥灰时，王能昌并没见他显出落水狗的萎顿，反而听见了那么一句极有气势的话“君子动口小人动手”。是的，王能昌觉得那是一句极有气势的话，后来，他用这句话挡过好几次刘新华的拳头。
　　 王能昌在刘新华的手里头取得过一次决定性的胜利，那次的胜利不仅让他的继父老子刘奋草对他刮目相看，也奠定了王能昌在荷花台小能的地位。那回刘奋草要给水稻灭杀稻飞虱需要配比农药，正欲和往常一样去找队长刘德旺（也是后来的德旺爹），忽而想考考儿子刘新华的学习而顿住了脚步。
　　 “这药瓶上的字认得啵？”刘奋草问。
　　 “认——得。”刘新华底气略显不足，他估摸出了自己老子的意图。
　　 “那你念给老子听听。”
　　 刘新华磕磕巴巴，死蛤蟆磕出尿来也没能磕出几行字，王能昌不等他的继父老子发话就自作主张地念出了那些个字符号——刘奋草称字为字符号，还浅显易懂地描述了配比方法。
　　 当然，刘奋草还是去找了德旺队长，他必须得做到“的确”。他不仅确认了王能昌念出的那些字符号音调的准确性，而且还发现德旺队长教授的配比方法和王能昌表述的并无二致。
　　 “这狗日的，糟蹋老子的钱呀！”刘奋草背着喷雾器提着农药瓶走在田埂上，田埂上的野草被怒气碾进硬泥里。接着的后续是，刘新华被打完农药回家的大大狠狠剜了一眼睛，学历瞬间终止在了小学五年级：“莫再糟蹋老子的血汗钱了。跟老子到地里出力去，养头猪还换得几个钱呢……”
　　 刘新华不敢看他的老子，他带着怒意的目光从地面慢慢向右斜上方漂移，那道视线的目的地是王能昌。刘新华恍惚中看见了一个微翘的嘴角，一抹幸灾乐祸的讥诮正从那紧抿的嘴角泄出来，刺向他的心脏，他紧了紧拳头。
　　 “大大，我拾粪去的。”那个嘴角蠕动起来。
　　 “你也去！”刘新华又听得他老子的一声怒喝，“你不跟老子把粪桶垒出塔尖尖，看老子不捶死你！”
　　
　　 三
　　 十二岁的王能昌一下成了刘家成了荷花台的文化人。
　　 刘奋草真耐得烦。他把积年的只要翻寻得出来的各类有字符的瓶瓶罐罐都找将出来，聚拢在一块，让王能昌指认，德旺队长做仲裁。结果，一通验证下来，王能昌从德旺队长那里又学到了几个新字符。
　　 “这能小子，不错！”德旺队长赞许地拍了拍王能昌的后脑勺。
　　 “他真有配药的能耐？”刘奋草依然不敢放下狐疑。
　　 “没问题啦！”德旺队长说。
　　 “嘿嘿。”仿佛意料之外又是意料之中的小兴奋让刘奋草似乎都有些忽略了他的龙卵子带给他的刺痛，他在心里说，“东方不亮西方亮，有个中用的就行。”
　　 都说久居高位的人多少会积点傲气，更何况小人得志呢？那可不得得意忘形得不晓得自己的名姓了？刘新华忿忿地想：“你王能昌得亏是没有姓刘哦！”
　　 王能昌到底是不是个小人，湾里人也没有一个准评价，反正刘新华认为是他就是。不过，王能昌那点傲气倒是有目共睹的。自从湾里人看见刘奋草仰仗继子配比的农药杀得死螟虫稻飞虱后，刘顺，铁坨的老子也来找王能昌配比农药，还有刘三刘五等其他识不得几个大字的庄稼汉也找王能昌。
　　 “奋草家的小子，来来来，帮我看看这个药怎么配？”刘三喊住他家不远处的场地上正盯着一头大肥猪屁股的王能昌。那头猪的细绳尾巴高高翘起，肛门鼓胀，粪便正欲喷薄而出。
　　 “奋草家的小子——”刘三又喊，“奋……”
　　 “哗——”那头猪的大便终于一泻而下，王能昌赶忙迈上去，用手里的旧镰刀刀背耙子一般把热气腾腾的猪粪轻巧地挑进那把缝着一层蛇皮袋补丁的箢箕。
　　 “今天运气好。”王能昌心里乐开了花，“这套家业还蛮顺手的。”
　　 “能小子——”刘三已经在王能昌跟前站了一会儿。
　　 “喊么事喊，冇看见我在忙？”王能昌没好气。
　　 “帮我看看那个药！”
　　 “哼！”王能昌鼻孔朝天地翻白眼，刘三不管这些，拽住王能昌的胳膊就往家里拉。
　　 “耽误我的事。”王能昌还在嘀咕。
　　 刘三笑了，他看看王能昌提着的旧箢箕：“你换家业了？”
　　 “还不是都因为刘新华！”
　　 “那是你哥！”
　　 “那你咋不让他来给你配药？”
　　 “你是能小子呀，能小子最能啦！”刘三嘻嘻笑着。
　　 王能昌已经清醒地认识到就算刘新华字认得再少些，他也是刘奋草的嫡亲儿子。刘新华领命去拾猪粪，他得套家业吧？他只是想要用王能昌的那套家业努力为家里的那几亩薄地多集点肥料难道错了？旧箢箕的容量小，容量小就得在湾子和恨不得在茅厕角落蹲出个坑来的粪桶之间多来回几趟，多来回几趟就得多耽误功夫。这么有理有据的，刘奋草能不满足他？王能昌被亲情堵得哑口无言。
　　 “哼！”王能昌的这一声重重的叹息似在回复刘三的打趣，也似在回复了他自个儿。
　　 就刘奋草而言，在两个儿子之间，他是希望一碗水端平的。虽说在一些小情小事上刘奋草是有些偏袒刘新华，但在大是大非面前他自以为还是很有人情味的，王能昌的亲事就是一个好例子，虽然，虽然……那都是造化弄人嘛！
　　 刘新华长王能昌三岁，按理说找媳妇应该先轮到刘新华，大麦割了割小麦，农村人都讲究个顺序，长幼有序嘛。可是刘奋草不这样认为。刘奋草不想给人闲话，继子也是子，越是继子越不能让别人说自己厚此薄彼，越是继子越应该青眼有加，显出他的格外关照来。于是，王能昌有了优先走亲爷（方言：指婚前去女方家串门）的机会，尽管他相中的姑娘后来成了他的嫂子。
　　 刘新华的老婆秀外慧中，是里里外外的一把好手。她是家里的头年长女，没读过书，很早就走进了农村的广阔天地。她会做饭，会洗衣，会针线，会带娃，也会田地里的一应农活。要说她和王能昌搭个班子过日子，是再恰当不过的，可是她姆妈一番话否决了所有：“王能昌是有些能耐，可他姓王！一个外姓人在湾子里能站得多稳当？现在是有他继父老子罩着，人家不看僧面看佛面，刘奋草百年之后呢？到了分家当的时候，他刘奋草会不亲血管里流着自己血的儿子？胳膊肘哪有向外拐的？况且那刘新华生得高高大大一表人才，哪像他王能昌，矮矮挫挫的……”
　　 湾里人都晓得王能昌被刘新华挖走了老婆。同辈人调侃刘新华，说刘新华硬跟着王能昌走搭亲爷就是意有所图，藏着见不得人的小心思。刘新华说：“他以为自己认得几个字就百能呢！我舅嫂子打鸡蛋他吃，三个鸡蛋他吃一个，留两个在碗里，这不就让人看出了深浅？”（注：吃鸡蛋是本地习俗，用鸡蛋的数量来考量未来女婿的心智。两个鸡蛋代表骂人的意思。）
　　 “你也吃了鸡蛋吗？”有人问。
　　 “当然吃了。我挑出三颗鸡蛋黄吃完，把完整的蛋白翻转过来，原样放好……”刘新华说。
　　 “有点鬼哈！”（鬼，方言：机灵的意思）
　　 “讨媳妇也是要点本事的哈！”刘新华呵呵笑。
　　 王能昌算是吃了一个哑巴亏。
　　
　　 四
　　 王能昌曾对他的第一个相亲对象也就是他后来嫂子说：“我将来要走出去，挣大钱，让你彻底摆脱泥巴，像城里人那样阴屋冷板凳坐着，嘴里瓜子磕着，电视看着，翘着胯子享清福。”不知道同样的话他有没有对他后来的老婆说过，反正，王能昌也成了家，他的婆娘和湾子里普普通通的劳动妇女一样，像个旋转的陀螺，从屋里到屋外，从屋外到地头。王能昌不高的个子确实在农活方面抖不出狠来，男人个子小，力码就亏一些，这是不言而喻的，所以她的婆娘比起刘新华的老婆来，在一个家庭里要担待得更多。她不仅要会干女人的活，男人的活她也得去做，这样才能给王能昌搭把手，换个班。比如插秧的时节轮换着挑秧，割谷，堆谷的时候帮忙挑或者递个草头，这些都是考力气的活计。“男人是头牛，要蓄着点使唤”这是她姆妈在她出嫁的前一晚给她的教导。王能昌看着自己的媳妇儿叉着两腿，用冲担的尖头刺向一个草头，靠肩，抵住，熟练转身，膝头微曲，身体前倾，用冲担的另一个尖头叉起另一个草头，腰眼一挺，担子落肩，抬腿而去。一气呵成的动作里有一个女人的利落与坚忍。
　　 这一切让王能昌看得五味杂陈。他透过他的媳妇儿看那块土地，他不知道他该如何去看待那块土地，那块滋养过他继父老子祖祖辈辈的土地，那块他拼命较劲想站稳脚跟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