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一壶青色(短篇小说)
一
天蓝得像画出来的,对于北方长大的范小白来说,仿佛是奢侈品。老家的天空总是阴沉沉的,像是冲洗照片的暗房。这样的境况,是画家的噩梦。她放好画笔,伸了个懒腰,来到门口,叫停看书的乔蒙山,挽起他,往竹林深处走去。
嗡嗡声传来,几只马蜂掠过。蜂身金黄,像一片碎金越过头顶。在范小白眼里,蜂像南方的巫,是一群神秘而热烈的舞蹈者。蜂的飞行看似凌乱却格外有韵律,像科萨科夫名曲《大黄蜂的飞行》样的,迅疾而优雅。她看了一会,正要张口,被乔蒙山捏住鼻子,说,又要说嫁我是因为喜欢竹林和蜂了吧?
范小白身子晃了晃,乔蒙山连忙揽住她,嬉笑着,穿过竹林,来到一幢小屋前。小屋两层,竹子搭建。屋前两把竹编的躺椅,两人躺上去。蜂在欢,风摇起竹林梢枝细叶,晃动的白云托着悠悠的蓝天。范小白很是享受,望着身旁的乔蒙山,嘴角一翘,说,我偏要这样说,嫁给你,是因为喜欢在这片茂密的竹林散步,在这群优雅的蜂陪伴下画画,说完哧哧笑了。乔蒙山撑开五指。范小白迎上去,往乔蒙山怀里钻。范小白渴望纯自然的美,这样的美,才能淌出纯真的味道,才能诱发画者追寻的神韵。内画班毕业后,她在城里一家画廊做内画表演。其实,表演就是当场作画,目的是销售鼻烟壶以及画有内画的物件。她的画没有起色,很郁闷。
在那个阴郁闷热的天气里,在石家庄举办的一个画展上,范小白认识了乔蒙山,被他的一幅《蜂巢》吸引住了。画面,弯弯的线条仿佛在动,每一根都是活的。这是他云南风情系列画的一幅,她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生命世界,一个充满了诱惑的世界。
范小白问他,这些是真的吗?
哈哈,像我一样真。乔蒙山说着,打量起范小白来。真像她的名字一样,皮肤很白,白得像家乡的云。着一条紫色长裙,手腕、小腿像他院里竹笋一样细嫩。凉鞋中半隐的小脚弯弯,指甲是家乡马樱花的颜色。乔蒙山心一动,说,是不是真的,去看看嘛。
范小白没把这话当真,这样的客套太多。她没料到一个月后一封请柬,把她永远留在了云南。西平市政府打造最美大城市,委托文联邀请国内部分知名画家前来采风,她在列。乔蒙山悄悄说,内画在西平市还是空白,如果把这儿山水通过内画传播出去,不失为一条宣传渠道。
四月下旬这天下午,范小白抵达昆明长水机场。她刚出机舱口,心哗啦全打开了。登机时的灰沉沉,此时的晴汪汪,天蓝得像她画夹里的墨一样。似乎画里的白云全跑来了,一朵一朵的,挂在蓝天下,像白色的宣纸,那么低,离她那么近,仿佛一伸手,就能摘来。
人群中的乔蒙山,瘦瘦高高,轮廓分明,穿一件红色衬衣,正在笑眯眯地向她招手。
乔蒙山打开车门,范小白坐了进去。
你生活在世外桃源啊,难怪你的画有种神韵。范小白又说,哇,好漂亮!那是什么花?范小白指着坡上。马樱花,乔蒙山微笑着,将车速慢了下来,摇下车窗。
一棵棵树,立在坡上,开满了花。花朵紧紧挨着,红的,白的,黄的,像认识范小白一样,朝她笑。范小白说,停车去看看。
我家那儿就有,有你看的。乔蒙山说,车速快了起来。
采风活动期间,乔蒙山与范小白约好,多留一天,去他家看看。
乔蒙山的家在青石板,这是一个城边村,坐落在南盘江边,与西平市隔江相望。村子右边是白石江,水绕过村子流入南盘江。白石江、南盘江把青石板围在中间,像双龙抱珠一样。岸边全是竹林,绿油油的顺江蜿蜒,像几条绿茸茸的毯子铺在江边。村子往后,是一片平整的田,远处,是一个小山坡。山坡后面,是连绵不绝的大山。乔蒙山告诉范小白,村民不种田了,挖成鱼塘,养鱼,有的种花,有的种菜。每到周末,城里人来这儿买鱼买花买菜或去鱼塘钓,去花园摘,去菜地割。
为何叫青石板啊?范小白问。
好,小白,你随我来。乔蒙山没有回答,领着范小白,穿过密密的竹林,来到江边。
这就是白石江,很美吧,你看这水,多清啊。范小白一看果然清澈,靠边的水底清晰可见。岸边的石板,泛青,被水冲刷得干干净净的,乌溜溜的,亮闪闪的。
原来你家青石板是这样叫来的啊。范小白说,索性躺在石板上。乔蒙山也躺在她身边,将手里的竹叶放在嘴里,嚼得啧啧响。
范小白望着天空出神,要是这蓝天白云能搬到家乡去多好啊。
返回时,乔蒙山说,带你看看我的画室。范小白跟着他,顺着江岸竹林小道,绕了好几个弯,来到一道红砖围墙边。乔蒙山指着围墙里面说,我家竹林,我爷爷种的。从小门进来,密密麻麻一大片碧绿出现在面前。又高又直的竹子,泛着点点的光,就像迸溅的水花。她有些惊讶,凑近仔细看,原来是油光锃亮的竹皮,仿佛在与阳光嬉戏。
哇,那是什么?范小白指着竹林上面惊叫。
拥挤的竹子顶端,密麻的竹节枝丫处,一个圆乎乎的东西,像一个大篮球,棕褐色,表面斑斑点点,似乎在移动。
那是蜂窝。乔蒙山说,你听,还有声音呢。
果然,嗡嗡的。抬头望去,一只只黄生生的东西在头顶飞。
那是马蜂,蜂窝的主人。乔蒙山说,我曾在一幅画作上写过几句,我朗诵给你听:
蜂是竹林的保护神,是大自然的使者。它们藏身在阳光和词语碰不到的地方,它们通晓自然的一切秘密,能预知未来的世界。它们嗡嗡的声音,常把我带入创作深处,远离凡尘俗世,每每如此,我心特别安宁。
范小白嘴巴张成O型,说,乔蒙山,你像个大诗人。
乔蒙山笑开了,说,小白,我还是做一个本分的小画家吧。你看,到了,前面就是我的画室。
这时,远远传来一个声音,山儿,来喽。乔蒙山停下,说,是我母亲喊吃饭,走吧,饭后再来看。
乔母频频夹菜给范小白,望着她,笑得嘴无法合拢。
范小白长得很好看,个子高挑,鼻梁高,眼睛大,尤其是皮肤雪白。她也不知道父母为啥给她取名为小白,也许是父母见她长得白吧,女孩嘛,肤色白净当然好;也许父母是希望她一生清清白白。看到乔母望着她的模样,范小白知道,乔母是把她当儿媳妇了,不禁脸红了起来。
后来,范小白不顾父母阻挠嫁给乔蒙山,来到云南。
此时,见丈夫这样问她,抓住他捏着她鼻子的手,笑着对乔蒙山说,阿山,爱上一片竹林,一个蜂巢,一块土地,还不是因为你。范小白心里还在说,这片土地像乔蒙山一样,低调、善良、淳朴,有一种异样的诱惑力。
范小白拱在乔蒙山怀里。丈夫是云南画家,西平市兼职美协副主席,市文联美画院签约画家,很有名气的,可他做人很低调。范小白加入西平市美协后,才知道丈夫在美协的任职。公开场合,他话也不多,甚至有些腼腆,与他画画时的自信不搭边,但他有结实而温暖的肩膀,有山一样的气质,蜂一样的勤奋。家是家,竹林也是家,范小白不仅仅喜欢在竹林里画内画,更喜欢和丈夫在竹林中私语,像马蜂在窝里呢喃样的。
范小白记得,洞房花烛夜,乔蒙山紧紧抱着她,落泪了,说,小白,你在我心里就像竹林一样,不会变色。
乔蒙山新婚的誓言还不到两年,就在刚才,一份告知书发到范小白手里。她望着竹林,在马蜂嗡嗡嗡声中,呆住了,脸色极为难看,眉头紧锁,仿佛被马蜂狠狠蜇了。
二
婚后,范小白蜗居在青石板,静静守在竹林,聆听马蜂飞行的速度,躺在嗡嗡的蜂声里,把自己与喧闹的尘世隔绝。第一次参评,内画《蜂的私语》获得南方五省内画鼻烟壶一等奖,随即被通知参加由五省工艺美术学会主办的内画艺术作品联展,反响很大。这可把乔蒙山乐坏了,说,真的,我有些崇拜你了。我画了这么多,可没有你这么一炮打响的作品。
乔蒙山这样说,倒不是吹捧妻子。范小白真个是内画天才,年纪轻轻就成为南方五省十位内画艺术大师的一员,光靠天赋是不可能的,她的勤奋、坚持,对大自然的洞察以及对生命的领悟更为重要。北京来的评委高度评价,《蜂的私语》意境深远,气韵生动,浑厚质朴,感天动地。那天,她获奖回来,搂住乔蒙山的脖子,叫他猜猜结果。乔蒙山连猜三次没对,当范小白告诉他结果时,他一把将她抱起,穿过竹林,冲进画室,门咯吱一声关了。清风拂过,竹林沙沙,起伏不止。两只马蜂追逐掠过,嗡嗡嗡的声音,忽高忽低。
范小白获奖的消息,在西平市文联炸开了。
各路记者采访,都吃了闭门羹,连乔蒙山都吃惊她的做法,难以理解。范小白在他耳边轻轻说,我为大自然的生命而画,不是为了虚名。
唯有摄影记者赵林,范小白答应让他采访。
赵林是乔蒙山最好的朋友,文联的同事,《西平日报》摄影记者,西平市摄影协会秘书长。他也是在石家庄那次画展上认识范小白,他作为记者跟随乔蒙山前去采访的。当乔蒙山把范小白介绍给他时,他扶了扶眼镜。天下还有这么白净的女孩子!范小白很有礼貌地与他打招呼后,又缠着乔蒙山指着画问这问那。他发觉,这两人看对方时眼神里都有光。就是到今天,范小白看赵林眼里也没有那种光,只是一种热情,一种友谊。赵林相信自己看范小白有那种光,但范小白一定看不见。
乔蒙山和范小白陪着他在竹林里散步。赵林挎着相机,拿着手机。他草绿色上衣,前前后后到处是口袋。范小白走在中间,风起时,她洁白的裙摆在舞动。
范小白愿意接受赵林的采访,倒不是因为他是竹林画室的常客,是丈夫的朋友,而是她认为,她的作品获奖,赵林也是有功劳的。她至少是受到赵林拍摄的视频和几幅蜂窝照启发,有的细节,甚至是按照片来画的。乔蒙山多次对她说过,靠近观察,马蜂不会伤人,除非主动去惹它们。说归说,马蜂再可爱,她还是不敢靠近蜂窝。不像乔蒙山,直接搭个台子,看着蜂窝画,也不敢像赵林那样,凑近仔细瞧,还换着角度拍个不停。
嫁过来那天,乔蒙山就叮嘱过范小白,马蜂有毒刺,像毒箭,人被蜇会有生命危险。乔蒙山还说,马蜂也不愿蜇人,为了自保才蜇,蜇人后会死的。范小白哪敢走近蜂窝,只是在竹林外偷偷观看。她觉得竹林里有了蜂窝,就像竹林里有了机场。马蜂如战机,不时起飞和返航。她特别喜欢这些邻居,从不招惹它们。
赵林也爱来竹林拍蜂窝。他照了很多照片,选了一两张后,全部给了范小白。这可乐坏了她,她正愁呢,无法接近蜂窝。她想看得更清晰一些。有了这些照片,她的笔像马蜂一样会飞。
范小白内画水平令赵林吃惊不已。他甚至觉得范小白弯头小笔有些巫,巫得像一只马蜂,嗡嗡到白石江,鱼就跳了起来;嗡嗡到南盘江,江水波涛翻滚,一老汉划船搏击;嗡嗡到青石板,人笑声朗朗,鸟鸣声翠翠,袅袅炊烟的农家院子飘出了香味;嗡嗡到竹林,一男一女相拥着喃喃细语……赵林问她,这男的是?
范小白望了一眼静静走在身边的乔蒙山,对赵林笑道,不是你。
赵林故意作晕倒状。
范小白咯咯咯笑道,挽着乔蒙山朝前走,说,阿山,我们走,让赵林倒。谁教他不去找一个人扶。乔蒙山大笑,说,早该如此。
乔蒙山与赵林都是省艺术学院毕业的,只不过是两人同届不同系,学的专业也不同。乔蒙山学画,赵林学摄影美工。两人都是从西平一中考取的,平时处得好,自然就成了好朋友。赵林话多,乔蒙山话少,是两个性格不同的人。他们常结伴而行,乔蒙山静静坐着画画写生,赵林到处跑着摄影拍照。乔蒙山说,赵林,你别到处乱跑了,静静看点书。赵林笑他,再看成了书呆子,好不容易大学熬出来,我看见书就打瞌睡,拍出来的照片是空的,啥也没有。
歪道理!乔蒙山不再说他。五年后,乔蒙山硕士研究生毕业,赵林还在跑,说,蒙山,五年来,画画你没耽搁,还捞了一张文凭。我呢,与毕业时没两样。
乔蒙山结婚,范小白加了进来。赵林每次来,看到的画面总是一样的。乔蒙山在室外搭的画台上作画,范小白在室里灯光下静静画壶。赵林笑道,真是两尊佛,绝配了。范小白来后,画室添加了一张画桌,只是,画桌旁,比乔蒙山的多了一样东西,柜子,摆放了很多瓶子、玻璃球、水晶球、鼻烟壶等等什么的。
看到自己占的地盘比乔蒙山多,范小白笑着说,阿山,画室还是你的,我不会夺人所爱。
小白,画室是你的,你是我的,归根结底都是我的,还担心啥呢?乔蒙山打趣道。
范小白扑过来,揪住乔蒙山的耳朵,说,阿山,看你美的。接着又说,阿山,可不可以给画室取个名字,叫?
叫啥?乔蒙山拿开范小白捏住耳朵的手,吻了她,轻轻问。
蜂窝。范小白说。
哈哈哈,好,真的好名字。那你就是蜂后,我是你的雄蜂。
阿山,你找打。范小白羞得追着乔蒙山,在竹林里钻来钻去。嗡嗡嗡,几只马蜂被惊扰,在他们头顶飞着。
看着这对夫妻打趣调情,从不避讳他,赵林乐得在旁偷拍,然心里竟有一丝丝酸。他欣赏范小白的内画才华,也喜欢她这个人。后来,当他发觉自己对范小白的感情有了变化时,非常惊讶和不安。范小白是好朋友乔蒙山的妻子,这是现实。有了这个念头,他的心是复杂的。于是,他刻意隐藏这种情感,一边是他最好的朋友,一边是他暗恋的女人。然而,他还是身不由己。他总是来他们夫妻俩的画室品茶、闲聊,或者看他们作画。他拍了很多独特的照片,让范小白画。当范小白感激地看着他时,他却害怕和范小白的目光相碰。
谢谢燕子点评、编辑!
小说写了几位文化人,绿水青山是创作的滋养源泉,应该守护。


谢谢妹子发现错别字,火眼金星。
志同道合的爱侣,青山秀水的诗意世界,好友兼第三者的爱慕与成全……拆迁的无礼与摧毁,丢失了故乡的他们又有了新的栖居地。
即景会心,景美,人美,情感美,内画也很美。
喜欢得不得了。伊人姐姐的编按,说出了我想表达的一切。
向山兄学习
雁子,向你学习,共勉!
不熟悉的领域,尝试写一写。不过这篇,我蛮喜欢的。
共勉,一起努力。
与子青共勉,快乐写作!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这篇小说描写人性本真,我挺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