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一壶青色(短篇小说)
范小白不知赵林这些心思,她沉浸在青石板的美色中,沉迷在竹林里飞来飞去的嗡嗡声中,沉醉在与乔蒙山的恩爱中。她始终把赵林当作朋友,更重要的是当作丈夫的朋友对待。她对赵林自然没有赵林对她的那些念头。
三人就这样边走边说。太阳偏西,红红的霞光给竹林铺上一层金纱,蜂窝也变得通红起来,像一个晚阳落在那儿。马蜂更加通红,像一个个精灵,在红光里飞舞。范小白说,可以了,赵林,你今天问得够多了。赵林看了一眼乔蒙山,说,小白,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介绍一下内画,我的文登载后,要附一个内画常识介绍吧,这里的人不知道这玩意。
一直默默走着的乔蒙山,停下,说,我说赵林,看你这问题问的,网络时代,可以问度娘啊。
赵林,这?
范小白笑笑,说,这样吧,你看我画,你自己写去。
乔蒙山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
进了画室,乔蒙山说,干脆我去鱼塘捞两条鱼,今晚就在这里,做一顿酸菜鱼,与赵林喝一杯,如何?
范小白说,喝酒,那是你们男人的事。
赵林哈哈笑道,蒙山,早就该这样了。
范小白拉亮桌上的台灯,从抽屉取出一个水晶鼻烟壶,捏紧,将弯头小笔从壶口轻轻伸进里面去画。赵林静静坐着,盯住这画笔。嘿,奇了,笔身长,细如牙签,笔毛和笔身的角度像一把镰刀,伸进窄窄的壶口,在内壁上作画。
范小白说,你看,壶的内壁是打磨过的,不然画不上去。再仔细看,仔细看,奥妙在这里。赵林盯住细细瞧,顿时明白了怎么回事。啊,原来是反着画。赵林暗暗感叹,隔行如隔山啊,原以为自己对画的鉴赏多少还是懂点的。他听乔蒙山谈过,评委点评过范小白的内画,说线描变化多姿,富有生命,色彩搭配精致。她喜欢用清淡而洒脱的笔墨描绘背景,以达到和主图强烈反衬。她的画有形有神,有气有韵,格调温暖。可见范小白内心极为阳光。
赵林看着范小白专注的神情,有一种无法描绘的美,令他窒息。他想起上一次在南盘江游泳时,范小白完美的身材晃花了他的眼。趁乔蒙山游远了,他对范小白说,小白,你真美,想给你拍一组裸体写真照,一定会轰动的。
范小白愣了一下,看了一眼四周,沉下脸来说,就算我敢,你敢吗?说完丢下赵林,向乔蒙山游去。
赵林脸红一阵白一阵的,再没提这个话题,不过,他来得更勤了。范小白说,你们报社上班不用坐班,挺舒服啊。赵林笑笑,成天待在房间里的摄影师,他的摄影是没有生命的。这期间,他偷拍了范小白很多照片,冲洗出来,在家里一次次欣赏,几乎成了瘾。游泳当天晚上,梦里,一只透明的蜂飞过来,和他缠绵,但突然又狠狠蜇了他一下。那蜂的背影,像乔蒙山。
赵林不敢再想,正了正神,继续观看范小白作画。
范小白额头上闪出粒粒汗珠,通亮通亮的,竟有种诱人的香味。赵林一震,取过桌子上的纸巾,轻轻给她擦拭。正擦着,乔蒙山走进来,说,两条,捞起两条鲤鱼。乔蒙山看了一眼赵林手里的纸巾,继续说,今晚好好喝一杯。说完往厨房走去。随即,鲤鱼在地板上干跳的声音传来,似乎很痛苦。
蒙山,你做的酸菜鱼很好吃,赵林吃着,夸着。乔蒙山不断敬他,连声说,喝,喝,废话不说。
范小白没有想到乔蒙山喝醉了,她从未见他醉过。她守了他一夜,发誓以后不能让他再这样喝了。
当赵林打电话来问时,已是第二天中午。范小白说,醒过来了,看样子不舒服,躺在竹椅上发呆呢。
乔蒙山的酒量,范小白不知道,他赵林还会不知道,乔蒙山可是公斤级别的,在文联被称作酒司令。显然,乔蒙山是故意醉的。赵林懂了,乔蒙山表面上不在意他和范小白闲聊,其实不然。赵林想起上一个月那次喝酒。乔蒙山喝了足足一瓶,对有些晕乎的赵林说,我的画,我尽力了,顺其自然,有小白陪我,今生足也。赵林,你不要老往我们这儿跑,该去找一个照顾你的人了。当时,赵林只是想到乔蒙山是关心他的个人问题。
赵林觉察出乔蒙山的醋意和不满。想了想自己的言行,竟冒出一身冷汗,赵林晃了一下,把手里的一摞照片放在最底下的抽屉里。他背起摄影器材,朝西平市北边走去,那儿有一块西平市最大的湿地,旁边有一片树林。他记得,树林里有蜂窝。范小白来西平市之前,他常去拍摄那些在自然里舞蹈的精灵,尤其喜拍蜂、蝶、鸟、山鼠。
三
入秋,白白的云更低,像要落在竹林上样的。蓝蓝的天更蓝,蓝得让范小白不敢画。要是赵林在,拍下来,多好。范小白问乔蒙山,阿山,赵林哪儿去了,好久没来。
乔蒙山在画室里回答,也许他忙吧。等我画完这幅《大黄蜂的飞行》,我打个电话问问。
范小白发现竹林里的蜂这几天格外不安分,是遇到什么敌人了吗?它们总是围着蜂巢转圈,嗡嗡嗡不停,黑压压一片一片的,一副守卫的架势。
阿山,范小白大叫着,慌跑进画室,把乔蒙山拽出来看。
乔蒙山紧紧搂住范小白,生怕她被群峰攻击。马蜂是敏感的动物,它们脆弱、尖锐而又敏感,能抱团自卫,也许它们预感到有什么危险了吧,只是我们不得而知。乔蒙山说,蜂群烦躁,让它们冷静冷静。小白,我们去外面写生去吧。
好,阿山,走。范小白立马应和。
乔蒙山替妻子背上画箱,范小白替丈夫背上画夹。两人拉着手,顺着幽幽曲曲的竹林小道,穿过大大小小的鱼塘,走过长长短短的小木桥,越过紫紫绿绿的花地,经过一条长满牵牛花的弯弯土路,爬上一个小山坡。小山坡到处是伏地松,还有几棵马樱花树,埂子上摇摇晃晃的是茴香花。
青石板一览无余。阿山,这儿真的很美。范小白舞着手,跺着脚,啧啧赞道。
人间四月天来,更美,到处是花,尤其是这几棵马樱花,开得热烈,开得不安分。乔蒙山接着说,其实,青石板村,一年四季都是美的。你看村子,一片片瓦房,错落有致,掩映在果树竹林中。
长着红红果实那些,是石榴吧?
对啊。
范小白指着村子最前面那栋围着红砖围墙的瓦房说,阿山,那儿是我们家。
乔蒙山说,对,竹林里,也就是我们的蜂窝。只是今天,蜂王在这里会雄蜂。
等范小白反应过来,乔蒙山早跑远了。阿山,我不打你了,回来吧。
真的?乔蒙山转回来刚坐下,耳朵被范小白揪住了。
两人嬉闹了一阵,各自拿出作画工具。范小白知道,这一切,竹林,鱼塘,花地,山坡,土路啊,木桥,蜂窝,包括那些在别人看来落后的事物,甚至是迷信的事物,在乔蒙山眼里,都是宝贝。大自然赐予我们的,要爱护,要珍惜,乔蒙山多次这样说过。
我要给我画的竹林小道取个名字,白山路。范小白说。
哈哈,我给画取个名字,大黄蜂的飞行。乔蒙山说。
我要给这个小山坡取名为阿山。
哈哈哈,乔蒙山反应过来,连忙说,我要给这一对马蜂取个名字,胖嘟嘟的这个蜂王取名为小白,瘦精精这个取名为……
阿山,你敢!
当晚,范小白做梦了。梦里,乔蒙山抱住她说,我们给村庄的很多事物命名,还画下来,我们爱这块神奇的土地,爱这绿水青山,因为这是我们的精神图腾。
范小白没有梦到的是,一觉醒来,世界就变了样。
四
社区工作人员把一份告知发给范小白,她懵了,粉脸像泼上了一层灰白色染料一样寡白。她想起蜂群昨天的状况,真是精灵啊,真的有预感。她有些站不稳,忙靠在画室板壁上。蜂群围着蜂窝不远不近嗡嗡嗡飞着。它们对来自大自然的灾难有所察觉,对来自人类的践踏也能提前知晓。范小白一时不知是难过还是羞愧,低下了头。当她再次仰起头时,已是泪水滚流。
范小白这一天在不安中度过,桌上的鼻烟壶一笔没画上。这批画,她取名为《一壶青色》,有山有水有竹林,有村有人有蜂。她答应北方老家办画展的朋友,本月底快递过去。前些日子就与乔蒙山说过。
阿山,你快回来呀?范小白快要哭了。
乔蒙山一大早就陪父母去西平市医院体检。他每年都要陪父母体检一次。晚饭时候才到家,便急匆匆往画室赶。要是平时碰这样的情况,他会在家帮母亲做好饭菜,再过来喊范小白吃饭。可今天,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又说不确切。他先是担心父母会不会体检出哪样毛病,听父亲说肠胃有时不舒服,还特地加了一项胃镜检查。当医生告诉他两个老人除了血压有些略高外,其他一切都正常时,他才驾车载着父母返回。
阿山,你来了!范小白两眼通红,把桌上的告知书递给乔蒙山。
青石板村不安宁了。乔蒙山、范小白觉得天要塌了。青石板拆迁,就把他们的创作艺术之根给拆掉了。他们的艺术是建立在这片根上的,没有根的艺术,是不会长久的。
祖祖辈辈生活在青石板的村民不答应,一次又一次上访。
一场突然降临的大雨,让青石板暂时安静下来,马蜂也窝在巢里,唯有风和雨滴打在竹林上发出的声音。范小白觉得这回的风声像在嚎叫,雨声像在哭泣。
西平市文联领导来了,说要看看乔蒙山夫妇的画室。绕了一圈,来到鱼塘。钓鱼的时候,文联领导说,蒙山,凡事要想开些,不要执拗。有人见你几次都在上访人员中,你还是我们文联的人嘛,注意影响。你可是市美协副主席,还有,你们两口子都是美画院签约画家,难道这些你们都不要了?
乔蒙山双手背在身后,拳头捏得死死的。
这是范小白嫁过来第一次失眠。她与乔蒙山就这样在床上躺着,你瞪我、我瞪你,神色凝重。两人心是相通的,不就是一个美协副主席吗?不就是一个签约画家的资格吗?没有了也要坚守住这一片美丽的土地,守住给他们艺术带来灵感的山水,竹林和蜂窝。
范小白说,撵走我也不搬。乔蒙山说,撤职我也不答应。
范小白泪眼簌簌,建那么多豪华宾馆、会所干什么?留一片美丽家园不行吗?
乔蒙山说,我不是美协副主席了,你还要我吗?
范小白真的翻白眼了。我嫁的是你,不是什么狗屁美协副主席。
乔蒙山道,可我不是美画院签约画家了。
范小白道,看你气傻了的,难道不在那个画院就不画画了吗?
第二天早上,好久没来的赵林突然现身在画室前。我是悄悄过来找你们的,事情没那么简单,如果你们不配合,还有更大的压力在后面等着。范小白听了,一句话不说,转身进了画室,再没出来。
乔蒙山送走赵林,返回画室。范小白脸色寡白,仰面躺在地上。
小白,你怎么了?乔蒙山踩着油门,往城里医院驶去。
范小白怀孕了。
不抽烟的乔蒙山,抽了一晚上。
第二天一早,乔蒙山红着眼,陪着父母去了村委会,签了拆迁协议。
拆迁前,赵林来看乔蒙山夫妇。太阳像醉了的老人,青山如壶,碧水如酒。赵林陪着乔蒙山坐在山坡上,吹着从竹林里透过来的温郁的风,嚼着瓜子,喝着酒。这样的生活以后恐怕再也享受不到了,留恋一会儿是一会儿吧。范小白在一旁静静作画,这山,这水,这竹林,这房子,她都要留到画板上,等孩子出世了,她要让孩子看看这一壶山色,他们曾经有一个多么美的家。
赵林明白,乔蒙山愿意签下这份协议,全是为了范小白肚里的孩子。这时候抗争是不理智的。乔蒙山说,眼前的青石板,就要成为一片废墟。一景一物,还有那些味道要消失。我们的家乡就要消失,永远消失。那个新建的家,没有任何乡的味道,只是一个仿制品,不是原汁原味的,没有亲切感。你想,赵林,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总有一种气息在,就算在一块石头里也能闻得到。是不是?离开就断了,就像堵了源头的水,终将在大大小小的鹅卵石里干涸。我和小白本想死了以后能葬在这块地方,每天听着一群蜂在我们坟头飞舞。现在,一切都完了。
蒙山,你醉了,说什么不吉利的话。赵林瞥一眼凝神作画的范小白,垂下的发帘几乎碰着睫毛了。小笔头一点,颜色四散开来,仿佛美女脸上泛起的红晕。范小白是一个有条理的人,画墨,水,搁笔架,弯头小笔,涂擦笔,有些像医用洗耳球的一个气葫芦,还有几块药棉,依次摆放,整整齐齐。敞开的箱子里,鼻烟壶和水晶球被晚阳照得反射出些神秘的红光。
乔蒙山正抬头往上看,听了赵林的话,转头望了一眼范小白,说,这就是她的意思。新房子就给老人住吧,我和范小白等孩子生下来,再找个山美水美的地方重建一座房子,有竹林、有蜂窝的地方。
日子真快,转眼推土机挖机就在村里轰轰作响了,尘灰像火山的烟从四面八方腾起来。房子、院墙脆弱得像骨瘦如柴的老人,一碰就散架了。由于所有的住户都搬空了,拆迁起来格外快,人卖力气,机器也铆足了劲儿。蜂失去了往日的悠闲,失了魂,鬼使神差地倾巢而出,钻进了烟尘里,很快几个人就被蜇了。然而并没有持续多久,消防队很快赶来,喷起杀虫剂。他们发现了那个藏在竹林里的巨大蜂巢。蜂再有预感,也绝不会想到,它们建筑的小家有一天会登上《西平晚报》,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后来,乔蒙山、范小白的孩子出生了。
他们搬到了另外一个小山村里,一个偏僻的地方。那有一条小路,弯弯的,虽然破旧,但清晨的阳光把衣裳穿在它身上时,也颇为鲜艳。乔蒙山挽着范小白,推着孩子,缓缓走在绿茵茵的竹林小道上。
乔蒙山、范小白太贪恋美景了,左看右看,又仰头望着天空和太阳,丝毫没有注意到,一只小小的蜂,落到了孩子的衣服上。它蠕动的样子,就像他们孩子满月的模样。
谢谢燕子点评、编辑!
小说写了几位文化人,绿水青山是创作的滋养源泉,应该守护。


谢谢妹子发现错别字,火眼金星。
志同道合的爱侣,青山秀水的诗意世界,好友兼第三者的爱慕与成全……拆迁的无礼与摧毁,丢失了故乡的他们又有了新的栖居地。
即景会心,景美,人美,情感美,内画也很美。
喜欢得不得了。伊人姐姐的编按,说出了我想表达的一切。
向山兄学习
雁子,向你学习,共勉!
不熟悉的领域,尝试写一写。不过这篇,我蛮喜欢的。
共勉,一起努力。
与子青共勉,快乐写作!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这篇小说描写人性本真,我挺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