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心底算盘
　　 李志坚被妻子赵文秀喊醒时，太阳已经爬上树梢。
　　 “今天把菜地翻好，明天咱俩和同事们一起去龙虎山旅游。同事刚才来电话，出租车已经订好了。”文秀正忙着晒被子，脸上荡漾着微笑。
　　 “嗤！都一大把年纪了，还像个小后生，旅啥游？有时间躺在床上睡大觉多舒服，省钱省时又省力。”志坚刷着牙，头摇成了拨浪鼓，“要去你一个人去吧。”
　　 文秀收敛了笑容：“人家都是成双成对去，你为啥要跌（丢）我的面子？”
　　 “为了这个家着想呀。”
　　 “哼！你心里打啥算盘，别以为我不知道。”
　　 “好了好了，老婆大人，这次算我亏欠你的，以后有机会加倍补偿，不要说龙虎山，就是庐山、黄山也不在话下。”志坚陪着笑脸说。
　　 “不愧是写小说的，说的比唱的好听。”文秀睨了他一眼。
　　 他笑得合不拢嘴。
　　 志坚三下五除二吃完早餐，扛着铁锹，吹着口哨走出家门。嘿嘿，你有政策，我有对策；你这管家婆又不是能掐会算的神仙，能奈我何？他伸手摸了摸揣在内衣口袋里的手机，不由得咧嘴笑了。这部旧手机是他专门为了写小说而准备的，平日里窝在某个角落，伺机而动。为了不招惹麻烦，他刚才主动向妻子交去了常用的新手机，意思就是告诉她，我现在一心一意去菜园翻地，别疑神疑鬼了。文秀看着男人的背影，掂了掂手机，嘴角撇出一丝笑容。
　　
　　 二、顾此失彼
　　 确实，志坚心里的算盘打了好些天。
　　 夫妻俩都在离家十几公里的眼镜工业园上班，每天从早上七点忙到晚上九点。用文秀经常挂在嘴边的话来说，他们是天生的劳碌命！可不是么？他们家刚买了商品房，按揭付款，一对儿女又在私立封闭式学校读书，好似两个吞钱的漏斗，如果不拼，他们这个家不散了架才怪呢？
　　 至从三年前注册了《江山文学网》，李志坚似乎找到了心灵的归宿，只要有一丝儿空闲，心思全部花在文学上。进入江山不久，他就被《红梅傲雪》社团的社长雪莲请来做小说编辑。一个月前的一天，社团后台等待编发的文稿较多，其中有一篇三万多字的中篇小说，像这样的“大菜”，一般的编辑是不愿享用的。
　　 “志坚老师，后台那盘大菜有劳你吃了吧，不要拖时间太长，不然作者会有想法的。”社长了解他编文认真负责，直接下达了任务。
　　 “遵命！”能得到社长信任，他心里美滋滋的。
　　 那晚下班，他半躺在床上，用手机操作编辑文章。作者是个刚注册的新手，虽然文思敏捷，故事情节引人入胜，可是错别字随处可见，标点符号也不规范。接了这个烫手山芋，他心里暗暗叫苦不迭。嗨！我凭什么花去休息的时间义务为你做嫁衣呢？干脆一目十行扫一遍，写出编按，把文章发出去交差完事。
　　 “……我们坚持走纯文学这条路，就是要求我们网站发出去的文章思想健康，杜绝涉黄、涉暴、涉政‘三涉’作品；同时要保持文章整洁，减少文字上不必要的错误……我们编辑团队的每一位成员，必须自始至终保持认真负责的态度，逐步提高自身的文学修养……”网站总编曾在年度总结会上的讲话仿佛还在耳畔回荡。
　　 “对付文章中的错误，我们要‘老鼠过街人人喊打’！”雪莲社长的口头禅在他的耳朵里磨出了茧子，不请自来。
　　 唉！啥也别想，就当煅炼一下自己的编文能力，提高文学水平吧。志坚悄悄瞅了瞅旁边熟睡的妻子，继续编辑文章。
　　 时针已经指向十二点，妻子突然醒来，双手抱住他的腰往自己身上揽，嘀咕道：“你这不要命的家伙，还在搞啥名堂？”
　　 “文秀，你，你这是……快松手。”亲密接触女人的身体，志坚有些不适应。
　　 “偏不，偏不，我松了手，你玩手机玩到天亮呀……”文秀梦呓般的说着，又很快进入梦乡。
　　 志坚等她睡熟后，轻轻掰开她的双臂，暗笑着重新坐了起来，打开手机。等他将文章从头至尾筛一遍，写下几百字的编按并发表，时间已是凌晨三点多。他的身体像散了架，顾不上揩去眼角的分泌物，揉捏酸痛的腰腿，一头栽倒在床上。
　　 第二天上班，他像只打晕了头的公鸡，走路一摇三晃。在车间机台旁，一个不留神，他的前额碰在眼镜抛光机上，肿起一个淡青色的包。
　　 被公司老板叫进办公室的时候，他的心突突跳着，脑袋依然嗡嗡作响，整个人恍若云里雾里。
　　 老板客气地让他坐在沙发上，爽朗地笑着说：“小李，昨晚又开夜车搞创作了吧？刚才是不是体验生活，和我的机器比试比试哪个更坚硬？”
　　 志坚窘迫地笑了笑，眯缝着眼睛，脑袋无力地靠在椅背上。
　　 “我看过你的小说，挺不错的。”老板打开了话匣子，“记得读高中的时候，有一回上自习课看金庸的小说，被班主任逮个正着，结果没收了小说，还被拉到教室后面罚站。呵呵，文学这东西，一旦迷上了可就没救了……哦，对了，说正事，啥时候也辅导我孙子的作文，可以吗？”
　　 回答老板的是均匀的鼾声。
　　 “我的天，这家伙多久没睡觉！”老板摇头叹道。
　　 晚上，老母亲端出一碗饭，同时拿出一个空碗，摆放在一起，拉着脸说：“坚儿，这两样东西你选其中的一个吧！”
　　 志坚摸着后脑勺，支支吾吾：“妈，你，你这是啥意思？”
　　 “要么做你的美梦，饿死了活该，要么撇下那些不当吃不当喝的玩意，老老实实干活儿赚钱！”母亲用勺子敲打着钵儿，仿佛敲打在志坚的脑壳上，“秀儿，从今天起，晚上下班后把他的手机给我没收了！老天爷，再由着他胡来，身体拖垮了可咋办？”
　　 志坚心里说不出啥滋味，嘴巴张了张没吱声，默默地端起饭碗，狠狠地瞪了正在吃饭的妻子一眼。哼！真有你的，搬来“联盟军”整我。
　　 每晚失去了和文学打交道的机会，换来的却是那位中篇小说作者在网站飞笺中发来的感谢信，信中最后说：“志坚老师，《江山文学网》是个负责任的网站，我决心在江山安家落户了，我们互加QQ好友吧。”
　　
　　 三、功利诱惑
　　 想起文学好友，他不知不觉又想到了文友浩文。浩文是个头脑灵活，具有当代新思潮，很有小说创作天赋的年轻人。志坚和他在《红梅傲雪》社团共事时，得到了他不少文学上的帮助和鼓励。一年前，这家伙不知啥缘故，突然离开社团，玩起了失踪，昨晚终于被志坚在QQ中逮着。
　　 “呵呵，这些天我在别的通俗网站写些口味较重的小说，满足某些人寻找刺激的嗜好，每晚码上两三千字，一个月下来能挣个两千来块，够我平时的零花钱。”浩文用语音坦率地告诉志坚，口气中充满着得意。
　　 “老弟，你挺能啊！”志坚发送汉字回复，话中带刺。
　　 “说心里话，我要感谢江山，曾经给了我煅炼的机会，让我精神上得到了很多满足，也让我的文字功底更加扎实。记得刚进入江山时，第一篇小说获精品，我兴奋得晚上睡不着觉；第一篇小说获绝品，高兴得邀请身边的好朋友下馆子喝酒。嗨！那段时光真是让人一生难忘啊！”浩文一点不计较，继续感慨地说。
　　 “那你咋一下子就忘了初衷呢？”志坚问。
　　 “农民在田地里耕耘是为了收获粮食，作家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也要吃喝拉撒，对吧？我可不想学曹老先生，勒紧裤腰带去创作《红楼梦》，死后流芳千古，我要活在当下，做个世俗的小说匠，哪里有油水就往哪里钻，嘿嘿！”浩文的笑声有些瘆人。
　　 即使隔着遥远的空间，志坚也能感觉到浩文唾沫飞溅的样子。他用力点了一下屏幕上浩文的头像，回复道：”你啊，简直有奶就是娘！”
　　 “我遵循的是当下市场规则，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各取所需。你说我是个出买自己良心的叛徒也好，说我是个没有底线的‘文氓’也罢，无所谓。唉！如今有几个人会一本正经看小说？且不说海量电影、电视剧，单单那些全民k歌、抖音、短视频等等，就足够打发大多数人的业余时间。当然啰，你走的纯正文学才是正道，我相信你将来会比我走得更宽更远……”
　　 浩文最后说：“老兄，你的文笔我是知道的，如果你想加入我们的行列，对我说一声，我可以给你引荐引荐。”
　　 “我脑子太笨，也没有精力。谢谢你的好意！”志坚客气地回绝，顿时鼻子发酸，感觉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这天晚上，志坚失眠了，脑子里反复浮现浩文得意洋洋的笑脸，在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状态下演绎着一个奇异的梦——
　　 森林里，古树参天，灌木丛生。志坚在林间横冲直撞，拼命寻找着一条能够走出困境的路。路在脚下延伸，仿佛没有尽头，急得他热汗淋漓。
　　 蓦然，一群人挡住了去路，为首的不是别人，正是英俊潇洒的浩文！簇拥在浩文身旁的是一伙穿着时髦甚至暴露的年轻男女，摆着各种撩人遐想的姿态，虎视眈眈地盯着志坚。
　　 “志坚老兄，跟我走吧，包你吃喝玩乐，样样不愁。”浩文仰天打着哈哈，然后就伸出了友好的双手。
　　 志坚看到面前的场景，顿感一阵晕眩，正色道：“浩文老弟，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嘿嘿！别好酒不吃，吃罚酒！今天既然落在我们手里，你就别想逃脱？”浩文冷笑着，左右一摆手，“兄弟姐妹们，都给我亮出看家的本事，看这老小子能扛多久！”
　　 话音一落，就见浩文脸型扭曲，耳朵向上尖挺，上面长满灰色的毛，嘴巴向前凸出，里面时不时露出锋利的獠牙——出现在志坚面前的分明是一只大灰狼！其余的男女也都变成了狼和狐狸！
　　 “呜哈哈……”浩文发出一阵狂笑，从怀中掏出一支粗大的笔，不停地挥舞着，如一支指挥棒。狼和狐狸得到命令，纷纷直立起来，摇头晃尾，扭腰摆臀，相互纠缠在一起，跳起了让人窒息、催人喷血的舞蹈。
　　 志坚顿时两眼发直，像个僵尸般一步步走向狼和狐狸。
　　 “畜生！休要逞凶，给我滚开！”空中发出雷鸣般的吆喝声，紧接着跳下一个身穿长衫、手持烟斗的先生，飞起一脚，将浩文的“指挥棒”踢飞。
　　 “大师来了，大家快跑啊！”不知谁喊了一嗓子。浩文等人不敢造次，连忙现出人形，向先生陪着笑脸，作礼打揖，一溜烟消失在森林深处。
　　 志坚定睛观瞧，来人是一身正气，敢于脚踢世间妖魔鬼怪的鲁迅先生。他从小就崇拜鲁迅大师，今日一见，格外高兴，立即倒拜于地，感谢先生搭救之恩。
　　 鲁迅先生和蔼地搀扶他起来，笑道：“年轻人，都是同路人，何必多礼？”
　　 等志坚挺身再仔细看时，先生已经不见踪影。
　　 “先生，路在何方？”志坚虔诚地面向天空。
　　 “路是闯出来的，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声音向天际处飘去……
　　
　　 四、往事追忆
　　 这段时间，志坚发觉自己的梦特别多，思维特别活跃。他的小说故事情节，有不少就是在半醒半睡中构思出来的。
　　 路旁一棵荆棘调皮地刺在他的脚脖子上，出现几道血痕。他俯下身抚摸了一下伤口，然后挥起铁锹，用力将荆棘斩断。
　　 认定的路是要走下去的，少年时代的梦想，总是在前方引领着他……
　　 初中语文课堂上，老师拿着他的作文本，慢条斯理地说：“同学们，下面向大家介绍一下李志坚同学的作文《我家的水牛》，这篇记叙文对水牛从外貌到行为的描写，细致入微，逼真传神，抒发了作者与水牛之间那份纯真的情感……现在，请李志坚同学亲自为大家朗读这篇作文，大家热烈欢迎。”
　　 他忸怩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脸上的温度在上升，心脏不停地撞击着胸腔……
　　 两年后，学校操场上，教学主任站在讲台上朗声道：
　　 “同学们，现在宣布这次作文竞赛获奖名单……荣获第一名的，是高一(2）班的李志坚同学，参赛作品《心中的月亮》。现在，有请李志坚同学上台领奖。”
　　 在雷鸣般的掌声中，他颤抖着手接过校长颁发的奖品，面向台下的师生鞠了一躬。台下无数眼睛齐刷刷向他投来，似有一种热力，烤得他额头冒汗，脸红耳热；似有一种力量，托着他的身体向空中飘飞，恍恍惚惚置身于虚幻的世界……
　　 从这以后，文学梦想在他心中生根发芽，
　　
　　 五、山重水复
　　 一双无形的手在志坚的心里不停抓挠着，把他从往事中惊醒，这双手是慧儿的。
　　 慧儿是他正在创作的中篇小说中的主人公。在他的笔下，慧儿是个善良贤惠、意志坚强的女人，说句让他脸红的话，慧儿的性格与体貌特征，原型竟然是妻子赵文秀。他实在感谢做老师的老丈人，给妻子取了这么一个他爱听的名字。这些年来，文秀对他的文学爱好并不上心，可是至从去年买了商品房，她仿佛变了个人，看到他玩手机，虽然嘴上不说什么，嘴巴却撅得能挂夜壶，看他的眼神也有些冷，那双美丽的大眼睛也因此大打折扣了。他深深叹了一口气。
　　 “慧儿别着急，这两天休清明假，我再加把劲，把你‘生产’出来。”志坚抿嘴微笑，明媚的阳光把他的脸镀上了一层金色。
　　 他来到菜地，才撬了三下半，感觉那紧贴胸口的手机渐渐发烫，烤得他心神不宁，叫他如何干下去？他离开菜地，来到不远处的白塔渠边，在一棵绿荫如盖的樟树下，放下铁锹，一屁股坐在椭圆形的铁片上，迫不及待掏出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