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过一个学者的调侃，说一定是姓潘的人得罪过《水浒传》的作者，所以他书中的两个“淫妇”都姓潘。既然是调侃，它的基础，也就是那个前提条件，一定是真的。《水浒传》中两个被金圣叹称为“淫妇”的人确实都姓潘，被武松杀死的叫潘金莲，而被杨雄杀死的叫潘巧云。
　　 《水浒传》有一个现象，同样的情节会出现两次。比如前面写过林冲发配，后面就有武松发配；武松打虎写过后，后面又有李逵杀虎；前面有劫法场救宋江，后面就有劫法场救卢俊义。而被好多人尤其是金圣叹那样的人，称道的应该算是前面写了潘金莲，接着在后面又写了潘巧云。只不过这些情节，有的写得各具特色，比如林冲、武松的发配；有的写得好坏分明，好的如劫法场救宋江，而坏的当然是劫法场救卢俊义。而潘金莲和潘巧云，两者却都写得有声有色。以前我一直奇怪《水浒传》的读者大多能记住潘金莲，却很少有人能记住潘巧云。就连我自己，尽管以前《水浒传》读过好多遍，但要是说记住潘巧云，也应该是在看过金圣叹的点评，以为她是作为潘金莲的“副本”来叙述的时候。但我真正“认识”了潘巧云后，我有了一个疑问：她真的是潘金莲的副本吗？
　　 潘巧云是杨雄的老婆，但她有过丈夫，一个姓王的押司，在两年前去世了。在故事开始时，她嫁给杨雄还不到一年。杨雄的出场有些狼狈，当时的他是刽子手，刚刚行刑完毕，相好的同事给他“挂红冲凶”时，被一批无赖缠住了。要不是石秀出手，他人不一定吃多大的亏，但那些彩礼肯定会被抢去。石秀的介入，让他挣脱了纠缠，开始了反击。得手后，他找到了前面没有时间联系的石秀，结拜为兄弟。这样居无定所的石秀住到了杨雄家中，并且和杨雄老丈人一起开了家肉铺。潘巧云在前夫忌日按照习惯请和尚超度亡魂，这样和尚裴如海就走进了故事。在言谈中，潘巧云对和尚的亲密态度让石秀有了怀疑。而在超度夜，潘巧云与和尚的亲昵态度加深了石秀的怀疑，石秀的怀疑并没有阻止两个相互有意的人。她们约定在寺庙里相会，也确实在寺庙里相会了。偷情成功后，他们订下了以后相会的方法，并且很顺利地“住”在了一起。一个多月后，这个方法被石秀看破。
　　 石秀私下里把这事告诉了杨雄。杨雄没能像石秀告诫的那样沉住气，在醉酒后露出了马脚。潘巧云乘势离间了杨雄和石秀。杨雄不能分辨是非，他选择相信老婆，而不相信兄弟，这样逼走了石秀。石秀离开了杨家，在附近找了个地方住下。并且根据他掌握的两人偷情规律，杀了望风的和尚胡道人和潘巧云家出来的裴如海。任何时代，杀人总是大事。小小的县城当然被这事所震动。杨雄也在知道消息后，明白了石秀说的是真的，当然也知道人一定是石秀杀的。这样他找到了正在找他的石秀，两个人定计把潘巧云和使女巧儿骗到翠云山乱坟岗，在那里问清楚了原委，杀了她们。
　　 故事就是这样的故事，表面上看，确实就是另一起偷情案，潘巧云真的就是潘金莲重现。金圣叹也应该是这么理解的，所以他不但“腰斩”了《水浒传》，还把保留的部分按他的理解做了一番修改。最明显的当然是他删除了其中话本的残余，原来唱的部分，而只保留下了与故事发展相关的部分。这种处理方式，对于以阅读为主的小说，当然是进步。在同时他也修改了好多他觉得不好的表达。这些修改确实有好的地方，比如“宋江怒杀阎婆惜”，原本故事在时间上不合逻辑，他修改后基本符合了。当然也有不好的地方，比如这里与潘巧云相关的内容，而这也是他修改原本最多的地方。他修改的目的应该是要把这部分内容和潘金莲部分相照应。最明显的表现就是潘金莲故事中，王婆给西门庆定了“十分挨光计”，然后一分一分叙述得很清楚；而这个故事中，他就如法炮制，来一个“十分坐实事”，修改原本中表现石秀心思的部分，把原本本来没有清晰标明的潘巧云和裴如海之间偷情的进程，一分一分坐实。要是仅仅做这样的修改，由于它对故事本身影响也不大，那么这种修改后的文章，读起来倒也确实能增加几分趣味。但金圣叹对于这个故事里一些细节处的修改，却显示出了他趣味的低下和见识的有限。
　　 下面我们就分别来说说他修改过的几处重要内容。这里需要说明一句，现在通行的版本，尽管有些是百回本，有些是百二十回本，标明着它们不是金圣叹的七十回本，但好多的版本，前面的七十回却几乎都按照金圣叹的修改本来，所以前七十回的文字和金圣叹的版本没有区别。
　　 这段故事的开端是石秀花了三天时间，到外县收猪回来，看到肉铺不开了。他以为是杨家对自己起了疑心，所以决定告辞走人。但潘公告诉了他原委，今日是女儿前夫两周年的忌日，因此要在今晚做一番“功果”。他不再疑心，开始吃饭，接着就看到和尚往家里搬东西。金圣叹修改了这里，把石秀和潘公的对话放在了前一天。第二天早上，那些和尚才开始朝家里搬东西。当然，他修改得也彻底，潘公的话里的“今夜”变成了“明夜”。但这里的问题是，晚上的事，至于要在早上就搬进东西吗？当然，这只是小问题，或许是他以为石秀回来，还要准备“辞职”的材料，时间已经来不及了，所以改在了第二天。但施耐庵笔下的石秀是一个精细的人，他其实每笔帐都很清楚，都有记录，所以他只是把账目写出来，这自然不会花太多时间。他的这个修改，把对石秀的这个表现给改掉了。接下来金圣叹就是明确了石秀“坐实”了几分几分的，这里不再多说了。
　　 第一次修改明显有问题的地方是在潘巧云和裴如海相见，潘巧云给他递茶时，原本写的是：“那和尚一头接茶，两只眼涎瞪瞪的只顾看那妇人身上。这妇人也嘻嘻的笑着看这和尚。”金圣叹改写成了：“那和尚连手接茶，两只眼涎瞪瞪的只顾睃那妇人的眼。这妇人一双眼也笑迷迷的只顾睃这和尚的眼。”原本的反应是有情的男女在人前正常的反应，而金圣叹把他们修改成了两个花痴。这里不是原作不好，是金圣叹先于演员入了戏，他把自己当成了裴如海。
　　 第二次修改是在当天晚上，“追荐到三更时分”，原本是“四更”，而在后面两人的对话后，原本只有这么一句：“两个人又戏笑了一会，那和尚自出去判斛送亡。不想石秀在板壁后假睡，正张得着，都看在眼里。”金圣叹把它改写成：“一头说，一头就袖子里捏那淫妇的手。淫妇假意把布来隔。那贼秃笑了一声，自出去判斛送亡。不想石秀在板壁后假睡，正瞧得看，已看到七分了。”“戏笑”原意是随意玩笑，但那种场合，应该不是这个意思；那么就应该是相互看着笑，也就是相互间都对对方有意思，对方的每个表情都能理解，也都让自己高兴。这应该是当时两人的实际状况。而金圣叹改成“捏手”，那直接就是调情了。这应该仍旧是金圣叹把自己当成了裴如海，但他写了这个细节，也让假睡的石秀看在了眼里，可他却说“看到七分”，这明显就是失误。原本这一段叙述，潘巧云听到和尚的声音，越听越动心，所以才有她让使女叫和尚来跟前说话，并且也有说话时情不自禁地手拉和尚手臂的动作。说明当时的她已经神醉情迷了。而和尚当然也有意，可他却顾忌石秀，所以在两个人对话时，他专门提到了石秀。而石秀却是潘巧云不太在乎的，所以她才有“这个睬他则甚，并不是亲骨肉！”。也因此当时的她是主动的，而和尚却不敢主动。主要原因也由于尽管石秀当时声称自己困了，在睡觉，但他仍旧在这个房间里。金圣叹在那种情况下，让和尚也主动起来，却又让潘巧云假意推托，不但说明金圣叹本人没有读懂施耐庵，也说明他实在就是一个书呆子，和现在的一些写手们说一个亿万富翁如何装成穷小子，并且好几年别人都不知道一样，只能说明他们没有生活。想想就能明白，在那种状况下，要是和尚也主动，估计当时就到潘巧云卧室看佛牙了。从这可以看出，施耐庵真是大作家，而金圣叹有时却不但让圣人叹惜，让我都不得不叹息了。
　　 第三次和原本差别大的修改是到庙里去的早上。原本“只见那妇人浓妆艳饰，包了香盒，买了纸烛，讨了一乘轿子。”金圣叹把这一情节修改成了：“只见淫妇起来梳头、裹脚、洗脖项、薰衣裳。迎儿起来寻香盒，催早饭，潘公起来买纸烛，讨轿子。”可笑的是金圣叹还在这段文字下评论道：“古本如此妙文，俗本都失。”修改后的文笔确实很美，看上去漂亮。但文章表达漂亮就好吗？汉赋很漂亮，现在谁会去读呢？何况，金圣叹这里仍旧是用他小地主家的生活来写富裕一些的平民阶层的生活。最主要的是他没弄清楚原作这里是什么意思，所以他把潘巧云做的事分配给了另外两人。施耐庵这里简单地几句，写出来的是潘巧云当时急切的心理，所以她一个人把所有该准备的事情都准备妥当。潘公和迎儿没有什么想法，所以该怎么做就怎么做。金圣叹由于没有弄懂原作意思，所以才改得那么乱七八糟，还觉得人家不好。
　　 这样的地方很多，原因都是金圣叹没有理解原作者的意思，自己又没有生活经历，完全按他的意思修改，不再多举例。只说说最后结局部分吧。迎儿把所有的事情都说清楚后（原本和金圣叹修改本也有些差异，不去管它了），潘巧云交待的内容，原本是这么说的：“那妇人只得把偷和尚的事，从做道场夜里说起，直到往来，一一都说了。”金圣叹改成了：“那妇人只得把和尚二年前如何起意；如何来结拜我父做干爷；做好事日，如何先来下礼；我递茶与他，如何只管看我笑；如何石叔叔出来了，连忙去了；如何我出去拈香，只管捱近身来；半夜如何到布前我的手，便教我还了愿好；如何叫我是娘子，骗我看佛牙；如何求我图个长便；何何教我反问你，便捻得石叔叔出去；如何定要我把迎儿也与他，说：不时我便不来了：一一都说了。”看上去充满了细节，其实暴露出来的是金圣叹龌龊的心理。当然，最能说明他龌龊心理的，还在潘巧云和裴如海成就好事后，原作当然是一段传统的唱词，也是说书人点燃观众情绪的插语。这些话，按照金圣叹修改的原则，当然是要删除的。他也确实删除了，只不过在其中加了三个字：“好半日”，然后再自己点评道：“只三字，写得极其不堪。
　　 今之人家，必欲纵其妻女登山入庙者，亦未思其‘好半日’之不堪也。”通过这些文字，只能说他龌龊的心理，使他没能看懂原作者的意思。那么，原作者是什么意思呢？看这个故事，其实是和潘金莲故事完全不同的。潘金莲在她的故事中是个被动者，而潘巧云在这个故事中却是一个主动者。整个事情从开始到成功，她都是主动的一方。最明显地表现就是她让和尚告诉潘公要还愿；她让潘公告诉杨雄要到庙里去还愿；她给和尚一些钱，让他办素斋，也就是她已经想好了要在庙里吃饭；早晨起来后“只见那妇人浓妆艳饰，包了香盒，买了纸烛，讨了一乘轿子”，表现的是她迫切的心情；潘公醉酒后，她急切地想看“佛牙”；在偷情结束后，她匆匆地离开。先发生这事，让它成为事实，但不愿意当时就让人看破，而是图长远的下一步。最明显的表现就是她对和尚的那段话：“你且不要慌。我已寻思一条计了；我家的老公一个月到有二十来日当牢上宿；我自买了迎儿，教他每日在后门里伺候，若是夜晚，他一不在家时，便掇一个香桌儿出来，烧夜香为号，你便入来不妨。只怕五更睡着了，不知省觉，那里寻得一个报晓的头陀，买他来后门头大敲木鱼，高声叫佛，便好出去。若买得这等一个时，一者得他外面策望，二乃不叫你失了晓。”表明当时的她已经把这些事都设想好了。金圣叹在这里没看懂原作者的真实意思，不是他水平不够，而是他偏见太深。
　　 前些年，《水浒》热，很出了一些文章，当然主要是说武松和潘金莲关系的，说武松其实是爱着潘金莲的。我总觉得那些文章牵强，但按照现代心理学的分析，在潘巧云的故事中，石秀尽管扮演了一个不光彩的角色，他应该是私自爱着潘巧云的。他从一开始就开始窥视着潘巧云的一举一动。他杀裴如海，与其说是为了表白自己，不如说是为了发泄私愤。从原本中，杨雄的“贼贱人！丫头已都招了，你便一些儿休赖，再把实情对我说，饶你这贱人一条性命！”应该是他当时的心态，他当时其实并不想杀人。但石秀的“哥哥，含糊不得！须要问嫂嫂一个从头备细原由！”，“哥哥，这个小贱人留他做甚么！一发斩草除根！”等等，说明了这个二十八岁却没有结婚的青年是多么变态。
　　 潘巧云确实偷情了，但偷情并不该死。所以武松杀嫂，尽管潘金莲是被动的，但武大确实是被她直接害死的。武松杀她干净利落，并且光明正大，是在家里，众邻人眼前杀的。有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势，所以他是英雄。杨雄杀妻，尽管潘巧云是主动的（被金圣叹改的弄不清楚谁是主动的），但她却并不该死。所以石秀、杨雄只能偷偷摸摸地把她骗到荒山野地里悄悄地杀掉。他们当然不是英雄，他们的行为更像是两个街头小混混。鲁迅先生说勇士愤怒，抽刀向更强者；孬种愤怒，抽刀向更弱者。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