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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玲珑塔(情感小说)


作者:叶临之 秀才,1346.7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306发表时间:2022-10-03 15:43:22

多年来我们悬在半空,不再被问津
   欲上不能,欲下不能,也再不能牺牲。
   ——张枣《与夜蛾谈牺牲》
  
   1
   还得从悠闲的田鼠生活说起。台风来前,齐垒垒见到了阿贡,那天下午大约五点半,母亲打电话来,让她回家参加家庭聚会。齐垒垒正忙着给人上药,母亲的催促很突然。
   “小垒,还在忙呐?”
   “嗯呐,妈。”
   “什么时候下班?快,风来了,快回家啊。”
   “快了。”齐垒垒手拿药棉擦拭着病人的手肘,手抖,手温像升腾的蒸气。
   他们医院的技术不赖,齐垒垒每天面对的是肱骨髁炎、脚腱鞘炎,肱骨外上髁炎,就是俗称的网球肘。医院距离国际化网球场不远,科室里经常有球类运动员来,有些运动员拿过大奖,有些是爱好者,即使没有拿过大奖,整天与球星在一起,做派也像明星。刚上班时,她喜欢观察他们,有些女运动员进来科室,不脱遮阳帽,小蜜蜂似的从楼道里扑进来,还哼点小曲儿。
   可是,四年就这样过了,没有刀光剑影、惊心动魄,日子近于白纸,有点像肥胖的啮齿动物——田鼠蹲坐在那,心满意足地啃食属于自己的那段甘蔗。日子就这样:平常看球,周末游泳,遇到节假日就在泳池里趴着。齐垒垒发现这日子有点浑,他妈的太浑了。
   “小垒,我说你早点行不?今晚有要事,你再不转身,灯都灭了!”母亲很是担忧,母亲一直在看江苏卫视的《非诚勿扰》,急着急着就切进了电视真人秀的场景。上班时间,母亲绝不会轻易打电话来,她在另一家医院,从锅炉厂医务室出来,现在在市属医院的神经内科,平常这个点到不了家。
   “知道。”齐垒垒挂掉手机塞进兜里,她像一块海绵吸进水,风平浪静。走廊上响起一声“咣啦”,回声巨大,锌铝皮相撞般夹杂着噼啦声。也许台风就要到来,齐垒垒连忙循着回声去看。
   医院门口的玻璃反射着橙色阳光,阳光漂浮不定,像杏花的颜色。处理好病人,齐垒垒下楼骑车,等过了马路,手机又响。还是母亲。台风即将到来,连红绿灯的马路信号灯都跳得快了一点,刚好过头顶上的电车线,母亲问:“小垒,回来了没?几点了,就等你呐。”齐垒垒说:“路上呢,刚才收拾了下桌面。”母亲唠叨着:“我都从两公里外的凤家门走回家了,你还磨蹭,唉,就是这样,不着急,也是没法说,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得了,路上小心啊。”
   “知道。”齐垒垒脸上微微沁出汗渍,她扫视着马路,视线落在同行男女身上,她内心孤单空荡,骑着自行车站在斑马线上,多像长角动物恐龙啊。头顶电车飞驰而去,阳光再次照射,想起医院门口那束阳光时,她不由心怵。现在她是田鼠,她是剩女,她让人推着走。
  
   2
   齐垒垒没有病,却像病了,她回到灵寿寺巷小区,把自行车落了锁,小区最近遭了贼。她疲惫不堪地走向家门,摁电铃,母亲开的门,母亲烫染了波浪形头发,系着围裙,母亲没多话,迅速转身奔向厨房,没有要求齐垒垒帮忙打下手。客厅里,齐垒垒偏头一看,沙发上窝着一个陌生的小伙子,齐垒垒走到茶几旁,眼睛一跳,认出了阿贡。
   消失了快七年的阿贡突然间出现,母亲原来卖了一个关子,安排了台风前和阿贡家见面。
   看到回家的齐垒垒,阿贡拿着杂志站起来。阿贡穿着一件黑底羊毛衫,客厅的灯光有点闪,黑暗和灯光交汇,像柔和与璀璨的集合体,让他看起来像讨巧的羊驼。不知为什么,齐垒垒会想到用羊驼这种动物形容他。齐垒垒有一点不自在:“嗬,你怎么来啦?”阿贡往门口的玄关看了下:“我爸去外面拿红酒了,今天,你妈请客。”
   没多久,阿贡母亲程小青拎着包来了,穿着精致的套装,阿贡父亲拎着一箱红酒在后。母亲忙迎上前去:“小青,贵客!”母亲太关心老朋友了,又说:“小青,又在忙写作啊。按我说,小青,你能不能休息下啊?”
   程小青无奈地说:“哪能。有个长篇稿子马上启动,又要费劲。还要经常出席各种活动。你说我们,年轻时做着十五块八的锅炉工,后来做了车间主任,还要跳出去,为利,为名气,犯得着吗?”
   说到这儿的时候,程小青眼神盯着儿子阿贡。
   齐垒垒心不在焉起来:“阿姨,那我们不打扰你吗?”
   “没事,过阵子我要去疗养院。”程小青说,“再说我们两家子不见外。”
   程小青说的是省城边缘的疗养院,她常年在那儿写作。她把包放下,主动坐到齐垒垒旁边来,她多看了齐垒垒两眼,然后友好地递给齐垒垒一个橘子,转头对齐垒垒父母说:“真像我程小青的女儿啊,不对啊,要当我儿媳妇了。”程小青哈哈大笑。
   程小青一到就要开餐,晚餐炊金馔玉,羊角面包、鱼子酱、红酒,精致而丰盛,特意为阿贡一家准备,前一个月,阿贡刚回国。两家子推杯换盏,父亲作为主人,站起身来说:“为我们两家子有机会团聚,干杯!”
   干红闪着诱人的酒红色,轻盈曼丽,透过玻璃高脚杯肚腹,齐垒垒看见阿贡正看着她。他俩对视,然后两人都乐了,首先抿嘴微笑,继而开怀起来。他俩又用高脚杯碰了一下。
   齐垒垒脸色绯红,她仔细想了想上次见到阿贡的时候。七年前,她和阿贡一起大学毕业,母亲和他家那时有过一次聚会,随后,她继续读临床医学方面的研究生,阿贡却消失了。三年前有一次在泳池里,她向母亲问起过阿贡,母亲说阿贡去了英国曼彻斯特大学。那时,程小青也问起过齐垒垒近况,顺便提过儿子,她说阿贡小时候就想当导演,而不是像她那样,码字,当字农。
   等到晚餐结束,外面的风狂劲起来。刚放下碗筷没多久,程小青拿着一根牙签,接下来的话题,又转移到她的写作上来,说起她的长篇小说构思,接下来她的打算和行程。她还是选择去疗养院里面写作。现在是书开头的时候,关键时期不能松懈,要在平常,只能采取药物减压的方式,现在根本受不得别人干扰。
   这是程小青常年住疗养院的原因。省里,程小青确实是一位蛮重要的中年女作家,年轻的时候,她和母亲是锅炉厂的同事,母亲是锅炉厂医务室的医生,这位大作家找母亲治过好几次病,两个女人就熟了,然后通过母亲,齐垒垒很早就认识了她,小时候还和母亲去她宿舍拜访过。
   说到疗养院时,阿贡和父亲在沉默着。而程小青刚打开话匣子,这时接到一个电话,接完电话,她怔怔地说:“要开会,讨论工作对接的事。”父亲说:“我来送。”这时阿贡父亲站了起来,披上座椅上的衣服,他说:“这事还得我亲自来,我熟悉路。”阿贡父母就这样走了。
   程小青走时,朝厨房里喊着:“阿妹,我家阿贡就交给你们家啦,你们家看着点。”
   齐垒垒明白了家宴的含义,嗅到暧昧的气息。台风要来,阿贡只坐了一会儿。母亲让齐垒垒去送他,于是齐垒垒送他下了楼,路灯底下,疾风横冲直撞,齐垒垒陪着他,一直走到地铁口。阿贡说他还是坐地铁回家好,veryfast。齐垒垒没有多说话,只说,你先回去吧,注意安全,我们回家聊。
   差不多一个小时后,齐垒垒去卧室休息,他们开始微信聊,她一直在想阿贡消失的这几年,其实,阿贡有她微信,但来吃饭这件事上,他没跟齐垒垒招呼过。这次活动只可能是母亲们的决定。她躺在床上,语音聊天,基本一问一答,阿贡问,齐垒垒答。闲聊的时候,卧室床对面墙上的电视机正放着《猫和老鼠》,不时语音里传来猫和老鼠相互追逐嬉闹声。这样的尴聊也许没意思,阿贡问:“以后有什么打算呀?”说到这儿,齐垒垒就想起白天的事,叹气:“还能怎么打算,就这样过呗。”阿贡听着就笑了,他说:“我要教教你,听着,我要跟你说一次理论,经济学理论,机会理论……听说过吗,人的状态其实是可塑的,何况年轻人。现在是全球化时代,谁不飞来飞去?”
   男孩子就是这样,齐垒垒充满警觉。那些经济学常识对于她是老词儿,她英语也不赖,可她还是把医院过成了田鼠窝,把自己过成了宅女,即使是在省城,而不像有些同学到了三、四线城市。要说小时候,她满脑子都是幻想、空想,现在,年龄把她关进了笼子,她成了剩女宅女,母亲开始着急她结婚的事情。
   齐垒垒又一次想起医院门口的光来,惊出一身冷汗。来他们科室的病人,网球运动员、排球运动员,毕竟是来求医,快乐吗,其实带着痛苦的倒刺,医生就是要拔除生理上的倒刺,可是肥胖的啮齿动物要死了,病人的疼痛都植入到她身上。齐垒垒对着屏幕一声叹,她想看一会儿“欧冠”,待会儿四分之一决赛,有皇马。单身日子里,午夜生活这样安排,如果有荷尔蒙,只属于意淫的足球。她有些疲惫:“我也想飞啊……可是飞不起来。明天还要上班呢。”阿贡笑了:“不聊了?小垒,你才多大,这么快就脱离征服星空,成宅女了?我妈会给你安排好吧。”齐垒垒说:“还能怎么着,嗨,还是不聊了吧。”
  
   3
   程小青答应齐垒垒的母亲,把齐垒垒调入《奔流》杂志。这期间,齐垒垒过了一段软绵绵的日子,台风过后旅游了一次,等到回来,她的职业生涯就要发生改变了,她将去杂志社做一名编辑。《奔流》是一本著名的文学杂志,20世纪80年代的文学高峰期,发行量曾经高达百万册,至今是省内的招牌文学期刊,排名全国前列。
   八月底,齐垒垒离开了医院,脱离了那扇恐慌的门。家宴后,阿贡来过他们科室。随后,他俩一同喝过几次咖啡,考虑到老大不小了,半年下来,齐垒垒确实按照家长的期待和阿贡交往起来,这一过程心照不宣,水到渠成。又好像在谈一场充满某种错觉的恋爱,因此,她心底里给阿贡的名字加了一个括号:陌生人阿贡。
   齐垒垒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碰到陌生人阿贡后,她的人生改变了。这让齐垒垒产生庆幸,事情是父母们预谋的,程小青起到决定作用,她很可能不必过肥胖的转眼退休的田鼠才有的悠闲生活了。
   等于又回到她原来的人生轨迹。齐垒垒十二岁那年,有一篇小说在本省一家著名儿童文学刊物上发表,那次真是幸运,不仅发表,齐垒垒还得以参加了杂志社举办的金秋笔会,齐垒垒是最小的作者。笔会在省内一个县级市的旅游景点举行,景点名字叫玲珑塔,笔会特邀嘉宾中有程小青,程小青那次带着自己的儿子,说来那是她和阿贡的第一次见面。该市盛产石榴,齐垒垒还吃了丰盛的海鲜大餐,活动告罄,主办方送给每人四个大石榴,她拎着四个大石榴出现在家门口时,母亲乐坏了。
   她十六岁那年,面临选择文科还是理科。那个暑假,有次她和母亲去游泳馆,身穿泳装的齐垒垒和母亲一起游了一阵泳,齐垒垒正处豆蔻年华,身体发育完好,在胸部的那两点和修长的两腿之间,女性的圆润凸显着,周边蓝色的水像蝴蝶一样地拥抱着她。母亲站在水里给女儿拢她那头黑色的秀发,罢后,她停了下来:“小垒,你知道吗,程小青阿姨常年有病,神经衰弱。”
   也就是这次从泳池出来,母亲替齐垒垒选择了医学专业。母亲不想让齐垒垒报考中文系,然后当一名作家,在她看来,医生永胜字农。当初做医生,说到底是母亲的选择,母亲说她心细,不怕血。现在为了大龄女儿的出嫁,母亲却在走回头路了。
   母亲说:“还是说吧,女人,嫁人才最真实。”
   “房子是要买卖的。”母亲又说。
   母亲把女人比作房子,一所前所未有的房子,带来富裕的房子,这话貌似有道理,她和阿贡的来往频繁起来。
   礼拜日,阿贡又一次来到灵寿寺巷小区,约齐垒垒一同去趟他母亲的办公室。他俩一起走进省文化大楼,上7楼程小青的办公室。
   程小青的办公室很大,略显凌乱,不过,倒是很像一个作家的工作场所,程小青不去疗养院时,多半在办公室里,平常只留他们父子在家里,阿贡的少年时期就是这样过来的。办公室里屋那张桌子上,堆满各种杂志和书籍,有些杂志打开着,从目录或者内页看,有些刊载着程小青的大作,还有一堆收发员送来的资料,资料还没有拆封,阿贡坐在转椅上整理收发员送来的信件,程小青多半没有处理它们,他顺便代替他母亲处理,齐垒垒连忙收拾起屋子来,忙了整整差不多一个小时。
   阿贡已经找到齐垒垒的工作调动单。他指着办公室的沙发说:“有一件事最真实,小垒,有一天你将坐在这个位置,不过你是编辑。”
   齐垒垒惊讶地看着他。阿贡在英国的毕业展是拍一部类似007的短片,回国后,他已经拍过一部商业短片,没有知名人士捧场,但口碑还不错;另一方面,程小青马上要去疗养院长住,完成她的作品,这是她离开工作场所前的最后一个月。
   她靠在桌子边,环顾了一番办公室。办公桌的侧面,有一张牛皮沙发,沙发有了些年纪,面皮上长着两线硕大的牛筋,有些地方已然褪色,她一度感觉到迷糊,她想要坐上去休息下,可是还没有完全靠近,阿贡已经过来,从电脑桌前走到她背后,他将她轻轻抱起。这样的场景,让齐垒垒感到有点不真实,她老是怀疑自己,怀疑自己和阿贡的不定型关系。她很迟钝,胳膊像静电麻了下,她知道会发生什么,可她还是说:“不要这样。办公室。”阿贡看了看那绿绒色的窗帘,远眺了下远方的运河,他没有放手,不费吹灰之力将她抱到沙发上。齐垒垒很轻,软绵绵,看起来像一片袖珍的纸片。他开玩笑说:“小垒,你真轻,那天过来,你说我们认识多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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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玲珑塔,是佛教中的佛塔,是天界的重宝,起着收妖魔镇鬼邪的作用。盘旋而上的塔形,又象征着节节高升,仕途亨通之寓意。为了登上玲珑塔,五十五岁的程小青硬是把自己关进疗养院里写作。二十年前,齐垒垒,王小贡,阿宁三人在玲珑塔参加了一次笔会,颇有希望成为作家的三个人,二十年后还在奋力地攀登着玲珑塔。齐垒垒为了实现文学梦想,放弃了悠闲田鼠的工作,被程小青动用关系调进《奔流》杂志社;王小贡为了发展自己的影视业,不惜依附女演员玩着情感游戏;阿宁为了实现文学梦想,一直在苦苦笔耕,一直在为小说出版寻找门路,直到燃烧了自己,小说才得以发表。他们都是被悬在半空的人,欲上不能,欲下不能,就像夜蛾一样,个中滋味只有自己知晓。阿宁的死,王小贡的疯狂,使齐垒垒彻底清醒,她明白了悠闲田鼠的意义。小说寓意深刻,人物形象饱满,描写细腻,场景化极强,读罢,不由让人深思:人到底为什么活着?佳作,编者推荐阅读!【编辑:五十玫瑰】【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2210040005】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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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五十玫瑰        2022-10-03 15:48:10
  小说耐读耐品,极具代表性,感谢作者的分享!
五十玫瑰
2 楼        文友:五十玫瑰        2022-10-03 15:48:59
  感谢将美文安放流年,祝节日快乐,祝写作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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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玫瑰
3 楼        文友:纷飞的雪        2022-10-05 00:09:01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只是女子,侍奉文字。
4 楼        文友:素心若雪        2022-10-05 17:15:55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际遇,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奋斗。同处一个时代,我们有共同的焦虑。就像每一个时代里的人都觉得自己没有赶上一个好的时代一样。这里没有末路,未来充满不确定性。没有一个人是一座孤岛,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出场的舞台。小说暗喻揭示启迪也引人深思。
视与荷般静,原同梅样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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