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事如过眼烟云，多少人却铭记于心。每年教师节的时候，总会忆及一些曾经教过和帮过我的一些老师，其中一位令我难以忘怀，他教诲过我的金玉良言，至今犹如仍在耳边；他严谨的治学态度、真挚诚恳的坦荡胸襟、爱生如子的君子形象，仿佛就一直在我眼前。他就是国学大师钱穆的长子——钱拙先生。
　　 恢复高考制度后，在荒废了几年学业，自觉腹中无知，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参加了初考并获得统考机会后，1977年底，在射阳县中学设立的统考考场外，遇到了已三年没见面的钱拙老师。我主动上前打招呼：“钱老师，本来在校时开门办学，开卷考试，就没学到什么东西，加上修了三年的地球，即使学了点皮毛，也基本上全部还给你们老师了，这次参加统考纯属陪衬陪衬。”
　　 他看到我有幸过了初考关，高兴地对我说：“钱在扬，不错！能挤进统考行列，已经是十里挑一了。据我分析，除了老三届底子好，优势明显，其他的考生都差不多。”最后一天考试结束前，我看到钱拙老师在我的考场外，我一走出考场，他便向我招手，问了我一些答卷的情况，然后对我说：“这次若能考取，当然很好，但思想上要做落榜的打算。”我说：“已荒废几年了，现在感到学习上有些力不从心，太难了……”说着说着泪水盈满了眼眶。
　　 他看到我有畏难情绪，赶紧一把抓住我的手，像对待自己的孩子那样，拍拍我的肩膀安慰我：叶剑英老帅有句话叫“科学有险阻，只要肯登攀，苦战能过关。”再说过去“四人帮”当道，上大学全凭推荐，凭你在当地的社会关系，怎么也轮不到你，现在全凭成绩，择优录取，公平公正，机会难得，有志者事竟成。过了新年射中要办复习班，你一没资料，二无人辅导，离下一次高考只剩半年时间，这等于是跟时间赛跑，希望你能趁早到射中来复习。然后又教了我提高学习效率的许多方法，一再强调所有知识点都要弄懂为什么。
　　 回想我的高中生涯，还是在1972年底，因邓公复出理政，教育秩序逐渐恢复正常，形势大有重回以前择优录取的趋向，作为县里排名第一的射阳中学，“文革”时期招的学生，都是具有文娱体育专长的特招生，但这一年与往年不同，第一次从各公社择优选拔优秀的初中毕业生，我有幸从下放地陈洋公社下边的南份大队小学戴帽子的初中部，以优异的成绩意外地考入射阳县中学高中部，分在高一（2）班并担任班里的数学课代表。听老师说，学校已把现有最强的师资，全部倾注到高一年级的五个班，为两年后可能的高考未雨绸缪。
　　 巧的是各科老师中，教外语的和教物理的两位老师都是无锡人，外语老师幽默诙谐的教学艺术，使学习不再枯燥，其“father、mather尽斌子，而在校中读book，门门功课都good，唯有english不及格”的段子，至今犹在耳边；物理老师则一口纯正的无锡腔，大概除了无锡和苏州的同学，不用翻译能全部听懂外，也只有当地海门人后裔同学能听懂，但这大多数当地同学听不懂的乡音，却让远离家乡的无锡和苏州的学子倍感亲切，上课时自然全神贯注，让无锡和苏州的同学在听课上占尽了便宜。
　　 第一学期期中考，从未学过英语的我竟名列班上前茅，物理和高一（4）班的另一位苏州同学并列年级第一。还被物理老师叫去他宿舍，帮他誊抄各班的物理分数统计表。
　　 然而，“教育整顿”后的秩序才刚刚恢复正常化才短短两年，政治气候说变就变，在高一的第二个学期就发生了震撼全国的“马振扶事件”，“我是中国人，何必学外文，不懂ABC，照样能当接班人”的论调，成为政治正确的方向标，教育部门的主政者，不得不在这一事关教育方向的大是大非问题上顺势而为，接踵而至的批林批孔运动，更使在“文革”被挂牌批斗过的老师们，感到不寒而栗，谁都不敢对学生的学业真抓实教，只得顺着“开门办学，开卷考试”的教育指挥棒转。“分分分是学生的命根……”等批判“学而优则仕”类的大字报，贴满了校园，擅长绘画的同学，也有了用武之地，被学校抽去画了几十张批林批孔的漫画，张贴在校门口两侧的橱窗里。物理、化学、外语就不教了，改为走出校门到射中周边的大队去学“三机一泵”和“农药化肥”，接着又走进农机厂去“学工”，第二个学期的最后一个月，还把所有的学生分别拉到三个军垦农场去军训。
　　 走完了学工、学农、学军的“开门办学”全程后，回到学校便是“开卷考试”，这个“开卷考试”制度的实施，乐坏了怕考试的学生和怕考核考分的老师，过去均用分数测量成绩高低的学科，统统地改为优、良、一般来替代。这时学校早已违背了未雨绸缪迎高考的初衷，对生源质量已无所求，射阳县城合德镇周边有两个中学撤销，部分学生并进县中，于是重新分班，我被分到新组建的高二（6）班，数学课代表一职也随着换班换给了另一位同学当了。
　　 一个月后，原先学校安排的两位班主任，感到现在的学生不像学生的样子，说不得，管不得，弄不好不要再被学生戴上资产阶级教育路线的代理人帽子，谁都不愿当没有尊严的班主任。这时，才从农村某公社中学调进射中的，听说是苏高中下放的特级教师，来担任新组建的高二（6）班第三任班主任。他刚四十岁出头，身高一米七○左右，长着一副端正的椭圆脸，两眉浓密短硬，唇薄嘴小，不胖不瘦，走起路来挺胸直腰，步履快慢适度，从不匆匆忙忙。
　　 他第一次站上讲台，先是环顾教室全体同学，静候着在“两开”氛围中，业已养成放荡散漫习气的嘈杂声能安静下来，当班长意识到上课铃已响片刻，赶紧不得不用唯恐有人听不清的高分贝音量喊“全体起立”时，同学们仍然拖拖沓沓，一个个身体七歪八斜，对此他再也忍耐不住了，很不满意并掷地有声地吼道：“坐下！不准拖拖拉拉！重来！”反复三次，真正起立坐下干脆利落时，方才罢休。他的苏南普通话声音洪亮干脆，第一次见面就表情庄重严肃，毫不客气地给大家来了一个下马威，明显地使所有人感受到了一种威严。
　　 他虽然带来了课本和备课笔记，但这第一堂课，看到同学们懒懒散散的样子，他无心打开课本和备课笔记，先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了大大的自己的名字“钱拙”，接着开口说：“从现在起我就是你们的班主任兼物理老师，讲得不好，可以当面向我提意见；不愿听的，只要家长签字同意，可以离开课堂，但不准在课堂上影响别人；听不懂的，不要装懂，要举手报告，向我提问……”随后，他从学生进学校是来干什么的？将来你们凭什么去为人民服务？拿什么为祖国的社会主义建设事业作贡献？今后打算怎么学习？怎么做人……整整45分钟，没有半句政治口号，也没有讲授一句物理知识，可以讲是一堂整肃人的精神风貌的训斥课，为我们后来的学习，起到了“磨刀不误砍柴工”的效果。
　　 钱拙老师表面上看上去挺“凶”，时间长了，发现他内心非常温柔，对所有同学都很关心，他的“凶”是对学生的一种高度负责的态度，可谓“忠言逆耳利于行，苦口良药益于病”。后来他了解到我原是高一（2）班的数学课代表，因换班把我这个课代表也换了，他感到此举不妥，对我很不公平，会无故打击我的学习积极性，去找了校长谈了他的看法：“钱在扬顽皮，有时有些自由散漫，那是他的缺点，但他数学成绩不错，应用人之长，不该用撤职的方式惩罚他，这样对他心灵的教育成长不利。”
　　 一周后凭着他当班主任的一点权力，就给我“官复原职”，扫去了笼罩在我心里的阴影，事后还像对待族人一样，找我谈了一次心：“钱在扬是无锡下放的，我们钱家的开世祖吴越王钱镠早有家训，子孙虽愚，诗书须读。”我说：“我喜欢数理化。”他说，“我堂兄钱伟长原来也喜欢诗书，曾以国文和历史双百分被清华大学破格录取，后为科技报国弃文从理，以物理5分的极差成绩开始改学理科，后来照样成为力学之父。”“啊，钱老师，著名物理学家钱伟长是你的堂兄？”我感到特别的惊讶，他接着说：“我父母给我起名拙字，意即笨拙之人，更应比聪明的人多用功夫，勤能补拙。”后来他跟我聊起钱氏家族尊师重教的家训：“我们钱氏家族，有兴义塾的传统，子孙后代再穷也要相互帮助读书，今后学习上有什么困难，我会尽力而为。”他最后强调：“不管基础多么差，你年纪轻，只要注意方法，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有志者事竟成。”
　　 这次谈话后，我开始像高一时那样在教室里上晚自习。整个教室亮着四管日光灯，真正上晚自习的还没灯管的数量多，有一次钱拙老师路过教室，看到教室里有人，便走进来看看，看到就我一个人在自习，便坐下来又和我聊了起来：“钱在扬，知识肯定是有用的，在农村生产队当个会计也得会算账吧；工农兵大学生名额轮不到你，学会写写文章，在农村里也不至于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吧；如果基础知识打得扎实点，在农村小学当个教师也是一条出路。”
　　 他对我如同骨肉，似乎在帮我规划未来的人生。接着他又跟我讲起了学习方法：“不管学什么，始终要搞懂为什么。不要死记硬背，一节课下来，老师讲了哪些知识点，下课时间的10分钟做一个回顾总结，睡觉前把老师一天的课像放电影一样再过一遍，当天的课当天把它消化掉，要做到事不隔夜，这样考前复习就从容轻松多了。”
　　 他不仅对我学习上诚挚地关怀，对所有的学生也不另眼相待。在教学方法上，常常搜肠刮肚想办法，把一些容易混淆的问题，用学生易懂乐记的口诀总结概括出来：记得在教授法拉第电磁感应定则时，左手定则和右手定则的应用条件老是让人犯糊涂，每次提问学生时，学生的回答像是在猜谜语，不知回答左手定则对？还是右手定则对？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他想出了一个好懂易记的要诀：要发言，先举右手。这个“发”字，就是导体在磁场中切割磁力线运动，会产生感应电流，这就是发电原理；这个“右”字，就是右手定则。简单地讲就是右手定则判断发电。反之，左手定则判断通电导体在磁场中的受力方向，简单地讲就是左手定则判断电动。从此，再也没人被这个“左右”为难了。
　　 由于他第一堂课的训斥很凶，许多学生都怕他，有弄不懂的问题也不敢问他，为拆除这种隔阂，消除学生的惧怕心理障碍，常常在课前，叫一些平时因怕他不敢向他提问的同学，去实验室帮他拿实验仪器，并轮番地叫这些学生上台配合他做实验，收到了培养学生学习兴趣的寓教于乐的效果。
　　 在教学过程中，他再三强调：“在学习上，不仅要知此然，更重要的是要知此所以然。不懂不要装懂，要多问几个为什么？”对没听懂的学生的提问，特别是对同一问题的反复提问，他从不说“怎么还没弄懂？”而是在反省自己讲解中是否有“夹生饭”，使自己的讲解更加通俗易懂，甚至能使学生将抽象生涩的书中表述，变成学生自己习惯表述的语言，也就达到将书本知识变为学生自己理解和掌握的知识。
　　 他不仅教书本上的知识，还把书本上的知识用于实践。冬天学校里开展拔河比赛，在赛前，他还用牛顿第三定律“拔河时甲乙两队甲拉乙的力与乙拉甲的力大小相等，方向相反，分别作用在对方不同的参赛队上，为什么最后会有一队被拉动输掉了呢？”他这一发问，引发了学生的兴趣，他接着说：“如果两队的人数相等，两队的体重总和相等，则两队对地面的压力也相等，那么与地面摩擦力小的一队会输给与地面摩擦力大的一队，这时摩擦力的大小取决于摩擦系数，但拔河比赛是公平的，双方要交换场地，所以摩擦系数与地面粗糙度无关，大家想想，与什么有关？”经过讨论得出结论“与鞋底的粗糙度有关！”在他的理论分析指导下，我们高二（6）班参赛队上场的几位选手体重跟别的队差不多，就因为换上了鞋底胶纹粗糙的几双鞋，竟连胜五场摘得冠军，这一结果被学校师生热议为“拔河也要学好物理学”。
　　 他教学上刻苦钻研，在与学生的交往相处中也有亲密互动的细微之至，苏北的冬天很冷，一到下课许多同学踢毽子取暖，他作为老师，没有半点的师架，一次看到快要飞到自己身边的毽子，情不自禁地来了一个转身大跳挑，毽子向上直窜，划了一个漂亮的抛物线落到另一同学的跟前，他的这一救毽赢得同学们的一阵掌声。还有一次，一位女同学路过办公室窗外，看到钱老师在读报，就趴在窗外头伸进去，看看他在读什么，他看到后，就把办公桌上的一块水果糖塞进她的嘴里，他高兴地笑了，笑得跟小孩一样，可见他的内心世界是多么纯朴。
　　 在高二（6）班读了1年半三个学期，我发现钱拙老师不仅对物理教学严谨，对音乐也兴趣盎然，在一次我路经学校大礼堂旁的路上时，听到学校文艺宣传队排练的歌声“红旗飘舞映蓝天，大家齐声一起唱……”这声音不像音乐老师的纯高音嗓子，倒像是钱拙老师的高中音，我好奇地走进礼堂一看，果然是钱拙老师在挥舞着一根筷子，指挥着乐队各种不同的乐器，按曲谱音调的高低，和着合唱团的歌声节奏，时而激悦昂扬，时而此起彼伏，把这首歌曲调教得出神入化。学校里不乏音乐学院毕业的专业音乐老师和把二胡风琴等乐器玩得娴熟的票友，没想到这场要参加县里会演的大合唱，竟由一位非专业的物理老师执棒指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