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968年的山城，秋，阴雨绵绵。
　　 远处，两座黑色的山峰在雨中顽强地屹立着，那是六矿的煤山，绵绵的细雨如丝如雾，让黑色的煤山轮廓有些模糊，像蒙了一层细纱。
　　 近处，是一大排瓦房，红瓦红墙在雨色的浸润下洗去了往日的灰尘显得干净明亮，瓦房间偶尔可以看到翠绿的树枝在随风摇曳，房前的红砖甬道被雨水冲刷得显出一些亮光来。
　　 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从马路上走下来，他没穿雨衣，也没打雨伞，浑身都湿透了，他把书包抱在怀里，匆匆地在甬道上奔跑着，湿透的鞋子随着他的奔跑溅出点点水花。
　　 在一个院门前男孩停下了，他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小新，你回来了？今天没拿伞吗？看淋成落汤鸡了。快去换身干衣服！”屋里的女人心疼地说。
　　 男孩没有吭声，他把书包放在饭桌上，进了里屋。
　　 女人温柔的声音再次响起：“小新，换好衣服出来吃饭了！”
　　 男孩却没有出来。
　　 屋里，男孩并没有换衣服，他坐在那张半旧的书桌前，在默默地哭泣，泪水和头上的雨水混合着在他那倔强的小脸上流淌着，他压抑着自己没有哭出声音。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从屋外走了进来，男孩抬头看了看：“爸爸！”
　　 男人亲切地看着孩子：“小新，怎么了？受委屈了？跟爸爸说说。”
　　 “今天上室内体育课，老师让我们跳木马，我跳了好几次没有过去，老师说我太笨，同学们都叫我胆小鬼。”小新低声说，他怕爸爸也会批评他。
　　 爸爸笑了起来：“就这事啊，这就不是个事儿！咱先换衣服吃饭，晚上我再给你讲故事！”
　　 爸爸王卫国在工厂上班，平时很少回来，小新特别想念爸爸，爸爸会讲故事，特别是那些打仗的故事，让小新听得连瞌睡都忘了。爸爸以前当过兵，他讲的故事都是他的亲身经历，让小新身临其境。
　　 虽然妈妈做的饭很好吃，但小新却有点食不知味，他匆匆地拨拉着碗里的饭，他想赶紧吃完饭去写作业，因为只有写完了作业爸爸才给他讲故事。
　　 这是一个普通的四口之家，和所有的矿区职工一样，住着单位分配的房子，一排排的瓦房，被每两间一组分隔成了若干个小院。这两大间房子又被分隔成了更小的三个卧室和一个小客厅。
　　 夜里，妈妈和妹妹在一个卧室休息，妹妹还小，妈妈怕她影响小新学习，所以一直让小新住在另一个卧室，爸爸回来了就跟小新住。
　　 小新写完作业，把书本收拾好，脱了衣服钻进被窝，爸爸正半躺在床上看书，小新搂住了爸爸，爸爸身上好暖和！
　　 王卫国把书放下，轻轻抚摸着孩子的小脑瓜：“今天我接着给你讲上次那个故事。”
　　 “上次我说到我们那个团在天明之前打退了进攻金华铁路桥的美军，还没来及休整，上级就命令我们支援冈山。冈山离金华有五十公里地，那儿易守难攻，美军在那儿驻扎着一两千人，我们派出了一个团去攻打，战斗已进入了白热化状态，我们得到了情报，美军正从其他地方调过来大批援军，上级让我们必须赶到敌军前面跟进攻部队会合，争取尽快攻下冈山。冈山地理位置很重要，一旦被美军占领，会很大程度影响到我们的战斗进度，甚至刚占领的金华也会有失守的危险。团长一声令下，我们简单整理了一下行装和武器，就踏上了往冈山走的小路。”
　　 “你们为什么不走大路呢？”小新听得入了迷，不由得问道。
　　 “因为大路要绕远，而且容易遇到驻守在各个据点美军的围追堵截。山路虽然难走，但是要近二十公里地，美军从其他地方赶过来支援，他们都乘着卡车，只能走大路。我们志愿军靠两条腿走，要想在第二天天亮之前赶到冈山，就必须走小路，否则敌人的援军要是先到了那里，我们的先头部队会被他们前后夹击，腹背受敌，很可能会全军覆没。”
　　 “一天一夜走五十公里地，这可能吗？”小新说。
　　 “是啊，要是放在现在的和平年代，我们大部分人不可能做到一昼夜步行五十公里地，可那是战争年代，我们心里都有一个坚强的信念，一定要按时赶到冈山，这可是你死我活的生死较量！”
　　 在当地向导的带领下，他们在崎岖的山路上艰难地行走着。那时候是初春，山上丛林密布，山势陡峭，还残留着冬天的积雪，非常难走，战士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滑倒了就赶紧爬起来接着赶路，爸爸亲眼看到一个年轻的小战士一个趔趄滑进了深深的山沟，战友们高声呼喊着他的名字，却没有回音，他们没有犹豫，甚至连流泪也顾不上，继续往前赶路，终于在天色微明之前赶到了冈山，跟友军胜利会师，援军的到来让战士们士气大增，他们一起奋力拼杀，经过半个多小时的奋战，终于攻下了冈山。
　　 “那敌人的援军来了吗？”小新问。
　　 “当然来了，他们比我们来晚了半个小时，试图妄想再拿回失去的阵地，可是我们没有给他们一丝反扑的机会，冈山本来就是个易守难攻之地，我们占据了冈山，在地理上有很大优势，我们又鏖战了一天，美军留下一大片尸体就灰溜溜地逃回去了。”
　　 “爸爸，你们太棒了……”小新沉浸在精彩的故事中，随着爸爸的叙述，他好像观看了一场激烈的战斗片。
　　 “孩子，你说，假如我们去晚了会发生什么后果？”
　　 “那就太可怕了……真的不敢想象！”
　　 “是啊，这就是战争的残酷！其实我们在生活中也是这样，有很多事看起来是不可能的，但是只要你有信心，有勇气，就有可能做到。你要逼着自己变得更强大，更优秀！才能把困难踩在脚下！生活中最没有用的就是眼泪！”王卫国语重心长地说。
　　 小新若有所思：“爸爸，我知道你给我讲这个故事的意义了！我今天没有学会跳马，是因为我的努力不够，我会加油的！下次上体育课我要让那些叫我胆小鬼的同学对我刮目相看！”
　　 “嗯，爸爸相信你！”王卫国用力握了握小新的手。
　　 “天不早了，小新明天还要上课呢，早点休息吧！”从隔壁传来妈妈的声音。
　　 “好，睡觉！”小新钻进了爸爸温暖的怀中，他感觉爸爸的怀抱就像一个温馨的港湾，一会儿，小新就睡着了……
　　 从这以后，小新经常在放学后去操场上练习跳高跳远，每次回家他都是一身土一身泥，妈妈问他在是不是跟同学打架弄的，小新只是微笑着摇摇头，孩子正是淘气的时候，妈妈除了给小新勤换衣服洗衣服，倒也没有责备他。
　　 这天晚上放学回家，小新对妈妈说学校明天要举行运动会，让家长去观看助威，妈妈对小新说：“你爸爸捎信回来说他明天中午会回来，让他去看你比赛吧！”
　　 “那太好了！”小新高声叫道，通过这段时间的锻炼，小新不仅学会了熟练的跳马，这次还代表班里参加八百米长跑，他想着爸爸看到自己在赛场上勇往直前一路狂奔的英姿，一定会很欣慰。
　　 这一天秋高气爽，培红小学的操场上数十面彩旗迎风招展，大喇叭里播放着慷慨激昂的《运动员进行曲》，培红小学的秋季运动会正在火热的举行中。很快高年级组八百米长跑比赛就要开始了，小新站在跑道上，他往操场边看了看，没有发现爸爸妈妈熟悉的身影，他心里有些失落，可是他又想，自己这次一定要跑个第一名，把奖牌拿回家！爸爸妈妈会高兴的！
　　 比赛结束了，小新戴着校长亲手为他颁发的奖牌，又蹦又跳地往家里跑去，他一边跑一边想象着爸爸妈妈见到了他会如何高兴，会如何夸奖他好棒。
　　 小新从公路上走下来，忽然发现自己的家门前围着几个人，这些人小新也认识，都是他的邻居。
　　 “小新，好孩子……快进去看看你爸爸……”一个大娘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拉着他的手进了院子。
　　 屋里传出妈妈凄厉的哭声，小新浑身一震，啊，家里出什么事了？爸爸怎么了？
　　 他跑进屋里，只见屋子里站着好几个他不认识的人，客厅里摆着一个床板，上面躺着一个人，脸上虽然蒙着一块白布，但从身形和衣着小新知道那就是自己的爸爸！
　　 “小新啊，你没有爸爸了！咱家的天塌了啊！”妈妈跪在床板边，头发蓬乱，脸色憔悴，她的嗓音都哭哑了，她一把抱住茫然失措的小新，妹妹芸芸在妈妈身边无助地大哭，一脸恐慌。
　　 小新不敢相信，前几天爸爸回家还给他讲故事，昨天还说要参加学校运动会，为他加油助威，今天怎么就冷冰冰地躺在这里，他不是爸爸，这不是真的！小新伸出手轻轻地揭开那张白布，白布下，是爸爸那熟悉的面容，苍白，平静，像在熟睡……
　　 小新终于哭了出来，他的泪水一滴滴落在胸前的那块奖牌上，那是他的骄傲，可惜爸爸再也看不到了。
　　 从妈妈口中得知，爸爸因为以前在当兵时留下了很多旧伤，身体内还残留着几块弹片。自从在石料厂工作以后，高强度的工作渐渐侵蚀了他的健康，使他的身体雪上加霜，但是他依然多次拒绝了领导和同事让他去医院检查治疗的好意，终于在今天早上，积劳成疾的他倒在了工厂里，等医院的救护车赶来时，爸爸早已经停止了呼吸……
　　 办完了爸爸的丧事，小新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他知道，从此他就是家里的男子汉，是家里的支柱，妈妈和妹妹将来都需要他来保护了。
　　
　　 第二章
　　 玉兰好长时间才从丧夫的悲伤中走出来。没有了丈夫，她感觉自己的家一下子空了好多。
　　 可生活还得继续，为了两个孩子，她必须得咬牙坚持，无论生活多么艰辛，她必须为孩子们撑起一片天空。
　　 让她欣慰的是，儿子小新仿佛在一夜之间成熟了。
　　 以前每天早上都得自己做好饭叫上好几遍，小新才慢吞吞地起床，慢吞吞地穿衣，慢吞吞地吃饭，有好几次都差点迟到。可自从爱人去世后，十几岁的小新再也没有让她操过一点心。
　　 每天早上，小新几乎跟妈妈同时起床，穿好衣服自己把床铺收拾得整整齐齐，然后他会帮妈妈做家务，扫地，擦桌子，妈妈在做饭，他会帮妈妈择菜，洗菜，妹妹醒了，他会帮妹妹穿衣服，然后再匆忙吃饭，出门上学。
　　 玉兰在山城的职工医院做护士，自从家里出事以后，医院照顾她，让她去门诊值常白班，因为她有两个孩子需要照顾。
　　 玉兰匆匆吃过早饭，给女儿芸芸梳头，洗脸，七点半带着女儿走出家属院，她顺路把女儿送到幼儿园，然后自己去医院上班。
　　 没有男人的日子很艰难，艰难的生活也让玉兰和她的儿女学会了坚强。
　　 小新在学校是老师最省心的孩子，他学习认真，成绩优秀，从三年级开始，他就成为班里的班长，是老师得力的小助手。可这孩子有个毛病，谁也不能在他面前提他的爸爸，有一次有几个学生远远的议论他没有爸爸，小新冲上去就跟人家打，结果反而被两个大孩子打得头破血流，事后校领导带着两个学生的家长来小新家给他道歉，玉兰却狠狠地数落了小新一次。
　　 “谁让他们说我没有爸爸！”小新扭着脖颈不肯认错，在他心里，爸爸是一座高山，只可仰望不可诋毁，他会用生命来捍卫父亲的尊严。
　　 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敢在小新面前提起他的爸爸，即使是玉兰，也很少提及，她知道，少年丧父，对儿子的打击太大了。
　　 上世纪七十年代，中国刚刚经历了文化大革命，人们的生活都很紧张，玉兰的收入很有限，即使有丈夫的抚恤金，家中的生活依然是勉强顾得住温饱。
　　 好在玉兰会过日子，她会把每一分钱都用在必须的地方。自己是护士，单位每年都会发工作服，所以玉兰很少为自己添置新衣服，她把节省下来的布票都给孩子们买布做了衣服。玉兰很要强，虽然丈夫没了，但是她还是要让两个孩子在人前穿得体体面面的，她不会让孩子因为穿着寒酸被同学歧视，被邻居嘲笑。
　　 在当时那个处处要票证的年代，买布要布票，吃粮靠粮本，就是偶尔吃一次肉也要肉票，两个孩子正在长身体，粮本上那些粮食根本就不够吃。玉兰每次做饭都是可着人做，她先尽着孩子吃，剩下的自己凑合填一下肚子就行了。小新发现妈妈每次吃得很少，就劝妈妈多吃一些，玉兰都推说自己胃不好，吃多了难受。
　　 每到轮休的日子，她会跟着几个同事来到郊外，去野地里挖野菜，回到家后给孩子们做野菜饺子，野菜包子，或者用玉米面蒸成菜窝窝，既给孩子们改善了生活，又省去了买菜买馍的钱；在夏收和秋收之后，玉兰去农民收过的庄稼地里捡麦穗，捡玉米棒，遛红薯……每一次都会有收获。
　　 这一年，小新该上高中，芸芸也快小学毕业了。
　　 矿务局子弟中学有个规定，高一新生入学时必须要买夏秋两季的校服，虽然只需要五十多元钱，可也让玉兰作了难。
　　 玉兰的工资并不高，每月只有几十元钱，每个月交了电费水费所剩无几，再加上家里日常必须的开销，经常是捉襟见肘。这次儿子要买校服，她不知道去哪儿弄这个钱——她的亲人都在老家湖南，借钱也没有地方可借。
　　 忽然，她想到了前几天的一个晚上自己和同事去接病号路过长途汽车站，看到长途汽车站的门前有几个卖小食品的，因为是晚上所以没人去管，她想自己可以去试试，看能不能挣点钱。
　　 玉兰从小跟着妈妈学会了做很多小吃，腊肉，粉肠，米酒，尤其是茶叶蛋，那味道真是绝了，人们只要一吃根本就停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