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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浪花】向北向南(小说)


作者:满山红叶 探花,18661.2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5561发表时间:2022-10-28 14:35:05

十年前的一个春天,我骑着叽哩咣啷的海燕大梁自行车,从镇上往家赶。天蓝得邪乎,和海一样一样的蓝。估计伸手捅一把,都能滴出蓝色的液体。隔不远就有喜鹊争鸣叫唤,像和谁比青歌赛似地叫。路边的野花开得不像话,东一朵,西一朵的,没有规律。车子后座驮着一排猪肋骨,车把上摇摇晃晃着一网兜橘子。难得地奢侈一下,这是我用一篇小说的稿费换的,我心底无比喜悦,哼唱着邓丽君的歌曲《我只在乎你》。
   经过村委会大门口,被玉梅主任喊住了,她穿着一件粉色碎花连衣裙,嘴唇涂得血淋淋的,像刚吃了一个死孩子。我说:“你是叫我吗?”玉梅主任不无夸张地拉过我的手。“哎哎哎!我的车……”没等我哎哎完,车一扭头,倒在路旁的草丛里。幸亏不是烂泥泡子,不然,我的猪肋骨遭一身泥。“当然是叫你啦,这周围又没别人,蚊子都是母的,整个村委会,书记村长一个去市里开会,一个一大早就下屯子检查工作。”我说:“玉梅主任,您是无事不吹杨柳风啊,说吧,我家里还有一窝猪羔子等着我喂奶。”玉梅主任嘎嘎嘎笑起来,像俺家母鸭子吃了螺狮被卡在嗓子眼。“你也不是老母猪,拿啥喂小猪?你笑死我得了啦!”我说:“玉梅主任,您是领导干部,俺一介草民哪有胆子拿您开涮?昨晚十点钟生得猪娃呢。”
   “事情是这样的啦。”玉梅主任的口头禅,说完一句话,准用啦这个字,强调一下她的语气和语感。熟悉她的人,哪一天,她说话不带啦字,都抻着脖子,张着嘴巴等那个啦字。玉梅主任不说,谁都觉得不舒服,少了灵魂。“嗯,您说啦,我洗耳恭听。”玉梅换下右手,用左手继续拉着我:“你写小说的,镇政府也知道,你很有名气的,你是三合村的骄傲啦。”“咳咳咳,主任大人,说正题。小猪娃等着我啦。”我也啦啦上了。玉梅主任又凑近我一步,我立马被一股子烂韭菜的臭味熏着了,我肯定玉梅主任早晨吃的是韭菜盒子,白面烙得韭菜盒子,香喷喷的,三合村的人都爱吃,我也爱。问题是韭菜经过玉梅主任的牙齿,肠胃过滤后,发酵的气味令人作呕。我还不可以当着她的面呕,玉梅主任,虽只是主任,她管着三合村八个自然屯一千多个育龄妇女。
   现在这个社会,压力山大,生一个娃,都勒紧裤腰带,从小学到大学,再到成家立业,结婚生子,没个二百万,行不通。玉梅主任的妇女工作就特别顺畅好做,也就是一年两季配合镇卫生院给育龄妇女检查带不带环,有没有妇科炎症等等。没哪个不识好歹超生,东躲西藏的。玉梅主任一年就轻松搞定一万工资,她这个差事是肥差,硬是对所有熟悉或陌生的人诉苦,说她的妇女主任不好干,说下屯走访慰问育龄妇女,热脸贴了冷屁股。
   时间验证一切,玉梅主任做了什么,做了多少,大家的眼睛是雪亮的,好在玉梅性格好,不叽叽歪歪,上一届的妇女主任兰兰干了不到三年就下去了,原因是脾气暴躁,三句话不到就萤火虫放屁——火了,影响特别坏。玉梅主任上来也是运筹帷幄很久,兰兰和玉梅是妯娌,玉梅管她叫大嫂,平素,两女人有说有笑,看不出啥毛病,人们也赞不绝口,说她们妯娌处和得好,殊不知,暗度陈仓,兰兰前脚下来,玉梅后脚就坐在她的位置上。两人为这事,好几年不说话。两栋大瓦房,只隔着一道墙,谁也不打扰谁。孩子们你走你的路,我进我的院子,各冒各的炊烟。在河套洗衣服,女人们就问兰兰,玉梅暗地里搞你,你怎么没动静?兰兰脸一红,低下头,使劲搓洗衣裳,不吱声。玉梅主任却说,全是三合村的人抬爱她,她勉为其难,不想辜负大伙,才做了妇女主任。
   玉梅做不做妇女主任,一开始和我没一毛钱关系,我种我的地,生我的孩子,遵纪守法,老实本分。白天下田干活,晚上借着月色写字,关键点就在于,我的字儿写得多了,写进了一些报纸杂志,镇里的邮递员,把我的书信就送到村委会这一站没事了。村长书记一般看不着他们的影儿,他们的办公室是锁着的,偶尔碰上一回,也是门插着,或者虚掩着。不像玉梅主任,她办公室的门,一年四季半开着。一排瓦房,冬天还要生炉子,玉梅早来晚走。几个人也习惯了,早晨等另外三个人来时,桌子擦得锃亮,地打扫得一尘不染,暖壶里的水还袅着热气。鞠书记爱喝菊花茶,说是败火醒目,五冬六夏喝,玉梅码着规律,鞠书记一三五清晨差十分七点来村里,玉梅给他沏了菊花茶,等鞠书记一来,就能喝上茶。耿村长爱喝白开水,越热越好,他也不怕烫嘴烫舌头,他说,开水杀菌,喝下去后,胃肠恁舒服。玉梅专等耿村长进办公室那会儿,再来为他倒一杯热气腾腾的水。刚到三合村村委会时,玉梅也记着给刘会计做点事儿,同样是烧一壶水,清理房间,浇浇刘会计屋里的几盆花草。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刘会计就没享受和书记村长同等待遇。刘会计清楚记得,有几次,镇政府要他过去取文件,玉梅屁颠屁颠给拿回来了,玉梅说她上镇里办事,顺道带回来的。一次两次,也就罢了,四次五次也如此,事情哪来那么巧合?刘会计心知肚明,玉梅主任是献媚,为和上边的人套近乎,拉关系。村委会的几个人,各揣心腹事,能坐在一起和谐交流的机会很少,谁也不想着去创造机会。玉梅主任不是喜欢张罗吗?村长书记包括刘会计,索性将村里杂七杂八的小事,交给玉梅处理。
   村民来得信件,保险公司催缴保费,电费单等等,都放在玉梅主任房里,她的窗台,桌上,全是黑压压的一堆信件。我们夹皮沟屯距离村委会三里地,步行二十分钟就到了,骑海燕卡裆自行车十分钟的事儿。队长大张,去村里开会,有我信就直接揣回来给我,有时,我会接到玉梅主任打来的电话,催我去拿信。电话也不是玉梅主任自己的,反正是公家的,不用她掏腰包,借花献佛嘛。我去了,玉梅主任很热情,用一只空杯子,倒一杯凉白开递给我,拉我坐在她对面的木椅上。她说:“夏你真能写啦,你这么勤奋,在村里少见,真心佩服你啦!”我拿着信,大多是编辑部寄来的样刊样报。那时候的编辑很有情怀,就是一封退稿信,也是很认真细致分析你文章的利弊,提出修改方案。虽然退稿信让我难受,沮丧一两天,编辑们的建议却令我充满力量,大不了从头再来。有读过陈忠实被退稿上百次,这样的大作家都难逃被退稿的经历,何况我一个无名小卒。心态很重要,那些年,我也没考虑太多。不就是一个爱好吗?不耽误吃,不耽误喝,不耽误播种除草收获拉车,不就行了。
   玉梅主任看过我的小说,九七年,香港回归时,我在省内的一个刊物,发了一篇题目叫《二丫的家事》,七千字的短篇小说。编辑老师邮寄来四本样刊,我把其中一本借给玉梅主任,玉梅主任又给鞠书记,耿村长要了两本。玉梅主任的意思,让我多接触接触书记和村长。刘会计的房间紧挨着玉梅主任,我出去进来都经过刘会计的屋,他的门是虚掩着的,保持和村长书记同频率。我如果不借给刘会计看,他怎么看我?借出去的话,我还能收回来不?拢共四本样刊。那天,我骑虎难下,最后一咬牙,都借出去了。那天运气不错,书记村长会计人齐了,那天是周五的上午,阳光很刺眼,大地上的庄稼进入收割阶段,风一吹,十里稻浪,沙沙沙作响。空气中弥漫着果的香气,米的芬芳。
   我是个很实在的人,不久,我收到一张汇票,《二丫的家事》给了三百二十四元稿费,我平生第一次得到这么一大笔款。我去玉梅主任那拿汇票时,玉梅主任不住地啧啧称赞,说一句话不忘一个啦字,说得唾沫星子喷我一脸,我不好意思擦。我一高兴,就没提样刊的事,我不提,村长书记刘会计也不说。我认为他们是三合村的领导,不会不还我的书。直到我用这几百元,为家里添了一袋盘锦大米,给父亲拎了五元一斤,二十斤重的榆树大曲酒,花光这笔稿费后,我也没收回那本具有纪念意义的样刊。
   有一天,是在玉米收进粮仓,我在大块地里,用葛条捆玉米秸秆,将捆好的玉米秸秆打叉交错立着,经日头晾干后,雇屯里小贵子的马车拉回家,烧火。队长大张骑着他的电动车,沿着堤坝找过来了,他扯着公鸭嗓子吼:“德子家的,村里有人找你。”我直了直酸疼的腰,“谁啊?找我做啥?”大张说:“我也不详细,你去了不就知道了,好事!对了,德子家的,你大名叫什么来着?你嫁来夹皮沟都六七年了,你儿子小海都读小学了,我还不晓得你大名。”我说:“没啥,叫德子家的不挺好吗?名字只是个带号,不当馍馍吃。”大张眨巴着小绿豆眼,努力想了想,“噢,想起来了,你叫……张夏。”大张一拍大腿,“哎呦呦!咱俩五百年前是一家,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嘿嘿,往后哇,大妹子,你得遮着我一点。”我撇撇嘴,“得了,队长!我何德何能啊?我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拿啥遮你?”我掐了一根狗尾草,放在嘴里咀嚼,没有干枯的狗尾草,还有一丝甜。大张说:“你还回家啊?我载你去不就妥了?费那劲干哈。”我想想也是,就把镰刀藏在玉米秸秆垛里,坐大张的车去了村委会。
   我去的时候,门口有一个竹篓,有些陈旧,没碎,只是被岁月打磨的没了棱角。我本想几步走过去,但我发现了一本书的封面,稻穗的金黄色,我印象很深,一个月前,我收到的小说样刊封皮就是黄色的。下意识的凑到竹篓旁,在许多破纸屑和落发下,印有我文章的书,可怜巴巴的躺在里边。我拂去上面的尘埃,书已然面目全非,被撕去很多页,书皮上是一组组莫名其妙的阿拉伯数字,估计是哪个用来记录什么数据。我又气又心疼,想去质问玉梅主任,为什么不懂得尊重人,不欣赏不祝福也就算了,装腔作势,虚伪得要死!我眼泪都下来了,手在颤抖,大张进屋后见我没跟上,出来迎我,问咋了?我哆嗦着嘴唇,指着玉梅主任的办公室,气呼呼地说:“做领导的,连做人起码的素质都没有,你看看,我的……”大张手疾眼快,用一只大巴掌堵住我的嘴,“嘘!小点声,屋里坐着一个从省里来的大作家。”我被大张汗唧唧的手捂得上不来气,立马蔫巴了。一听是省里作家,我有些意外,男的,女的?来有何目的?也许是来三合村串亲戚,别自作多情,人家肯定不会为了我。大张压低声音说:“张夏,不就一本书吗?你的形象重要,还是一本书重要。大作家是来看你的,行了!进去吧,对方等一小时了。”
   那天,我得感谢大张队长及时止损,捂住我的嘴巴。不然……,许多年后,我坐在城市的一台电脑前,写这篇窄文时,不由感慨,省里来的女作家。我沾她的光,第一回坐三合村鞠书记的轿车,去见镇政府的官员,在我记忆里,我见到的最大的官,就是村里的鞠书记,而那天,我有幸见着镇政府的书记,有人介绍他说是孙书记,他浅浅地握了握我的手,他手上的温度,有些薄凉。我又和姜镇长握了手,我努力挤出一副笑脸,机械地握手之后,美女李作家让我坐在她身边。政府食堂四菜一汤,其中有两个荤菜,红烧排骨,炖明太鱼。汤是紫菜蛋花汤,搁了些红薯粉丝。这对我来说,跟过节差不多。李作家在席间,简单问了我的写作情况,鼓励我坚持下去。鞠书记显然很受用,他管辖的屯子,出了我一个写字的,于情于理对他而言,脸上也有彩儿。省里的知名作家都来看我,绝对是荣耀,三合村的荣耀。
   但那顿饭,吃完了也就散场了。什么也没留下,时过境迁之后,我回味镇政府孙书记的话,凭空就害了病。李作家的意思是,在镇里哪个部门给我一个小小的位置,哪怕是清扫卫生,或者收发信件材料。孙书记叹息说:“领导啊!您有所不知,本科生都安排不了,您说……”言外之意,量所有成年人看破,只是大家不说破。我退一万步想,假设那天我吵吵把火,得罪玉梅主任是小事,一旦在李作家面前,自毁形象,那损失的不单单是一个将军,而是一座城。那本书,也是无疾而终。我也搞不清楚鞠书记耿村长刘会计,以及玉梅主任究竟看过还是没看。总之,它像我远去的韶华一样,永远不会回来。以至于乐乐读中学,村委会一年之间翻新了一幢五层办公楼,随着新农村建设的步伐,村村通公路,按网线,有了宽带,电脑,书信也变成快递的形式,由快递员直接送到手上,我很少去村委会,不去那儿,就见不到村干部。
   那天,玉梅主任在路上截住我,要我写写三合村,做个宣传。我也是三合村的人,根在这,人也在这,不写对不起我的父老乡亲。写,又从何谈起?玉梅主任多了一些白发,几次三番提及她再有两年就退下来,她在物色接替她的人。玉梅主任话里话外的玄机,一戳就破。我不想说什么,玉梅也没承诺什么。这种事不好说,终是花落谁家,也不好盖棺定论。碍于面子,又想到玉梅主任之前的几年里,给我接受过信件,没功劳也有苦劳。我口头答应她,说试一试。我写不好小说,这是千真万确的。回到家,我就投入到干不完的农活中,那些年,我一个人扣几座拱棚,捯饬蔬菜草莓上镇里的市场卖。另一半过了年,就扛着铺盖卷出去打工。我和他过着牛郎织女的生活,一忙起来,早晚不见日头,月亮落在树梢上,才挪腾回来,扒拉一口饭,烧烧炕,用温水搓个澡,就睡了。累乏,倒头就打呼噜,顾不得写小说。也就把玉梅主任交代的事儿,忘到九霄云外。这中间,玉梅主任在集口碰到我蹲点卖蔬菜,我招呼买菜的顾客,玉梅主任不厌其烦嘱咐了好几遍,“夏,你一定写啊,写好了给我,我交给镇政府。”“夏,知道你忙,抽空写好不好啦?向你透露一下,三合村有两三个女的,巴巴着想干妇女主任,也不用你挑也不用你抬,你就在上传下达的文件中,处理利索就中啦。”我嗯嗯嗯应承着“好好,闲下来我就写”。玉梅主任眼里的失望,那阵儿像一把刀子,扎在我的心里,我突然感到自己亏欠她了,我答应过玉梅主任,做不到就别应允。我内心很愧疚,自责。卖菜也六神无主,还算错账,多找给买主十元呢!这十元钱能买两斤猪排骨!那天卖菜回来,我吃了一个凉馒头,就着院坝的毛葱。打发走晚饭,打开我在镇里方正电脑店买得二手台式电脑,安静下来,大脑则一片空白,一个字也没憋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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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向南向北》这篇小说平实朴素,贴近生活,又富真情实感。文中的“我”与玉梅主任两个人,人生轨迹交织重合过,又趋于渐远,其中的误会及以后的释然,都只是匆匆人生路上的插曲。农民女作者很少,农村女妇女主任常见,一个生存环境,两种生活方式,将注定会有不一样的未来。这篇小说用了朴实的语言,弃取虚张的词汇,书写真实的故事情节,呈现农村的现状。《向南向北》既是“我”与玉梅主任人物的殊途,又寓意村庄的变迁,叙述中温情回忆,平实里亦有曲折。这是一篇佳作,不仅体现在笔法的娴熟,更有情感的真切。感谢赐稿,值得推荐赏读,共鸣沉思。【浪花诗语编辑·望雪】【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2210290001】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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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望雪        2022-10-28 14:56:28
  编按不当之处见谅,祝姐秋安快乐。
悠然、坦然、超然、了然、顺其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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